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九十 .
“这……”苏雪禅犹豫了一下, “我不明白。”
娲皇叹息道:“还不明白吗?痴儿啊,命数天生注定, 气运飘渺无常,难道还不能使你开悟?”
苏雪禅张了张口, 喃喃道:“死亡是他们的命数……遇到我, 则是他们的……气运。”
娲皇点点头,欣慰道:“不错,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顺其自然是命数, 茫然未知是气运。在南柯海中, 你从亿万生灵中恰巧看见了他们, 并且做出决定,要扭转他们即将面临死亡的前路——这就是运改变命的例子。可你原就自结局而来,又如何改变已成事实的宿命?”
“当一切都是未知的时候,你会因为各异抉择而走上不同的道路,踏向不同的未来, 可若是结局注定, 纵然汇集再多的运, 也无法变革你前进的方向。”
苏雪禅急迫道:“可是如果我现在去杀了风伯雨师, 阻止他们在千年后复活蚩尤, 搅乱洪荒, 那岂不是可以……”
“孽龙应该早就与你说过了, ”娲皇温和道, “蚩尤身为兵主, 在临死前一力抗下逐鹿之战的过错因果, 赦免了风伯雨师‘过去’和‘现在’的所有罪责,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天劫的惩罚就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连我也不能冒然逾越,你要怎么杀呢?”
苏雪禅蓦然抬头,目似雷光道:“我可以!蚩尤只赦宥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孽果,他绝不会想到,我会在千年后与他同归于尽,又被您送回这里!”
娲皇不由动容:“你是说……”
“我可以制裁风伯雨师‘未来’的罪业。”苏雪禅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经历所有,知晓所有,我知道他们会在千年后做什么,而这也是既定发生的事实,不会被扭曲,也不会被篡改!”
在此之前,娲皇一直是直起身体站立的,她的蛇身绵延如江山河海,站起来时也分外高大,犹如太古的巨兽,但现在,她却首次弯下了腰身,直视着苏雪禅的双眸。
苏璃的眼瞳中有无数流转的星尘,娲皇的眼瞳里则空茫一片,万物皆有,万物皆无。
“不行啊,白狐之子。”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不行啊。”
苏雪禅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急忙追问道:“为什么?!难道我没有这个资格吗?”
“不,你当然有了。”娲皇为难道,“若说世上还有谁能做到,那个人非你莫属,但是……”
她的肌肤冰冷如柔软的大理石,她执起苏雪禅的手,用他的指尖轻点在南柯海上。
苏雪禅一愣,此时,海面上已经翻腾起了纷扬的气泡流雾。
他向下看去,只见镜中画面波光荡漾,竟在当中显出他自己的身影!
那画面就好像在演绎他的另一个人生,在那里,他向黎渊说明了一切,也成功用未来的罪责审判了重伤未愈的风伯雨师,妖族大劫未至,东夷亦没有演变成后来的神人国。他和黎渊日夜相对,耳鬓厮磨,是洪荒人人称赞的神仙眷侣,似乎所有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他心头逐渐淤出的赤红刀痕。
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然而蚩尤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记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显眼,他的行为举止也表现出异常的迹象,他开始变得无情而冷血,黎渊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镜中的自己却不允许黎渊为他想办法消除这个隐患。
苏雪禅在镜子那头暗自心惊,他凝视着这一切,恍惚间已经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岁月更迭,愈是靠近千年后蚩尤出世的时间,菩提就愈是暴戾恣睢,他已经不像原来的他了,那带着些许恶意的目光,几乎像极了那个苏雪禅仅见过一面的天下兵主,蚩尤!
他被蚩尤怨气感染了,可若是要除去怨气,就必须要以菩提的死亡作为代价。
黎渊将他封印在了万年飞雪的昆仑,乌木般漆黑的长发亦在一夜间变得灰白斑驳。权倾四海的应帝离开了他的王座,甘愿永驻在酷寒冷寂的雪宫,做一个沉默不语的守山人。
娲皇缓缓伸手,让那滴滴坠落的苦涩水珠砸在自己掌心。
“别哭。”她轻声道,“南柯海受不起你的泪水。”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他的预感没错,在那之后,九天仙人的小五衰劫相继到来,而黎渊并未因愤怒和绝望吞吃十国神人,也就没有被关在刑杀之狱中千年,小五衰劫不可避免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他日渐苍老,直到他再也没有能力封住雪宫的那一天,蚩尤终究是借着菩提的身体重回了洪荒……
……再后来,南柯海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了……”他嘴唇颤抖,“这就没了?”
娲皇道:“是的,因为后来的事情,就连南柯海都无法预测到,所以没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行了吗?”娲皇叹了口气,“很难啊,真是很难啊。”
苏雪禅知道娲皇说的“很难”是什么意思。
直面恐惧和已知的宿命难,决心离开挚爱的恋人难,一步步走向死亡,更难。
而他能想到的,改变未来的唯一一条路,也被天意毅然堵死。
苏雪禅缄默了良久,终于笑了。
他面对虚空的黑暗,像是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喃喃自语,“算了,已经死了一次了,到头来,也用不怕这第二次。”
娲皇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像一个忧心的长辈,她道:“你回去之后,他们不会记得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是距离你们分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苏雪禅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就像来时那样,被微风吹拂出了娲皇宫。
娲皇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一时只是寂然。
在她身后,一个同样巨大的蛇影从暗处缓缓游走,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如何?”
“我原以为,将这个重担放在一个狐子身上,到底还是勉强了。”娲皇低声道,“但是他没有让我失望,这个孩子,终究还是赤子之心啊。”
苏雪禅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黎渊的车辇中,身上则盖着柔软的锦被,黎渊一手将他抱着,一手拿着一卷帛书,正在翻看。
哗啦啦的雨声从外面传来,细密如蚕群啃食桑叶,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困倦感。
“醒了?”黎渊看也不看他,冷冷道。
苏雪禅十分摸不着头脑,只能暂且将那些沉重的东西抛到脑后,打起精神来对付黎渊,他小心翼翼道:“我……我睡着了吗?”
黎渊闻言,伸手放下帛书,隐忍地呼气,吸气,低下头看他。
他的神情不辨喜怒,金色龙瞳犹如两轮冰冷的月亮,映照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说了不让你到处乱跑,你还和别人擅自跑到下面去?”黎渊寒声说道,“这次也就是遇上了一头重伤的凶兽,要是遇上偷跑出去的,你们早就成了它的盘中餐了!”
苏雪禅松了口气,心道娲皇原来找了这么个理由,也好,然而他抬眼看到黎渊生气的面孔,只得装出一副可怜相,小声问:“我受伤……晕倒了?”
黎渊望着一旁,也不说话,抱着他的手也不肯放开,苏雪禅就知道他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发火。他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黎渊的胸膛:“别生气,说说嘛。”
黎渊被他戳中,额上青筋不由跳了一下,他怒道:“你!”
只是看到苏雪禅笑咪咪的脸,那火又从七窍尽数散去了,他恨恨看了苏雪禅好一会,终于勉力道:“晕倒了,请句芒来看,他说你快化成人形了。”
苏雪禅正欲惊喜,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问道:“那神狩日就算结束了吗?”
黎渊冷笑道:“是啊,那不然呢?”
他看着苏雪禅的震惊容色,又充满恶意地补充道:“在你睡过去这段时间,西王母座下的八十八个九天玄女手持羽扇和环佩,踩在天上的飞花上跳了一曲《九代》,还有阿修罗族带来的飞天,武神持盾戈弓矢演练的战争和祭祀场面……”
他越说,苏雪禅的脸哭丧得就越厉害,到最后,他恨不得抱着黎渊的脖颈汪地一声大哭出来:“我没看到!我都没看到!我好想看啊啊啊啊!”
黎渊毫不留情道:“不是想出去玩吗?不是好奇吗?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啧,少把鼻涕往我衣服上抹!”
苏雪禅闹了一阵,忽然嗅见一股血腥气,他不由停下动作,狐疑地看着黎渊道:“哪里来的血味?你流血了吗?”
黎渊这时反倒不说话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
“真的没有?”苏雪禅怀疑地直起身体,猛地想到他胸前的伤口,连忙道:“我看看你的伤。”
黎渊这时候已经换掉了那身沾满兽血的武袍,他穿着一件里衣,外面松松披着漆黑王袍,他不着痕迹地掩了掩衣襟,坦然自若道:“说了没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苏雪禅眼睛一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黎渊身上,伸手就要扒开他的衣服:“我不信!”
黎渊猝不及防,被他骤然脱了个正着,露出宽阔有力的肩膀,王袍也一下褪到腰间,活像个在花楼里被登徒子非礼的舞娘,黎渊嘴角不住抽搐,但苏雪禅已经一眼看到了他胸前缠的白布,上面血痕斑斑,透出金红色,明显是一直在向外渗出的新血。
“这怎么……!”苏雪禅一下急眼了,“你不是说快好了吗!这怎么更严重了?!”
黎渊想抬手把衣服穿好,但碍于伤口疼痛,手又被苏雪禅压着,使不出大力,也只好任由胸腹这么袒露在外,他无奈道:“别人倒还好说,要是我的猎物数目比东夷那群人少,帝鸿氏可就要大大丢脸了。”
苏雪禅又气又急,恨不得狠狠咬黎渊一口,他磨了磨牙,翻身从黎渊身上下来,没好气道:“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背一热,海渊般的气息笼罩上来,却是黎渊连衣服都未穿好,就将他从身后抱住了,他低低笑道:“变成人身也不管我吗?”
苏雪禅虽然有点脸红,但还是坚持嘴硬道:“不管了!”
水晶窗外,雨声依旧淋漓,他看着外面万千雨丝,窗面上隐约倒影出他和黎渊拥抱在一起,犹如融为一体的身影,他脸上的神情渐渐恍惚,将光滑窗面上的脸庞带出一片模糊的怅惘。
时间还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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