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一百零九 .
蟾宫月桂, 馥郁清芳。
这万年寂静的所在,如今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听一声枭鸟的长啸, 半空中犹如爆发了一轮蓬勃烈日,一驾纯金打造的车辇伴随熊熊烈火, 猝然从空无一物的月光中显出身形。唯见金乌开道, 火鸦托轮,两侧则拱卫着数十英武不凡、手持金戟的武士, 当中站着一位荣光威赫的神明, 头顶大日光晕, 脚踏阳炎真火, 正是与望舒职阶相对的女神,传说中的日母羲和。
望舒从月宫主殿中缓步走出,头上同样显着一轮满月的光辉,他冲羲和微微一笑:“长姐。”
羲和一抖雍容华贵的裙袍,从驾日金车上徐徐走下, 先环顾了一圈四周, 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望舒道:“许久不来, 你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得清净啊。”
广寒三十三天的景致, 绝非凡尘人寰可比。从一轮天体广袤的光弧层层向上, 但见满眼素雪云瑕, 连一丝或热烈或深沉的颜色都看不到, 重重宫阙如雪砌玉雕, 其下一望无际的月桂则如淡金的波涛, 连枝干都是冒着蒸腾寒气的乳白色。来往的仙娥臂挽花篮,腰缠纨素,宛如衣临洛水,吴带当风,在这玉宇中娴静行走,裙袂拂过空中缕缕甜蜜的香气,恍若一个令人不忍惊动的梦境。
但羲和心知肚明,广寒宫里这些状似弱不禁风的侍女,同她朱曦殿里的武士一样,都是日月的精粹化人,实乃九天之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望舒作为武道魁首,这些娇滴滴的宫娥也随了他的性子,平日里闷声不响,当真发作起来,万柄月剑顷刻齐发,非寻常大罗金仙可以阻挡。
“长姐说笑了。”望舒侧身,让羲和率先进入殿内,“今日长姐怎的有空过来?”
羲和身后的垂下的四彩黄绶拖于地面,随着她的脚步从容地摇曳蜿蜒,望舒微微一笑,亲自俯下身去,为姐姐提起了裙摆。
“今日朔月,你又不用驾着月车出去,姐姐过来看看你又怎么了?”羲和道,“就是你这里太安静了,那些女孩子连话都不说一声,真是……”
说到这,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哈”地一笑:“算了,安静也有安静的好处,你看看帝鸿氏宫里那群女人,都封神了,还要演凡人那些姐姐妹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戏码,看着真叫人恶心!”
她一转身,忽然看到望舒微弯着腰,手中提着自己的裙摆,登时没好气地往手里一扯,嗔怪道:“少做这些有的没的,我这裙子还能拖脏了不成,要你亲自做这等事?”
“不碍事,”望舒眉眼带笑,面如清月,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生气,“索性是为了长姐。”
羲和一摇头,低声叹道:“你呀。”
两人并排走进宫殿,待到落座,羲和端起洁白如玉的薄脆茶盏,赤红鎏金的长甲轻轻敲在上面,击声如磬。她啜了一口,方才看着望舒问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下界去了。”
望舒略带诧异地笑道:“长姐明明亲自看见了,为何还带一句‘听说’?”
“你这孩子,”羲和一瞪眼睛,“我还不能拐弯抹角一下了?老实交代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望舒收敛了笑意,只是缓缓转动着手中的杯盏,他低垂着头,眉宇间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忧虑之意。
“长姐还记得那株月桂吗?”他轻声道,“就是那株我和你一起植下,距今已有甲子有余的桂木。”
羲和一怔,顿时反应过来,望舒说的是什么了。
朱曦不比广寒,是个寸草不生,目力所及之处皆为流火飞炎的地方,自然没有什么郁草花香。又一年,羲和来到望舒这里看他,见主殿后还空旷着一处,于是打趣说,要效仿凡人,在那里同种一株树,不料望舒竟认真应承下来,自去掰下桂木的枝桠,与羲和一道植在那里。
久而久之,那树承接了太阴与太阳之力,开出的花也与旁的分外不同,金红色的大捧花团像是漫天燃遍的火焰,生在望舒素净的阙宇中,犹如月宫里四射的骄阳。
思及往事,羲和张扬的眉目也不禁柔和了下来,她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我同弟弟一起手植的呀。”
望舒却叹了口气。
“请长姐随我来。”他道。
羲和不明所以,只好起身,随着望舒一同向殿后走去,两旁的宫娥为他们打开殿门,羲和一望之下,不由睁大了眼睛,惊地倒吸一口冷气。
往日繁盛如斯,金花开落的桂木,此时却枯萎成了一树残破赘絮、落叶瑟缩,象征生命力的金红色泽亦消褪得无影无踪。羲和不禁愤怒而困惑地拧起眉头,急急向前踏了几步。
“怎会如此?!汇聚了太阳与太阴之力的的生命,绝不会在月宫中凋零的!”
看着气急败坏的羲和,望舒静静开口道:“长姐,此树荒芜,绝非人力可为。”
羲和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早在下界之前,我就在梦中看到了娲皇的身影。”望舒道。
羲和瞳孔一缩,犹疑道:“……娲皇。”
“她一手指天,于是天上的星辰就尽数隐没;”望舒淡淡道,“她一手垂地,于是太虚中日光黯淡,月华陨落……”
“而待我从树下转醒,这株月桂便尽数凋谢,枯死在了月宫的土地上。”
羲和面色凝重,急急道:“这等大事,为何不早与我说!”
“长姐天行于空,光芒长耀大地,可曾看到什么异变骚乱之处?”望舒问道,“天意的警示,终究还是落到了我们头上。”
“可就算逐鹿之战的余波不息,那也是洪荒下界的事情,我们只负责逡巡苍穹,如何能牵扯到我们?!”羲和急赤白脸,不管不顾地抓住望舒的衣袖,“我们是永世不死的日与月,哪怕九天金銮崩塌,洪荒大地溃散,日与月都不会有什么异变……”
“不是这样的,长姐。”望舒温和而坚定地把衣物从羲和手中抽出,“不是这样的。”
“自从烛神自愿沉眠于大地,将日月四时归还坤舆开始,我们便诞生于此,成为掌日和掌月的神明。”
“——换句话说,长姐。”望舒沉声到,“永世不死的不是我们,只是诞生我们的这两个天体而已。烛神若在,它们就依随烛神;烛神沉眠,我们便从中出世,继续驭驶日月光辉……”
羲和望着弟弟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眉眼,苦涩道:“所以……你就私自下界,去寻找应劫的方法了?”
“我有预感,长姐。”望舒道,“百年前帝鸿氏纵容部下做了什么,你我作为天巡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如今成王败寇,哪怕他做了九天洪荒的帝王,这件事也不会过去,因果报应更不会白白地放过他,放过九天众仙。”
羲和思绪混乱,喃喃道:“那你……”
“一线生机,须得从源头找寻。”望舒伸出双手,从半空中凝出一把剑锋雪白,恍若月华的宝剑,“而破劫的方法,非一人所不可得。”
“若我于此劫中身陨,还望长姐切忌冲动……记得将这把剑,交还给它的主人。”
羲和望着他清俊如雪的面容,喉头犹如堵着一海炽烫的铁水,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闷雷沉滚,落雨成河。
伴随轰隆碾过连绵群山上方的响雷,洪荒夏季绵长的雨季也随之拉开序幕,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被厚重的云层和蚕丝般不绝如缕的大雨拉得无限接近,雨声滂沱间,唯有一袭袅娜朦胧的影子在当中缓缓行走,踏向恢宏巍峨的十万大山。
这当真是一个极奇怪的女子,她既不惧凉寒,也不怕豪雨打湿她娇柔淡雅的衣裙。她的面目在模糊了万物的大雨中亦是隐约混沌的,连偶尔在雨水里露出的雪白手腕也带着一阵波动的涟漪,仿若被雨滴击打的湖面。
她终于在一处巨石旁站定。山中的景色幽密寂静,唯有雨水打在茂盛的树叶,又顺着枝干叶脉滴落下来的声音啪嗒作响。她轻轻抚摸顺着巨石纹路生出的绒绒青苔,手指划过的地方,登时便多了一道淋漓的水痕。
“眼下形势如此严峻,为何还要用密信唤我前来?”女子抬起脸庞,恰似涟漪波动,那张空无一物,仿佛白纸一面的脸颊上逐渐微漾出了眼睛、口鼻、弯弯的蛾眉……正是九黎余部,雨师羽兰桑。
她环顾一圈四周,又皱眉道:“更何况,你藏在这里,也不算太明智。”
微风拂过,封北猎的身影逐渐自前方显现。
第一眼看见他现在的状态,羽兰桑便惊诧万分。
无他,只因为封北猎此时的面目简直诡异古怪到了极点,憔悴嶙峋尚且不说,眼中的两点磷青浑如狂躁跳动的鬼火,悬在他的眼眶里凶狠燃烧。
……又疯狂,又颠乱,又可怖,又枯瘠。
青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就像一个过大的麻袋,在他骨瘦如柴的躯壳间来回颠荡。
“你……!”羽兰桑睁大双眸,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封北猎幽幽地注目着她,缓声道:“我明白了。”
羽兰桑一头雾水,她向前走了几步,丁香浅紫的纱裙晃过潮湿泥泞的地面,在青苔上擦出一片浅淡的痕迹,她狐疑道:“明白……什么了?”
“和我赌一把吧,兰桑。”封北猎嗓音喑哑,粗糙如剐砂石,“若赢了,我们便能得到千年喘息的时机,在千年后迎回吾王的归来;就算输了……也不过抛去这具皮囊和性命,重回天地怀抱罢了。”
羽兰桑不禁悚然,她定了定心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封北猎,从他凌乱纠缠的发梢,再到他褐黑淤结、脏乱不堪的袍角,她将眼前的人无所遗漏地观察了一遍,方才不可思议道:“你知道了什么?”
封北猎闻言,嘴角顿时勾起了一个诡秘的弧度,他伸出双臂,恍若在怀抱上方被层层枝叶遮住的天空,嘶声道:“我看见了……未来。”
“……我们的未来,东夷的未来,洪荒的未来。”
羽兰桑瞳孔一缩,但是她并不说话,只是警觉地与他始终保持距离。
“虽然我没有看完,就被两个该死的东西打扰惊醒,可是已经够了!将我们的计划提前千年,把时间的指针前拨一个轮回……从此,我们再也不必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命,环顾前路何方;我们的族人亦将坐上洪荒顶端的宝座,重铸九黎的辉煌时代!”
羽兰桑依旧怀疑地看着他,疑心他是被君王的死打击得发了疯、失了智,在压抑了很长一段时日后,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了,她谨慎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不,我不能告诉你。”封北猎断然拒绝,“上面那个……不会让我有机会开口的。”
“那我要如何相信你?”羽兰桑道,“我不明白你要提前千年的计划是什么,我们蛰伏千年,也照样能得到喘息的时机,还能最大程度上保留九黎的传承……”
“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封北猎遽然暴躁起来,“我知道我们计划的关键节点在哪里,我也看到了如何打破僵局的方法。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费劲心力,才能为族人夺取一点妖族的天赋,如此积攒实力,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羽兰桑不说话了,在昏暗的天光和唰唰雨声中,她轻浅的呼吸就像一缕青烟,或是一团云雾。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道:“按照王上临终前的嘱托,我和你的身份别无一二,都是背负着九黎遗恨,血海深仇的幸存者,是东夷在暗处的首领,你没有资格指使我,向我发号施令……”
封北猎的脸庞如涂水泥,又被火烤,将面上所有的动作和神情都凝固得紧绷绷的,仿佛一尊不会说话的泥塑,只有眼珠子还在极其轻微地突突颤抖。
“……但是。”羽兰桑话锋一转。“但是。”
她抬头,望向一动不动的封北猎,这个被浓烈爱恨蹉跎得形销骨立、鸠态鹄面的男人,九黎君主的此生挚爱,复又垂首,语气轻而苦:“你是他的最爱的人,也是……也是九黎的另一个王。”
“他那时候早就不清不醒,脑海里除了杀戮,就是战争,可他居然还能对你笑出来,能为你……为你摘一朵花。”
泥封的外壳骤然破裂,封北猎浑身一颤,活像在霎时间被又快又亮的刀子搠了个透心凉。
被世间至恶倒灌过的生灵,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他和蚩尤之前,那些人都死了,连尸首都化成了盘古脐中的污秽血泥,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星,他和蚩尤,是唯二从里面逃出来的人。
他的不死之身救了他,可却没能再救蚩尤一次,仅是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就已然竭尽了全力。
在逐鹿之战的后期,因为妖族难以忍受九黎严苛残暴的连坐刑罚,亦对九黎轻蔑鄙夷的态度怨叹纷纷,最后,在帝鸿氏和九天玄女的教唆下,居然叛逃了蚩尤,给九黎的军队造成重创。蚩尤于大怒之中,性情也越发乖张暴戾,甚至连羽兰桑和十二巫都不敢冒然与他对话,唯有处理完族中事务的封北猎回到他身旁时,蚩尤的状态才会放松一些,此刻,若是下属的哪一位族长向他禀报失利的战事,也不至于惨遭杀身之祸。
那时候,没有人胆敢靠近蚩尤,唯恐被这团血光蓬勃的火焰灼烧得遍体鳞伤,除了封北猎,他命定的红线,今生魂牵梦萦的挚爱。
有一天,当封北猎走进主帐中时,发现羽兰桑竟难得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之色,座上的蚩尤摊着掌心,也不知再看什么东西。
他以为蚩尤是又发火了,急忙走上前去,对羽兰桑在背后打了个手势,羽兰桑如临大赦,赶紧飞速跑出营帐,他则缓步上前,拉住蚩尤的手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蚩尤清了清嗓子,神情中居然有一丝罕见的不自然,封北猎不由好奇至极,他垂眼一望,唯见蚩尤的掌心里放着一朵花一样的东西,枯黑得就像是已经摘下来数日的样子,唯有边缘能看到一抹素净的青,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莹莹雨露。
“这是……”
“……花。”蚩尤低声道,“早上……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就想着摘下来给你看看……”
封北猎在那一刻完全怔住了。
蚩尤的身心已经被污染如斯,连八十一个附属部落都要为之受到影响,何况只是一朵小小的花儿?他将羽兰桑唤来此处,想必也是为了尽量延长一点花的寿命,让它不至于枯萎得太难看吧。
“喜欢吗?”蚩尤继续问道,隐约带着一点期盼的讨好,“它的颜色是青色的……和你的眼睛很像……”
有谁会喜欢一朵焦黑凋落的花呢?
一股热气袭上眼眶,他轻轻应了一声,将花朵捧在手心,就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稀世珍宝。
“……喜欢。”他含着眼泪,“好看,我喜欢,我很喜欢。”
事到如今,断崖上的花丛依然开落如昔,只是那个愿意为他摘花的男人,已经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长眠在了大地之下。
……偶尔孤山合复散,我如流水子如云。
“他将逐鹿之战的因果扛在身上,不是为了九黎,不是为了东夷,更不是为了我。”羽兰桑道,“而是为了救你。”
“他要救你,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为了救你。”
响声滂沱,落雨决堤。他们顶上的枝叶被打得一摇一晃,重重叶片上也汇聚了承接不住的连绵雨水,一片一片地打下来,又沉又重,浑如泼天。
封北猎的脸上也溅落了这样的雨水,从眼睑处成串滴流,滑到下巴上,攒着不住坠下去。
“我这条命,是你连带着捎回来的。”羽兰桑眼神沉寂,神情亦是淡漠,“所以哪怕你疯了也好,痴傻了也罢,你就是九黎唯余的王,我会听从你的号令。”
“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天地一派寂静,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
良久,封北猎方嘶哑道:“我要你……写一封信。”
“写一封信。”羽兰桑重复道。
“我这里有菩提木的一缕头发,”封北猎说,“变成他的样子,伪造他的气息。”
“——我要你以应龙宫菩提木的身份,给月神望舒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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