第16章 第16章
傅长凛抵达的第二十三天,奎岭顶附近的地渊基本已经清缴完毕。
在他来之前,负责勘测的人计算,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彻底剿灭。
现如今,方圆百里再也找不到大规模聚集的邪祟群,今后就算没有元婴期高手坐镇,也几乎没有问题。
连续二十余天以来,傅长凛仿佛有用之不竭的灵气,不是在斩杀邪祟的战场上,就是在途中,就连裴逸炼制的两具用来御敌的巨型傀儡,还需要填充能源灵石,保养维修一下。
傅长凛却比傀儡更加奋不顾身,几乎没有休息过。
驻守奎岭顶的修士们,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他们也是在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见识过的能人强者不在少数。
但是在共同作战之时,亲眼见到傅长凛疯狂的行事态度,以及神乎其神的法术、超绝的剑意之后,纷纷发自内心的为之折服。
有手下问他,为什么要如此拼命。
傅长凛并没有回答,仅是将在指尖把玩的,十天前收到的最后一封传音纸鹤收回匣中,又开始动员众人,进行下一波猛攻。
启程这日,傅长凛把职权交给同门修士,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回朽天谷。
他倒是要看看。
江桃为何在这十天之内,再也没有寄来传音纸鹤。
她到底在做什么,把师尊都抛之脑后了。
抵达朽天谷后,正好是接江桃下学的时间。
二十余天不见,傅长凛身骨更清减几分,松形鹤骨静伫在朝阳阁门口,来往学子见了,纷纷低垂脑袋鞠礼,而后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直到最后一名学子离开朝阳阁,傅长凛还是没能等到江桃。
过问厉先生才知,她和段理泱今天都没来学堂,为此,许承浣那小子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江桃贪玩翘课,也不是没有可能。
傅长凛虽觉古怪,还是先回了一趟扶月岛。
在这里,还是没寻到她的身影。
总觉惴惴不安,傅长凛不想在等,闭上眼眸心神一动,即刻撒下如织网般的神识,探寻宗门内每一寸角落,寻找她的气息。
再睁开时,他找到了。
而且,他感知的到。
此刻江桃处境非常危险,与她同在的除了段理泱之外,还有一条金丹中期修为的青鳞妖蛇。
神念一动,身如疾风神速。
可他终究还是来迟一步。
妖蛇口中的江桃奄奄一息,身上沾满泥水,以及汩汩从伤口流出的乌紫毒血。
她那样小,还没有青鳞妖蛇头颅大,再晚一些,恐怕她就会被妖蛇吞入腹中。
在奎岭顶时,傅长凛手起剑落,望着山海般涌来的狰狞邪祟头颅滚落在地,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曾‘死’过无数次,一次次的濒死体验,让他对万事万物早已麻木,冷心冷情。
甚至,都快要忘记为了某种事物,心神震荡的感受。
可是,当见到撕咬江桃的青鳞妖蛇。
明知它仅有金丹中期修为,弱的可怜,根本不值得动用多少气力,就足以使其毙命。
应该如寻常那样,一招一式直接给予敌方要害致命一击,不屑展现过多花哨招式,不但节省灵力,又有效率,是傅长凛最喜欢,也最擅长处理事物的方式。
此刻,他彻底抛弃那番固执的想法。
他眸冷疑冰,再一抬眼,苍冷瞳中浮现浅浅冰晶花纹,丝毫不掩饰,或者说根本掩饰不住滔天的杀意。
霎那,惊动了栖息在禁林的虫鸟妖兽们,凄厉鸟叫声,悲切的嘶吼,无一不在恳求请求饶恕。
傅长凛和其他剑修一样惜剑如命。
寻常对付其他邪祟、仇敌,动用普通佩剑已是足以。
但他在对付一条约莫三百余岁的金丹中期妖蛇之时,他却指扣剑镡,顶开尘封已久的无瑕剑。
一寸,又一寸的将一把既不锋利,也不精致的黑剑拔出。
无瑕剑与傅长凛净无瑕秽的形象正好相反,看上去就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剑身锈迹斑斑,犹如虫噬、锯砍一般,好像挥舞的稍微用力一些,就会随风消散成一捧碎屑。
剑名无瑕,却通体漆黑,其实不能称之为无瑕,应该是即便有瑕疵,也根本看不出来。
他举起剑,又斩下,迟来一秒的剑风呼啸而过。
就在剑归鞘中的瞬间,连眼珠子都没来得及转动一下的青鳞妖蛇,直接断裂成上百块长度相等的肉块,肉块长度一致,断面像镜面一般工整,如此具有强迫症般的剑法,也只有傅长凛使得出来。
其中藏在肉身七寸的那枚金丹,连三道剑气都没撑住,直接碎裂成一抹齑粉。
只见,妖蛇脑中钻出一团难以用肉眼察觉的半透明状魂魄,魂魄似乎继承了妖蛇诡诈的本性,仓惶失措的想要脱逃。
然而傅长凛方才斩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道宛如竖起眼睛般的扭曲空间裂痕。
黑洞洞的裂缝之中,迫不及待喷涌出一阵阴仄仄的狂风,风中夹杂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以及足以让灵魂也随之冰封的寒冷。
咚咚。
咚咚咚。
裂缝中伸出一只如若枯槁,又出奇长的类人手臂,能够看到,这人一只手就有八根手指,每根手指灵活且长,指端还生有鸟喙般坚硬下弯的黑色指盖。
怪手随手一捞,如有一种无形的吸力拉扯,即刻捕捉到飞遁出逃的妖蛇魂魄。
然后,视若珍宝般紧抓在手中,长手连带魂魄一同慢慢收回裂缝。
裂缝逐渐闭合的时候,还能听到从中传来咯嘣,咯嘣的撕咬声,仿佛是啃咬着某种极致美食。
“愿你不现来生。”傅长凛薄唇微启,指尖一绕,又猝然丢出一团青火,几个呼吸间就把妖蛇尸骨烧成一撮黑灰,一点肉渣也没剩。
把这一幕幕囊收眼底的段理泱,更是惊骇的说不出话。
朽天谷道训,除大奸大恶之徒,修炼至金丹期以上之人,或是妖物也算与大道有缘,修炼不易,至少给予其轮回转世的机会,不准赶尽杀绝抹杀其魂魄。
从不僭越违背道训,可以称得上是行走规范标杆的傅长凛,竟然当着他的面,彻底毁掉金丹期妖兽的魂魄?
而且黑洞中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怎么没听说过,傅长凛的剑意如此邪门。
傅长凛径直越过发怔的段理泱。
把小小的、脏兮兮的江桃横抱起来,近看才知,她的伤比想象中的更严重,特别是穿透腹部的毒牙伤,还有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的毒素,她通透白皙的皮肤下,血管虬起发黑发紫,身体时不时不自主的打起冷颤,痛苦至极的样子。
傅长凛转动拇指玉扳,拿出一枚用炼制本命剑胚换来的清淤丹送到江桃口中。
她艰难下咽,渐渐的,体表凸起的血管逐渐下沉,也终于浮现些许血色。
看着江桃触目惊心的惨状,段理泱心脏抽抽的疼,这些本不该她来承受。
他眼下阴霾深重,狠咬着下唇,左手死死掐住右臂,想用疼痛来麻痹无用的自己,直至口腔蔓延血腥味,右臂痛到失去知觉,哑着嗓子说,“无瑕仙君……对不起。我不该带她来到这里,是我太弱,太弱了,没能保护好她!”
“对不起不该对我说,等她醒了,你亲自跟她说。”傅长凛冷白指尖拂过她汗湿的发绺,感受她微弱,却又绵长的呼吸,拢住她身体的手掌更加凝实几分,“至于罪魁祸首,另有人选。”
裴逸收集好炼制特殊傀儡的所有材料,兴高采烈的回到扶月岛。
当他看到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江桃。
以及同样伤得不轻的徒弟时,脸上洋溢的笑意逐渐凝结,取而代之的是鲜有的沉重。
听完段理泱的叙述,裴逸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论如何,作为代理监护人的他失职了。
“你们先出去,其他的事情等她醒了再说。”
守在江桃床榻边上的傅长凛,根本无心理会旁人的感受,他只想等江桃苏醒。
祛毒丹、补气丹、弥骨丹等各种名贵丹药,每一样都喂给江桃服下,她虽无性命之忧,可是她身骨本就羸弱,多日过去,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江桃血液烧着了般,痛苦不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冲上去。
只是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挡在段理泱的身前。
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段理泱怎么样了,会不会他们两个都进入妖蛇的肚子里。
她只是不停的做梦,挣扎着,从一个梦窟窿,掉到另一个窟窿。
做梦也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精神力的事情。
数不尽的梦境碎片,七零八碎的拼凑起来,有时身处天崩地陷,末日般的可怖世界,有时躺在一艘漂浮在油绿湖面的船舶之上,仰望数不尽的萤光,有时又是顶着凌冽风雪,走在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地。
直到。
鸟雀在头顶吵架的叫声将她惊醒,她不禁蹙了蹙眉,托着沉沉脑袋坐起,而后又嗅到一股特别的酒味,酒中散发着一种微甜,清新的桃花香。
她渐渐睁开眼,发现正躺在山垛之上,一株古老的桃花树下休憩。
花瓣飞坠如红雨,与风同行,又各自飘零。
“终于睡醒了?”
某个男子熟悉冷冽的嗓音,就像早春的风,薄寒中夹杂难以寻觅的暖意。
江桃往身侧一看,眼前男子面容清峻,凤眼微微上撇,不苟言笑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总体来说,一看就知不容易亲近,和傅长凛疏离的清冷感不同,他的眉眼中,天生就带着些桀骜冷漠。
“爹爹……”
见到他时。
江桃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一个极为熟悉的称呼。
江遇雨浅嗯了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自制桃花酿,仰头痛饮。
他微微眯缝略微上挑的眼眸,似笑非笑,“酒好喝吗?”
“不好喝。”小江桃吐吐舌头,呸了两声,爹爹的眼神看着她发臊。
是她非要尝一口,爹爹不让。
然后偷偷舔一下,结果就醉了小半个时辰。
“等你成年,就把你出生时埋在屋后树下的桃花酿挖出来,到时候爹爹陪你喝个痛快,而不是现在偷偷摸摸的喝。”
“……嗯。”
江遇雨看她情绪低落,随手揉揉她的头。
“阿娘呢。”
“她在溪边给你采花编花环,快去吧。”
“阿娘!”手脚更短的她拼了命的跑到背对着她,弯下身采摘野花,身穿浅黄裙衫的女子身边。
女子挽了挽被风吹乱的鬓发,将一束编好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左右细端,柔和笑着说,“我的宝贝女儿真可爱。”
“只有可爱么?”
“还很漂亮。”
“嘿,阿娘也很漂亮,阿娘是我见过世上长得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别乱跑,来牵住我的手。”
“好,可是阿娘你的手怎么好冰啊,我来给你吹吹暖暖,呼,呼。”
“谢谢小三月,我们回去让你爹爹看看。”
江桃出生在三月,桃花乱落如红雨的季节。
阿娘为她起的乳名就叫‘小三月’。
“嗯!”
“爹爹,你看我好不好看。”小江桃显摆阿娘给她新做的衣服,还有花仙子般又香,又精致的花环。
“还行,不丑。”
小江桃不开心的嘟嘴。
“你也是,别喝太多酒,酒气太大会熏着孩子。”
“我的女儿可不会嫌弃。”江遇雨把小江桃直接抱到大腿上坐好,吧唧一口亲在她肉嘟嘟的脸颊。
小江桃不满的擦擦脸,“爹爹你该刮胡子了,好扎人!”
“没事,你阿娘不嫌弃。”
“……”
忽然间。
远处乌压压的雨云从山那边过来,像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抬起手,一滴雨落在她的手心,然后又滴在抬起望天的脸颊,“爹爹,阿娘,不好了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家吧!”
江桃一会想抱起爹爹的酒坛,一会想抓住被风吹掉的花环,最终酒撒了,花环也飞的不知所踪。
江桃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挽住爹娘的手,就朝着不远处的村庄走。
可他们站在原地,都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温柔抚摸。
“三月乖,你该回家了。”
江桃纳闷,“是啊,我们快回家,再晚点都要淋湿了!”
“你还没到和我去同一边的时候,那边才是你现在的家。”
江桃随着爹爹所指看去,一重重雪白芦苇丛从虚到实,出现在她的眼前。
再一转眼,爹爹身后遍布迎风拂动的赤红彼岸花,魂蝶扑扇羽翅,在她的身边绕过,又停留在花梢顶端。
“我不要,我就要跟你们在一起!”
江桃从未像现在这般着急过,明明只要再走几步,就能到家门口。
爹娘好似听不懂她说话一样,光用嘴说,无法将本心传递到他们的耳中。
“女儿,别怕。”江遇雨拇指与食指结环,交错在一起,剩余几指贴拢,摆出象征衔尾蛇的手势,“只要灵魂不息,我们终有相遇的一天。”
“小三月,你该醒来了……”
江桃昏睡了整整五天,才啜泣着醒来。
她泪眼婆娑,使劲揉着发涩的眼睛,暂时还没将梦境和现实划分开。
她的眼前朦胧一片,隐约看到身量与江遇雨相当的身影。
江桃紧紧抓住他瘦削冰白的手掌,放在泪迹斑斑的脸畔使劲的蹭,唤道,“爹爹?”
傅长凛一怔。
瓷器碎裂声响彻整个房间。
他失手把刚备好的一碗药,摔了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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