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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梦里不知身是客


  窗外又在下雨。

  那雨水就像永不止息的泪, 滑落过一望无垠的天幕,海面波涛起伏, 从浩大烟波中隐隐传出鲛人悲伤的无字歌谣。

  年幼的小女儿趴在窗边,出神遥望着远方雾雨朦胧的天空。

  “娘, 那里的雨到底下了多久了?”她轻声细语地问道, “我醒了,它在下, 我睡了, 它还在下, 就没有停的一天吗?”

  摆弄着花朵的年轻妇人头也不抬, 莞尔道:“下雨啊,那是天上的神仙在哭呢!”

  “那、那哭得也太久了!”小姑娘嘴巴一撅,颇有几分不服气,“蘋儿的玉连环丢了,稍微哭一下都要被哥哥嘲笑是小哭包, 原来神仙也是哭包呀!还是大哭包呢!”

  欢声笑语从窗楞中连串婉转飞出, 春风如许, 吹拂过战火灼烧后的大地。

  东荒海面, 苦雨连绵。

  呦呦的小爪子里牢牢抱着一颗龙珠, 它躺在黎渊怀中, 双翼就像两个叠在一块的小枕头, 绵绵地垫在脑袋下面, 黎渊坐在玉阶上, 静静望着烟雨中的白玉菩提树。

  远方传来鲛人模糊的歌声。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黎渊轻声道:“天上的是云, 落下来的是雨,吹过来的是风,庭中生长的,则是花。”

  他说一句,呦呦就跟着叫一声,那漫天雨滴如幕,却丝毫沾不上他们的身体,呦呦高兴地甩着小尾巴,想要探出头去够空中飘落的水点,可无论如何也穿不透结界,它正急的哼唧,黎渊眼中露出一丝微茫的笑意,他抬起手指,半空中便飞旋出一朵晶莹剔透的雨花,轻盈地穿过屏障,飞落在呦呦鼻子上。

  呦呦尽力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鼻头上,连眼珠子都快对在一起了,它喜那雨花精巧可爱,很想拿爪爪去拨拉拨拉,但又放不下一直紧攥的龙珠,情急之下,它深吸一口气,不料将不少雨水吸进了自己的鼻子,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半空中顿时纷纷扬扬地下起一场小雨。

  “?”它的目光充满茫然,懵懂地看向那些飘洒的水珠,它毕竟还小,还不明白自己的血脉中深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现在,它只是觉得这一幕很神奇而已。

  它叫了一声,旁人也许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黎渊身为它的血亲,自然能领会它的意思,他温柔地摸了摸呦呦的脑袋,低声道:“对,这也是雨。”

  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呦呦忍不住咧开一嘴小尖牙,开心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在另一个父亲身上汲取到了足够多能量的缘故,它长得很快,黎渊有好几次在半夜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起来看时,都是它在熟睡中无意识地咬着床头磨牙。

  它转着眼睛,又好奇地观望了一圈四周,每当它的目光在某一处停留,黎渊就会抱着它走到那里,教它再认一些东西。

  “怎么了?”黎渊问道,“想去哪?”

  呦呦却不回答,它听了一会从海面上传来的歌谣,忽然用尾巴拍了拍黎渊的胸膛,咿呀地叫了几声。

  “你问这歌……是什么意思?”关于它的问题,黎渊颇为意外。那些鲛人日日浮出海面,唱的都是不同的歌,有的是从来往旅人那学来的,有的则是全无意义的哼唱,呦呦怎么忽然在今天想到要问这个了?

  他闭口不言,沉默地倾听了一会,呦呦则期盼地凝望着他,过了一会,他才缓缓道:“他们唱的意思是,桂木做的船棹啊,兰木做的船桨,船桨拍打着空明波光啊,顺着月色浮动的水面逆流而上……”

  呦呦睁大了眼睛,口中发出高兴的叫声,等着父亲再往下说,然而当它看到父亲的神情时,却蓦地愣住了。

  “我的情思啊……悠远苍茫……”黎渊嘴唇颤抖,滚烫的水珠连串摔落进衣袍堆叠的阴影里,他一字一句,舌尖上凝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像是心上沥出的血,“心中日日夜夜……殷切盼望的美人啊……在天边……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地方……”

  巨大的,难以匹敌的哀伤席卷上呦呦的心头,它再也不笑了,而是抱着龙珠,难过地咕噜了一声,将头钻进黎渊的怀抱里,伏在里面呜呜地哭着。

  黎渊低下头,将手掌覆在它纤长脆弱的身躯上,鬓边的长发也垂下一绺,飘然落在他的王袍上。若要在平时,他的长发漆如乌木,哪怕与昆吾雀的子夜般的刀刃并在一处,都会叫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可现在,那缕颜色斑白的发丝恍若干枯衰竭的灰烬,映衬着那一片深沉的黑,简直触目惊心。

  若是单看背影,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年近高寿的老人,哪里还能想到,这会是曾经锋利如神兵名剑的应帝?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昔日睥睨一世,于坤舆间傲视天下的四海君主,早已在痛失所爱后沉寂在时间深处了。

  呦呦虽然年幼,但它心里很清楚,它和父亲思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深爱着他们,又不得不为了他们慷慨赴死的人。

  它将头埋在父亲宽厚有力的胸膛里,仿佛天地无垠,仅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不过,它到底只是个孩子,哭累了就想睡觉,在梦中,它总能一次次地回忆起与另一个至亲相处的短暂时光,这多少能给它带去一点安慰。

  它呜呜叫着,想让黎渊哄着它入睡。

  黎渊抱着它,将万千雨幕留在身后,他走进室内,把呦呦放在小床上,呦呦抽抽噎噎,用后爪抓住他的手指,就是不让他离开。

  黎渊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笑着刮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怎么,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着睡吗?”

  呦呦依然不依不饶地紧紧握着他手指,小翅膀在身后呼扇呼扇。黎渊转念一想,索性撩袍坐在它的床边,用另一只手给它掖了掖软如云朵的枕头。

  自从呦呦被他带进龙宫后,吃穿度用便皆为黎渊一手操办。千斛明珠不换一丈的锦霞鲛绡,触手温热,似在云端,被黎渊堆叠在地上,铺遍宫室的每一个角落,让呦呦可以随意在上面扑腾打滚;万两黄金难求一尺的琼枝木,清澈如水,击之琳琅,被黎渊命善匠制成半人多高的小榻,上垂玲珑玉铎,轻轻撞击时,声如春泉淙淙……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多如牛毛,皆从四海内源源不断地运往应龙宫中。

  黎渊熄灭了殿内所有的光源,仅在哟哟床边放着一枚温润明珠,朦朦胧胧散发着柔和光晕。

  “那给你讲个故事?”他揉了揉呦呦的小小尖角,“想听吗?”

  呦呦摇摇头,咿咿呀呀地冲黎渊叫唤,黎渊的神情也变得略有些无措起来,他为难道:“唱歌?可是为父不会唱歌啊。”

  呦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连思念至亲的悲伤之意也被冲淡了不少,在它心里,父亲一向以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可连鲛人都能做到的事,父亲现在却说自己不会了!

  望着呦呦不可置信,好似深受打击的眼神,黎渊真是哭笑不得,他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也罢,为父这一辈子,也就唱过这一首歌……”

  他又想起往日,苍穹中辉煌璀璨的婆娑宝殿,爱人至纯炽热的目光,他从漫天如雪的飞花中撷下一瓣,放在自己的掌心中……

  那样梦一般的……梦一般的时光,仿佛一切都还未远去,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呦呦心满意足,听着父亲断断续续地唱完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小榻摇摇晃晃,托着它进入沉沉的梦乡。

  黎渊望着女儿熟睡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他身伤未愈,又添心伤。洪荒劫难已消,他眼睁睁地看着苏雪禅在他面前消散于天地间,他孑然一身,没有心,也没了牵绊,本该是就这么随爱人去了的,可苏雪禅毕竟是一只狡黠多谋的狐狸,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一样——他留下了呦呦,亦令他再也生不出死志。

  后来,待他处理完那些繁琐事务,回到龙宫后,他仅是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舍脂从欲界天赶来看望呦呦,见了他如今的样子,连话都不敢与他多说几句,放下送给呦呦的礼物,就强忍着泪水离开了,更不用说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和结交多年的老友是如何悲恸惋惜。然而他却觉得无所谓,只要呦呦能平安长大,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夤夜如水,黎渊伸出手笼住了那枚明珠的光芒,让宫室陷在一片黑暗里,四周皆寂,唯有天边落雨喧闹。

  无数个日月,在他教导呦呦,悉心呵护它的同时,他也在不停反思自己的错误。千年前,他用尽全力爱了一场,那红线就像伏在他心头的一只蛭,他曾无数次想过,假如菩提没有那么好,他还会不会因为红线的影响而爱上他?

  没有答案。

  菩提真是个矛盾的存在,有时候,他天真得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但有时候,他又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深沉与悲悯。黎渊第一次见到他时,哪怕他只是以灵体的方式存在,哪怕他上一刻还在笑嘻嘻地捉弄他,可黎渊看着他的眼睛,只能从中感受到异样的怜惜与珍爱。

  他是站在洪荒最顶端的强者,以前从未被人这样看过,他以为自己会大发雷霆的,可是他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只感受到了近乎于被温柔亲吻的暖意,犹如春风般拂过他的脸庞,比他喝过的任何美酒都要醉人。

  他从此一头栽了进去,甘愿在其中溺毙千年,长醉不醒。

  苏雪禅则是另一种模样。

  他就像月光一样包容,就像大海一样包容,他望着自己的眼睛像天上的星子般明亮,他的心头覆着蚩尤刀痕,连自己都感受不到红线的吸引力,固执认为他只是一个攀附上位的狐子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爱着他,爱着他们。

  为什么?

  舍脂说:“我知道你在牢狱中受了很多苦,他也知道。”

  “其实他不是不怨你,被人那样伤害过,任是谁都会怨的。可是他一想到你受过的苦……也就不想再让你难过了。”

  “他……就是个傻子。”

  舍脂走了,东荒海自此开始下起绵延不绝的大雨,彻夜不休,永世无穷。

  “黎渊。”恍惚中,他骤然听见青年的呼唤声,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他张开眼睛,怔然望着前方。

  春日的飞花烂漫翩跹,扑面而来,恰似万千溶溶韶光,淹没了他视线所及的一切。

  一切都恍若初见。

  “雪……禅?”他颤声道。

  青年朝他走去,每向前一步,黑暗的空间就在他带来的光与热面前退缩一步,如茵绿草覆盖了脚下华贵精美的鲛绡玉砖,在那个瞬间,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和煦春日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俊秀的容颜。

  “黎渊!”他听见青年笑着说,“快走啊,昆仑的桃花开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吗?”

  黎渊一时难以分辨,这究竟只是一个不存于世的梦境,还是他朝思暮想,向漫天神佛求来的宽恕。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已经完全呆滞了,他喃喃重复道:“昆仑的……桃花?”

  “是啊!”眼前的人穿着一袭颜色温柔的竹青色衣袍,他走过来,拉住黎渊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可没有一次是遵守约定的,今天你别想再抵赖过去,你这个骗……”

  但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黎渊一把抱住了身体,随之而来的吻炽热如岩浆,狠狠烙印在他的嘴唇上!

  飞花漫卷,他们双双坠落进无边无际的月光中,黎渊的嘴唇滚烫,相触时的肌肤滚烫,泪水亦是滚烫的,这与其说是一个拥抱与一个吻,倒不如说是一场足以持续到世界末日的纠缠。黎渊恨不得就这样将他吞到肚子里去,只有在喘息交互的间隙,才能听见他喉咙间压抑的哽咽。

  “雪禅,是你吗……你真地回来了吗?”他不住地流着泪,“这不会只是一场梦吧……”

  “我快要活不下去了,这就是我的报应……报应……”

  他差不多已经要疯了,他浑身发抖,恨不得将怀中的人摁进自己身体,将两人并作一个,“是我偏执成性、冥顽不化……我以为我可以认出你的,我以为我可以……”

  他的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哀嚎,语无伦次到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在这些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抑制那些洪流般的悔恨和痛苦,他既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愚蠢过错,也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对苏雪禅造成的伤害——这是他的掌中珠,他的心头肉,可他却亲手在上面劈了一刀,还将他遍体鳞伤地赶离了自己身边!

  苏雪禅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的悲伤,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黎渊流着热泪的眼睛,他低声道:“不要哭,我说过的,我不会离开你太久,我们终究会重聚……”

  ——不尽流光飞逝!

  怀中紧紧抱着的狐子蓦然化作无数消散的渺茫光点,盘旋着飞往高旷久远的太虚,竟然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黎渊目眦欲裂,发狂般的咆哮起来,他全身发冷,从亘古的黑暗中遽然惊醒,靠在榻边大口喘气,怀中亦是空的,活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肉。

  雪禅呢?他爱的那个人呢?!

  霎时间,他居然难以分辨梦与现实的分界点,只是在宫室内跌跌撞撞地寻找呼嚎,乃至于一头撞进浩大寒凉的月光中。他一下子站住了,怔怔看着庭中寂静无声的白玉菩提,惘然四顾,仅摸到一脸冰冷如雪的泪。

  真的……只是一个梦。

  上千个漫漫长夜里,他总能梦到类似的场景。在梦的开头,他可以获得新生般的狂喜与希望,然而很快的,这点浅薄的喜悦便会如同水中幻沫,镜中虚月一样无情消散,只留下他一个人拥抱这近乎于永恒的寒凉孤寂。

  再后来,时光荏苒,岁月刹那。

  春过了夏,秋白了冬,呦呦也化成了人形,是洪荒四海的掌上明珠,在她化出人身的那一天,苏斓姬终于离开青丘,只身一人来到应龙宫。

  小五衰劫的影响还没有过去,她仍然是一个样貌垂垂老矣的妇人。她看着呦呦,轻声道:“你打算给呦呦取什么名字?”

  黎渊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苏子粲。”

  他给呦呦取名为苏子粲。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此时,距当时的逐鹿大劫,已经过去有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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