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一百一十 .
是夜, 夜风疏朗,拂过馥郁芬芳的花木, 将澈爽的气息扑得四处都是,好像在暗色沉沉的夜里都能染出团团清丽的颜色来。
苏雪禅坐在窗边, 嘴里咬着一枝笔, 皱眉望着桌上铺开的一面书帛。
原本雪白的素净帛面,此时已经被他画得墨迹淋漓, 乱七八糟, 上面全是鬼画符一般的横撇竖捺, 还有一个又一个圈在一块的箭头。应龙宫里作纸的是素缬丝缎, 作笔的是沧江水玉、锥利紫豪,作墨的则是松烟清墨。这几样加在一起,哪怕是摊开一张鬼画符,也能让人平白看出几分云烟蒸腾,雾迹迷蒙的仙气。
他拿着笔, 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从那堆无从下手的墨迹中点画涂抹, 到最后, 索性丧气地一甩手, 发狠在上面胡乱划了一遭, 最后丧气地往桌上一趴, 盯着不知名处怔怔出神。
他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娲皇为什么要将他送来千年以前?
他是菩提木, 也是青丘狐。千年前, 他被娲皇投来, 自龙心血和蚩尤恨中诞生, 又在妖族大劫中被东夷人害死,使黎渊在悲痛中吞下十国神人,打入刑杀之狱,受万刃穿心之苦;千年后,因为苏璃在他手腕上做下的印记,他随之转世成青丘的大王子,又在逐鹿平原上舍身救世,回到千年前,成为菩提身……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死循环,哪里有丝毫改变的可能性?!
“啊啊啊——!”他抓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崩溃大喊了一声,又颓丧地瘫倒在桌上不动了。
如果娲皇不讲自己送来这里呢?
他魂不守舍地搓揉着自己的衣角,注视着桌上狼藉一片的墨痕。
他的肉身毁了,连魂魄都几乎消散于无,若不是有一身救世的功德,只怕连娲皇都难以将他从湮灭的边缘拉回来……那娲皇将他送来这里,莫非只是单纯想给他一具肉身?
……不对,这说不通。
于他而言,他的内心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尚为菩提木的时候是如何与黎渊相处的,他曾经被伤得太苦,也太深了,是以明知自己千年的结局依旧是无法扭转的死亡,他也想竭尽全力地够一够这甜蜜的爱与往事,娲皇曾说要奖励他……这就是奖励?
也说不通啊。
一盅落魂花,就能让他进入封北猎的梦境,全盘看到他前半生的遭遇,栩栩如生,似临其境,更不用说烛龙当时是直接让他看到自己的记忆的,就算要让他看到真相和过往,最省时省力的办法,难道不是直接创造一个梦境吗?娲皇又怎么会没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个死循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苏雪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答案一样,他也没办法解释这么多漏洞与疑惑,唯有重重按住额头,妄图缓解一点紧绷的神经。
在漫长的思考与沉默中,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目标产生了迷惘。
他究竟是想要改变这诅咒般的宿命,还是要将他和黎渊从泥潭一样的轮回中拉出?
想来想去,也不甚明了,他刚想把桌子上的帛书揉把揉把扔了的时候,就听衣袍摇曳的轻响从身后传来,黎渊从身后将他抱了个满怀,嘴唇挨着他的发丝,低声问道:“怎么了,在作画吗?”
“是啊,”苏雪禅丧气地一偏头,心不在焉道,“在画画。”
黎渊瞧着那圈圈点点,抹得乱七八糟的画面,喉间不由噎了一下,无语道:“那你说说,这画的是什么?”
“你。”苏雪禅理直气壮,煞有其事地拿墨渍斑斑的手指头在上面指指点点,“喏,龙角、爪子,还有鳞呢……画多好。”
黎渊:“……这就我啊。”
“没错。”苏雪禅兴致勃勃地又拾起一旁的笔,在勉强能看出一点空白的地方补了俩黑点,“看看,这龙眼珠子……活脱脱一副《画龙点睛图》!”
黎渊被他生生气笑了,嘴唇衔着他的耳朵尖道:“小东西,三天不收拾就上房揭瓦……”
“哎哎!”苏雪禅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地叫了一连串,“我那天还没好,后腰疼,不是……别别别!”
苏雪禅被黎渊压在宽大的桌案上,背后就抵着那张“画龙点睛图”,还不等他再开口,黎渊就俯下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此时已是入夏,即便是夜色沉沉的晚上,空气中也仍然弥漫着一股将至未至的热意,然而檐上凝出的露水却依然不肯消停片刻,从玉铎下坠着的铃舌上滴滴涓流,将廊下的花木沾湿一片,犹如一场四季不歇的春霖,连绵落在一对爱侣的窗棂外。
与此同时,东夷属地。
无论外界如何风平浪静,鸟语花香,似乎都不能影响到十万大山中分毫,一个竹青色的身影正站在其间,从后看去,唯见其身姿清疏,两条雪白飘带无风自动,垂在腰后。
不远处,封北猎垂手站在高处,指尖萦绕着缕缕环绕的微风,将下方的人团团围拢,仿佛一个人造的隔离区域。
底下的人抬起头来,一手持笔,一手捏笺,那清润乌黑的眉眼,俊秀如许的面容,正是苏雪禅于此世间的模样!
——东夷雨师,天然雨泽之身,能于一面中化三千面,非至圣所不能识破。
“你当真要这样做?”他缓缓开口,连语气和悦耳温缓的嗓音都与苏雪禅别无一二,“在我看来,这个计划着实瑕疵颇多,难堪大用。”
封北猎低声笑道:“不,他一定会上当的,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羽兰桑反问道,顶着菩提木的容颜,就连不甘的质疑似乎都可以变得温和柔韧起来,“在此之前,我们从未与月神打过交道,他和日神也从未插手过下界的战争,你这般冒然,不免太过招惹是非。”
“更何况,他本身亦是月宫魁首,只怕你我二人加起来也难敌其手,若他半途发觉,你我又待如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充满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他凝视着不知名的虚空,犹如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我说了,他一定会来的。”他缓缓重复,“因为我已经知晓了他的结局——或者说,是他和日神的结局。既然要闹,为什么不闹得大一点呢?他是最好的人选,毋需再犹豫了。”
羽兰桑定定看着他,道:“还有一点。”
“什么?”
“应龙宫的印玺,可不是那么好伪造的,就连我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唯有尽力一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些许嘲讽之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良久,羽兰桑终于将手中的笔高高抛起,在信笺上落下了第一道刺目的墨痕。
天边忽起一阵波澜。
风乍起,云乍还,苍穹浓云如滚,乌风四啸,顷刻间便将盛日的阳光挡在了层层阻霭之后,恰似一个黑云压城,长夜将至的景象,沉沉笼在坤舆上方。
风雨欲来。
广寒三十三天,此刻,望舒已经驾着月车逡巡于九天之上,月宫中清寂无比,花落无声。
一名衣袂翻飞的仙娥从漫天繁盛的金桂中翩翩而来,手中平举着一封书信,降落至一群女侍之间。
“云笺这丫头,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一名仙娥眼尖,率先看到云笺纤细飘渺的身影,“莫不是又向女官偷了懒,跑回来纳凉来了?”
望舒虽为月宫之主,可性子温柔矜善,与羲和雍容威严的风格尤为不同,因此月宫中的侍女们也格外亲厚,不若其他仙宫那般等级森严。
云笺闻言,不由蹙起淡如扫烟的蛾眉,轻啐了那女娥一口,眉心一粒秀气的红痣也像生气一般闪着微光,“谁偷懒了,是有人给大人送信,女官姐姐叫我送回来而已,谁又与你们一样了?”
被她这样对待的宫娥也不生气,反而伸出玉葱样的手指头,指着云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平时偷懒得还少,今儿被我一说,反倒正儿八经地拿起乔来了,谁和我们一样,那天谁在树下睡得被花盖一身,谁就和我们一样!”
云笺气急:“你!”
又见其他宫娥也纷纷掩口而笑,喁喁打趣,她一张小脸也涨得通红,不由恨恨地一跺脚,就要跑到殿里去。
“哎!”另一个急忙叫住她,“傻丫头,回来!你还没说是哪送来的信呢,怎么能就这样直接送到大人那里!”
云笺不情不愿地转身,抬手看了一眼,瓮声道:“应龙宫!”
闻言,一仙娥疑惑道:“应龙宫?怎么会是应龙宫,那位龙神素日不与其他神祗来往的,今日为何冒然来信?”
“我还没说完呢!”云笺瞪着一双潋滟妙目,“是应龙宫那位……小殿下。”
她说得含糊,可在场的仙娥在愣过一刹后,皆纷纷反应过来,惊讶不已地相互对视。
“那位小殿下……”一人难掩诧异道,“不是应龙神的红线情缘吗?传言应龙神将他看得忒紧,半步都不肯放松的,他为何会给大人写信?”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别了!应龙神那个冷情傲慢的性子,整个洪荒谁人不知,你倒把他说得情圣一般模样,也不知是听谁传的。”
先前那仙娥顿时不服气道:“我听谁传的?我听羲和大人亲口与大人说的!婆娑盛宴上,应龙神可是唱了一曲《绸缪》给那位小殿下当众示爱,依我看,龙神冷心傲慢也罢,总归他只对一个人深情,比其他那些三妻四妾的男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好了,别争了。”一女子忧虑道,“既然是应龙宫来信,我们也不好多嘴,云笺,你将信交予我,待我验过印玺后,就将它放进大人的书房罢。”
云笺依言上前,将手中的信递予说话的女子,女子摸了摸光润封皮,扬眉道:“咦,怎得没有印玺加盖?”
“是不是印在里面了?”一人道,“那位殿下初来乍到,怕是不太了解九天书信往来的规矩罢。”
女子踌躇了一下,到底不敢私拆寄给望舒的信件,不禁犹豫道:“这可如何是好?”
望舒素日宽和,即便有宫娥犯了错处,也不会施以什么严苛的刑罚,因此,一位宫娥轻声道:“不如就打开看一眼,想必望舒大人也不会多加责怪。”
女子进退两难,既不好玩忽职守,将一封未经验明的书信放进望舒的书房,也不敢擅自退回这封据说是来自应龙宫的信,最后索性咬牙道:“算罢,就看一眼,大人就算责怪,我也无话可说了!”
谁知她刚一上手拆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妖风打着她的耳畔擦过,她一个不稳,那墨迹斑斑的帛页便呼啦一下翻进了桥下的溪水里,逐渐洇开了一片。
“天要亡我!”那女子叫苦不迭,众人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广寒三十三天的水乃极寒弱水,自然与凡水不同,待她们七手八脚地跳下小溪,将书信捞出来之后,旁的都还好说,依然能看清字迹,唯有印玺处被墨痕浸得模糊不清,就算吹干,只怕也难以复原了。
仙娥们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苦兮兮的神情。
清晨,望舒驾驭月车,一回到主殿,就见殿前侍候了一群低头不语的宫娥,为首一人看到他回来,急忙奔到眼前,如实向他说明了书信的事。
“小殿下私自给我寄来的信?”望舒疑惑地抬眼,“湿得严重吗?”
“回禀大人,不严重的,就是应龙宫的印玺被墨染了一半……婢子们……”
“拿给我看看。”望舒道。
信件很快就被呈上来了,他展开帛页,上面传来几许微不可闻的草木气息,清澈明润,一如那个温和的少年。
是他没错。
望舒微微一笑,见那些侍女还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于是挥了挥手,道:“好了,都下去吧,打湿了一点,不碍事。”
侍女们心里是如何松一口气的,他现在已经无暇在乎了,他望着信纸上的内容,目光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
“……前日一别,观君面相有恙,唯恐不祥之兆……”他眼皮一跳,“……今夜约见?”
望舒皱起眉头,转脸看着远方纯明无暇,空净澄澈的苍穹,眼神中涌动着旁人难以揣摩的深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其下汹涌澎湃的阴云惨雾,尽是一群蠢蠢欲动劫难,不安好心的祸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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