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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六十六 .


  黎渊的泪水炽热滚烫如岩浆。

  它固执地熔开眼眶, 带着死后方生的决然颓然坠落在他的脸上,又顺着他的面颊和嘴角曲折滚过一道痕迹, 那不像是泪水,倒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滴星, 从他的眼中诞生, 又从他的面上走完一生,同时替两个人诉说了满腔幽微难言的心事。

  “别……”苏雪禅张开嘴唇, 就感觉到了从唇边渗进来的轻微的苦涩之意, “你别难过, 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呢。”

  黎渊沉默地凝视着他, 苏雪禅想了一会,又觉得这样说不太方便,于是轻轻挣了挣右手,摸到自己的衣襟处,连着里衣一起拉开了大半。

  这段时间, 他削瘦得厉害, 那个鲜红到近乎刺目的痕迹烙印在他略微凸起的骨头和雪白肌肤上, 犹如一片肆意蔓延开的野火, 更显得惊心动魄。黎渊怔怔望着, 情不自禁松开了手掌, 转而轻握住了他的腰侧, 目中也显出茫然的痛意。

  “我知道, 你上一次想带我避开战争, ”苏雪禅温和地看着他, “但你看,这种事……不是我们想走,就能走的了的。”

  黎渊下意识地摇摇头,他伸长了手臂,怀抱住苏雪禅,他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衣料摩擦时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就像是他偏执而低微的拒绝。

  “……不行。”他低声道,“我可以替你承受这一切,这是我的使命,我的重任……”

  “这也是我的使命,我的重任。”苏雪禅认真地看着他,“就算要我这条命也无所谓了,这一路走过来,我已经看了太多。如果说这枷锁必须要有人来斩断……那就让我做第一把刀吧。”

  黎渊心头狂跳,他睁大眼睛,视线里的赤红疤痕几乎要化作剧毒的蛇,狠狠一下叼在他的瞳孔上,他咬牙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还不为自己的家人考虑?你还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你难道就能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你……”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一口凉气梗在喉间,快要将他逼得喘不过气来。他瞧着苏雪禅的眼睛,这样一双琥珀色的温润眼瞳,它是天下最多情柔软,也是天下最无情冷硬,它明明可以流露出喜悦的爱意和心碎的泪水,却偏偏要在现在这般清明悲悯地对着他,对着这个世界,对着芸芸世人。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竟然还是如此。

  “为什么?”黎渊面色惨白,“哪怕你不爱我也好,哪怕你要离开我,离我离得远远的也好,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求求你别这么残忍,别这样对我……你让他们去看春天的桃花,你说那有多美,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你已经给了毫不相关的人那么多希望了,为什么不能再给自己留一点?!”

  黎渊嘴唇颤抖,他心如刀割,暴跳如雷的愤怒和急躁简直要烧穿全身,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早就把眼前的人一口吞下去了!他只恨不得让他好端端地和自己待在一块,哪都不能去,也好过这样活活受罪,到最后不得善终。

  苏雪禅面上的笑容慢慢消褪了,他沉声道:“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我还有家人,我还有朋友,我还有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就这样溜之大吉了!你让我退到哪里呢?我的希望就是你们,我一个人可以走,但是你们走不了!”

  “我爱你们,我爱你!硬要说起来,这天下与我何干?我的心就算剜出来,剁碎了摊开来看也只有巴掌那么大,装不下整个洪荒的。可如果真要救你们……那就必须得救将你们涵括在内的芸芸众生。”

  他眼中噙着泪水,拉过黎渊的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想保住我的命,可我……我也想保住你的命啊。”

  黎渊心头剧痛,浑身如坠冰窖般发抖,他手底下盖的仿佛不是苏雪禅微凉的肌肤,也不是所谓救世关键的蚩尤刀痕,而是一把利器,一泓可以杀了他、完全击碎他的雷霆。他的左边是爱人的性命,右边是爱人诚挚向死的真心,恍若火焰与海水将他撕裂成两半,在极度的眩晕与模糊中,他的耳边恍然响起雨师的声音,那是笃定的谶语,亦是恶毒的诅咒。

  ——“应龙……你……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

  原来是这样,他恍惚地想着,他这一生高高在上,天然便是身份尊贵的应龙,掌握寻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丝毫的滔天权势。他不在乎脚下生灵,也不把九天皇权放在眼中,洪荒四海,他特立独行千万年之久,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异类。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劫难才来得格外残忍,格外冷酷?所以他们将他夺走一次还不够,甚至要夺走第二次,乃至第三次?

  “我……生来就是……痛失所爱的命运……”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雪禅察觉到他全身冷得厉害,就连抱着自己的手都要撑不住了,急忙伸手摸着他的脸道:“黎渊,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千年之前我离开过,但现在我不是又回来了?我答应你,无论我是谁,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再次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黎渊回望着他的眼睛,哑声道:“那么,这便是你最后的决定了吗?”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是。”

  黎渊的龙瞳沉淀着两轮暗金色的漩涡,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

  四周雾气涌动,围绕着他们盘旋不休,黎渊的脑海中也同这雾一样,搅动得混沌一片,就连苏雪禅也不知道,他在这时究竟想了多少东西。

  “我会去逐鹿,我会亲手阻止风伯雨师复活蚩尤……”良久,他才断断续续地艰难道,“同样,我也不会拦你,我接受你做出的一切选择和决定。只是我会用尽全力,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不过是拯救世界而已,”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苏雪禅的面颊,“你想这样做……那就去做吧。”

  苏雪禅心头一松,可旋即又涌上一股沉重的涩意,他本应露出一个笑来的,可看着面前的黎渊,他只觉心痛。

  身边雾气渐浓,黎渊低声道:“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欠你的,亦会好好偿还……”

  苏雪禅睁大眼睛,但黎渊的面容已经被雾气缓缓掩盖了,就连熨贴在他腰侧的温度都冰冷了下去,他惊道:“黎渊,黎渊?!”

  “黎渊!”

  他正惶然无措,连声叫着黎渊的名字时,耳边有个声音道:“雪禅!快醒醒!”

  那个声音就像是有魔力,将他自梦境的深渊中一把拉起,升向日光普照的大地,他的肉身重重一颤,仿佛魂归来兮,意识也渐渐复苏清醒,他勉力睁了睁眼,立即就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覆在他的眼皮上,他听见舍脂道:“你昏过去的时间长了,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适应了好一会,才将湿布从脸上拿下来,浑身的关节都僵滞不已,他强撑着慢慢坐起,这才发现,他和舍脂正在一处山洞中。

  “这是……”他清了清嗓子,“这是在哪?”

  舍脂道:“我们正在往北极天柜山外走。”

  “北极天柜?”他吃力地想了一会,“那离逐鹿……也不远了。”

  舍脂点点头,这时候,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苏雪禅看着他,这人的样貌本应是极眼熟的,可他现在才从大梦一场中脱身,整个人都有些迟钝,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他。

  舍脂瞥了那人一眼,对苏雪禅道:“既然是旧识,那你们说一会话吧。”

  语毕,便站起来,径自走到篝火旁坐下了。

  那人徐徐走近了,低声道:“好久不见,青丘的大王子。”

  声音也耳熟,苏雪禅犹疑地看着他,犹如闪电猛地破开混沌云层,于猝然间想起来这人的身份,不由失声道:“钦琛?!”

  昆仑钦原一族,先前与苏雪禅在龙首山有过争执的小王子,钦琛。

  他震惊地看着钦琛,现在想起来,龙首山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眼前的人好像也带着恍若隔世的陌生感,时空割裂一般乍然出现在他面前。

  但苏雪禅不会忘记,昔日这个骄傲的小王子是如何嫉恨着他,甚至还要害死他的。

  “你……”嗓子太过干涩,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你怎么离开昆仑了?现在外面这般凶险,你的父母竟然也放心让你出来?”

  钦琛的嘴角露出一个宛如抽搐的笑,他盯着地面,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他慢吞吞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好运么?有朋友,有家人,有那么多人愿意护着你……”

  苏雪禅皱了皱眉,隐约从他的话语里嗅出了不祥的意味,因此他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钦琛继续道:“昆仑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自然要出来闯荡,不然还能如何,继续死赖在上面?”

  苏雪禅还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钦原也是妖族内数一数二的大族,又护卫昆仑千年,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又想起钦琛曾经与土蝼一起合谋应龙血的事情,便猜测道:“是西王母娘娘赶你们下山了吗?”

  “没了,死光了,只剩我一个了,”钦琛含糊地笑着,“听不懂?我还以为你们青丘狐很聪明的。”

  苏雪禅差点惊得跳起来,他万万想不到,自瑶池宴后,他再一次听见钦原一族的消息,竟会是如此惨烈的死讯!他急急道:“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没了?”

  “被一个人杀光了,”钦琛恍惚地看着他,“那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苏雪禅下意识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自己认识的人,唯一有动机,有实力的,他也只能想到一个黎渊,可黎渊怎么会做这种事?

  然而黎渊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也说不准……

  一想到这,他脸上止不住得青一阵白一阵,但钦琛紧接着道:“当时我被族姐所救,侥幸在他手上捡来一条命,昆仑上下,都被我打探了个遍,放才知道那人就是昔日逐鹿之战时逃脱的风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探到他或许姓风,是么?”

  苏雪禅一听见他说风伯,心中便松了一口气,若是黎渊做了这事,自己也少不得再要替他担待着些了,但一想到钦原一族灭于封北猎之手,他又不忍起来,“是,他叫封北猎,与他在一起的雨师叫羽兰桑。”

  钦琛怔怔:“你果然知道……”又翻来覆去地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数遍,面上透出刻骨阴毒的杀意,眼中也泛了隐隐的泪光。

  “究竟是怎么回事?”苏雪禅问道,“和当时的龙血有关系吗?”

  钦琛的嘴唇紧抿,苏雪禅等了一会,也不见他说话,只当自己的问题触及到他的伤心处了,于是也不再追问,正要劝他去休息一下时,就听见钦琛嘶哑道:“是我父王太过相信封北猎的话,不料却遭至全族的祸端……”

  他断断续续地说,苏雪禅默不作声地听,末了,钦琛冷笑道:“……到最后,父王一心要与族中那些被毁了修为根基的孩子讨个公道,谁知他耐心尽了,扬手间便刮起风来……”

  他牙关打颤,浑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地栗栗发抖:“真是好大的风……好大的风啊……”

  苏雪禅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能想象出,那必定是极惨不忍看的一幕。

  “所以你……”

  “我要报仇,”钦琛喃喃道,“我要用毒螯贯穿他的骨髓,哪怕自己立刻就会死去,我不能放过他……”

  苏雪禅想起自己被折断的流照君,心头也笼上一股淬血的怒火,他明白,以钦琛的修为,只怕还未接近封北猎的身体,就要被狂风万箭穿心了,但他没有说话,他了解这股要燃尽一切的愤怒,旁人的劝阻只会是火上浇油,他道:“现在你想和我们一起走,是吗?”

  “是,”钦琛决然道,“带我去逐鹿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舍脂偏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金口:“既然要一块去逐鹿,那天一亮就出发吧,现在让他休息,别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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