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养病
洛尘君走后,我便回了重锦城为粮草之事奔波。前线不断有战报传回,或胜或败,胜为多数,但沦陷的城关仍未收回。我知道能到达我手上的书信皆为陵叔挑拣过的,大败的消息是绝不会出现在我手里。他怕我一个冲动,不管不顾地冲去前线。
可悠悠之口难堵,每回我往外头去一次,便能将最近的战况听齐全。天气日渐寒冷,但人们传递信息的热情却与日俱增。
今年年成不错,陛下所要的粮草不过月余便集齐。负责押运的是一位将军和珩叔,他自孝期满后便回了长安任职。如今正填了户部侍郎一职。因前任户部侍郎转去兵部填了空缺。
粮草运走的半个月后,皇帝便派了人来,一道圣旨大加褒奖,在我的发冠上加了颗东珠。
阿蹄师傅为贺我升官,早晨做面时连着三日多放了两颗鹧鸪蛋。
江煦忙中偷闲去刘府提了亲,礼来礼往两个月,二人便拜了堂,从此刘小姐变江少夫人,虽说她新盘的发髻依旧好看,但总觉得有些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悄悄偷走。
时间悠悠过着,这便到了腊月除夕。
夏子夜日夜不休的窝在丹房里,人渐憔悴,身形清减。令我十分罪恶,无事便去厨房转转炖个汤,又找六草要两把药材炖在一处给他补补。子夜每每喝的生不如死,我这便放弃了亲力亲为,假手于阿蹄师傅。在阿蹄师傅与我的精心喂养下,子夜虽没胖上去,但也没再减下来,令我些许欣慰。
沐佑倾算着日子来重锦,比女人的月事还要准,一来便与子夜一同窝在丹房。我生怕他两呆在一处日久生情,便将画罗丢进去,画罗不负众望地被赶了出来。
洛尘君的书信愈加稀疏,自出征到如今统共不过四封,我闲来无事便反复看,每句每字都熟烂于心。
入冬后,愈加懒困,时常整日不起床,子夜一有空闲便来房中与我聊天,要不看看书,要不扎扎针,总之无所事事。若天气不错,冬日暖和,便拉着我去晒太阳,我时常晒着晒着便趴在他膝上睡着。有次夜里无意间醒来,发现有人在探我的鼻息,那时我方知道,此时的我对她们而言是多大的惊吓。
除夕之夜正是我的生辰。我从城门上犒赏全城回府后,夜已微深。
夏子夜在我的听雨阁里,挂上了许多七色八年水晶风灯。我裹着被子缩在窗户边,看他不断地将风灯点上,又看冷风将它们吹熄。直到我睡沉之时,也没看过子夜所说的树影之中百灯辉煌的景象。
沐佑倾说,冬日乃是三生虫休眠之时,疼痛会比往常减少,若我有想做之事大可去做。夏子夜听过这话后,连着三日与我不离三步。
就是那开春后第一场薄雪,带着红色加急的信件从边关传来,上言神武将军贻误战机,致使两万将士全军覆灭,主帅承王下落不明。
我将手里的碗丢在一边,旋身回屋,翻出早已备好的盔甲。料想此时的脸色必定十分难看,一众侍女欲言又止却不敢阻拦。陵叔从屋外将房门打开,冷风灌入,门外细雪夹雨纷纷。
陵叔面沉如水地问我:“清醒了没有?”
我吸了吸鼻子,良久,将手中的长剑放下,坐在凳上,脑中一片空白。
絮儿急忙拿来鹤氅将我裹紧,灵月又塞了个暖炉在我手中。温度渐升,脑子也清明了些许,我随手拿过巾帕捏了捏鼻子道:“陵叔,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去勾羟。”
陵叔问:“如何写?借兵还是借粮?”
我将巾帕放回桌上回:“借道。”
重锦城地处西南,勾羟位于西北,西厥偏北,若从重锦出发,借道勾羟,便可直击西厥侧翼。
陵叔又问:“多少兵马?”
“八千。”
“何人领兵?”
“江君弦。”
陵叔约摸猜出我的用意,心下思量一番后道:“此计虽好,但长途跋涉,人马粮草皆是考验。我们方才筹备了十万人的粮草,若此时又派兵马又出粮,恐怕有人不服。”
我说:“我只需说服两个人。”
陵叔问:“谁?”
我目不斜视地望着他道:“你和弦哥哥。”
陵叔微怔,转而笑道:“有长进,懂得识人善用。”
此时,子夜身披残雪,从门外奔入,衣着单薄显然是匆匆而来。画罗等忙不迭地送上暖炉、风袄。我望着微微喘息的子夜问:“我们中原人上高山雪地所引起的眩症可有药治?”
子夜裹紧风袄,稳了稳气息道:“只要不是你用,都有。”
“那我要八千人半个月的药物呢?”
“都有。”他顿了顿又道:“最多□□日便能适应高地,不必半个月,体格健硕之人三两日便无大碍。”
窗外天色乌朦,落了小半日的雪已溶入水中分不清楚,冷雨凄凄、点点滴滴。屋外是冰雪人间,屋內却是暖春天堂。我素来畏寒,灵月便将地龙烧的火热,又在卧房的四周皆摆上了个头不容小觑的暖炉子,暖的令人时时犯困。
此时,我正抱着手炉六神无主地坐在窗边望着天外烟云,雨势微弱、纤如牛毛。
有人推门而入,带着周身寒气走到我跟前,躬身一礼。来人眉目如刻,鬓若刀裁,正是重锦守军统领——江君弦。
我笑道:“弦哥哥不必多礼,坐吧。”
他依言坐下,捧了新上的热茶。
灵月退至门外,将门带拢。
我问:“弦哥哥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
他微微点头道:“方才在来的路上,陵总管已和属下说了。”
我不自觉地将手里的暖炉抱紧,手心隐隐有些汗意,问:“那弦哥哥觉得是否可行?”
他思量片刻后道:“兵行险招,是条好计。”
我心头微松,却听他又道:“但勾羟地势陡峭冬日严寒,大半土地荒无人烟,此去路途遥远恐怕十分难办。”
我抹了抹手心的薄汗,只觉得分外冰凉。
“但是……”
一听此言,我迅速将目光投去,屏息以待。
只见他面容笃定道:“属下可以办到。”
仿若一缕光亮忽而照进心里,我惊喜难抑,问:“此话当真?”话说出口又觉多余,从不妄言的弦哥哥岂会骗我。
他刀刻般的容貌微微松动,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属下已准备多时,就等主上一声令下。”燕雀才安居牢笼,鸿鹄无日不盼高飞。
两日后的深夜,江大哥领着八千人马趁夜出城。饯别时,江大哥问我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插手前线之事。我望着夜幕之下的重重屋宇回他:往大了说,保家卫国;往小了说,一点私心。倘若前线失守,好不容易才得以安定的天下又将大乱,妻离子散黄沙埋骨的景象谁也不愿见到。
虽说此时我心中当真有保家之责,但抛去一切,我只望他平安。只盼着他能完好的回到我身边,而非一堆白骨、一抔黄土。
我问江大哥,为何甘愿冒着性命之危赶赴战场。
他注视着北边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似乎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败不过一死,胜则可守四方。”这是关乎个人价值类的问题,我未有研究接不住话。
陵叔说,我此时应该说几句话以安军心,我细思一番后披着厚厚的貂裘站在了来时所乘马车之上。
将士们持枪披甲、英姿勃发,训练有素的站在汾河岸边。江水滚滚,北风萧萧,唯有旌旗猎猎作响。
“还未与父母家人告别的兄弟烦请出列。”
无人出列。
“新婚不足一年者、上有患病双亲者,子女尚在襁褓者及家中独子,烦请出列。”
无人出列。但我知道不可能没有。
“本君知道有许多人都在怀疑,为何要听命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去千里之外的修罗之地浴血厮杀。”我将被风吹得遮住视线的发丝理了理,继续道,“重锦城人口已逾七十万,倘若再闭城自足,不过三年必将物尽粮绝。若是再遇饥荒水祸、外敌入侵,三年都撑不住。当下不比从前,若大胤不安,重锦难保。”
阵队森严,无人言语,一片庄穆。
我又高声道:“无需建多大功、立多大业,亦无需高官厚爵、金银钱财。只望你们一战而胜,千万平安归来。凯旋之日,我们都在城中设酒相候。”
我话落之后,他们忽然高呼:“主圣贤德、神农万世。”声音久久不息,夜惊林间飞鸟。
我下来后原本困得不行的画罗忽然斗志昂扬,扶着我道:“主上一番话果真激动人心。”
我有些哭笑不得,八千之众,风大夜冷,便是有人想听我说话也听不清楚。形式罢了,他们若是有怯战之想也不会因我几句话便虎虎生威。他们肯出战,全因信任主帅江大哥。上下不疑,才能勇往无敌。
临行前江煦说,这支队伍一直被就地取材命为重锦守军,还不曾有过正经名字。如今出征在即,势必要有个能威慑敌方的响亮名号,才显得比较有魄力。
众人皆双手赞成,但对于这名号却各有意见。有人提议叫“飞虎军”,寓意越过西厥国的堰枝山,一举得胜。有人说有寓意却不好听,提议改叫“南锦军”。又有人摇头说好听但不响亮。
眼看着离出兵的吉时已不远,大伙还争论不休,我不得不出言调停道:“既然对方号称‘坚甲厉军,所向披靡’,那我们便叫‘破甲军’杀杀他们的威风。”江大哥忙着赶时间,便仓促定了下来。
后来这支只有八千的队伍,日渐壮大至十万战功彪斌,其先锋骑兵甚至在后世被评为史上“五大精锐骑兵”之一。早知它会有如此功绩,在取名之时必定要好生斟酌一番,绝不让它顶着这不伦不类的名字流芳千古。
江大哥翻身上马之时,我疾走两步喊住了他,还未开口,却听他郑重留话道:“主上放心,属下必定护他周全。”话毕,他又往城门处望去一眼,而后策马啸西风再未回头。他走后不久,城门上方急急赶来一抹丽影,远望夜幕许久不去。
城中有许多人不满意我的决定,甚至街头巷尾都流传出我滥用职权解救情郎的故事。流言愈演愈烈,民愤几乎要将南宫府的屋顶掀翻。
我苦等半月未得洛尘君半点消息,已然心力交瘁。喝药也不似从前有用,常常半夜被疼醒,睡眠不足体力不支,白日里基本半睡半醒萎靡不振。侍女们只当我沉睡,在床边看护时偶尔也会窃窃私语。这才得知陵叔要开全员大会,因忧心我身体故而隐瞒不告。
我从床上掀被坐起,唬得侍女们见鬼一般目瞪口呆。我灌下一杯暖茶道:“去将我衣服拿来。”
除却陵叔外,府里基本没有能将我劝动之人。我强打着精神到了祠堂,路过一树将将萌动的桃花时,折下一朵插在鬓间。久病之人血气不好,只有与花借些颜色。
还未进门,便听祠堂内有人大喊道:“八千守军悉数调走,若是城里有个万一,谁来保护我们。”我拦下要进门禀报的晋冉小哥,退后两步打算听听壁角。
里头江煦接过话道:“大哥走前调出了六千预备,防御问题不必忧心。”
那人又道:“那不是还少两千。”
子夜的声音从门内凉凉传出:“若是将预备五万悉数提出,俸禄你来给吗?”
那人噤声后,又有人道:“江总领不在,谁来守城。”
江老伯粗着嗓子道:“你小子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老子守的城门,也没见你少哪样?这不长得好好地在我跟前跳脚。”看样子,江大哥在出行前已成功将家中众人说服,尤其是其父江老伯。但兵者,凶器也。倘若江大哥稍有不测,我都将无颜再入江府。
那人畏缩道:“三长老,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年岁已高……”
“放什么屁,敬修长老七十多还在管事呢,老子不过五十,你告诉我哪里高?”
“那不是……”
江老伯截断他的话道:“回家问问你爹,当年老虎追他屁股时,是不是老子帮他打死的?那虎皮现今还挂你们家墙上。”
“老夫知道亲家拳脚厉害,遇事英勇不含糊。但这北边的事,我们重锦城去插什么手,这不是多事吗?”说话是四长老刘高安,江煦新晋岳父。
“若等汾河决堤时再去筑坝,岂不是有些晚了?”我遣走了随行的灵月等人后,独自跨过了门槛。九年前过这门槛时,是敬修长老牵的我,如今只剩我一人。
满厅之人皆起身叙礼,我搭着陵叔的手勉强踏上云阶,坐在了椅上。
我斜靠在铺着流光锦的扶手上,巡视一圈后道:“都坐吧。”
子夜眉间紧拧,极力用目光告诉我,他是有多反对我出现在这里。我朝他微微点头后对着底下道:“本君知道,近日大家对本君的决定颇有微词,你们都想问为何要远行千里,去插手北方之事。”
钱二长老袖摆一甩,搭手在桌沿,黑着脸道:“还请主上金口解疑,以安众心。”
我抬手命人拿来一副图纸,在众人面前展开,又起身走到图纸前,指着北上角的几个标志道:“北边虽设有重重关卡,但主要关卡只有三个。依次为雁门关,西州,潼关。半年前雁门关沦陷,关内六城被攻破,后多达十二城。敌军一路攻至西州,被三十万王师抵御在西州城外,三月前收复卢、竣等地。但因月前童山之战大败,西州已沦陷。倘若再失潼关,长安势必不保,长安一丢,天下必将大乱。待到那时这山河再难收拾。乱世如何,叔伯们恐怕比我更为清楚。”
厅中静了片刻后,敬二伯道:“我们重锦城一向独善其身不问世事,即便是乱世重现,只要如从前一般,紧守城门……”
“从前?”我哑然失笑,“从前城中有金库?从前人口有七十万?在座的就没有妻子是城外人?没有亲眷远走异乡?我们如今还能回到从前?”
敬三叔道:“那也是皇帝的事,我们交出的粮草已经是仁至义尽。又何必亲身参与?倘若朝廷败了,西厥得胜,我们岂不惹祸上身?”
“那倘若朝廷胜了,我们便是功臣。”
钱二长老道:“主上说的也是倘若,就如下注一般,既然是下注,那必得投筹码多的一方,如今分明是西厥势头大好……”
江老伯扬声道:“二哥说的什么话?我们到底是中原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还想去帮那些外来的北蛮子吗?”
钱二长老自知失言,却拉不下脸,嘴硬道:“什么骨头根,打起战来谁跟你是一家人。我们这些年过的还不够胆战心惊,那老皇帝把你当兄弟看了吗?”
陵叔插话道:“二长老此言差矣,若真是西厥得了天下,莫说十五年,就是一日也容不下我们。”
钱二长老无话可说,只得黑脸坐在一边。
刘四长老皮笑肉不笑道:“主上此举当真只为家国天下,属下怎么听说那葬身沙场的承王殿下与主上有些交情?”
胸口处猛然一痛,撕心裂肺。
陵叔关切地觑了我一眼道:“四长老听岔了,承王殿下只是战后藏身敛迹,并非阵亡。”
我旋身,亦步亦趋地走至刘高安跟前,望着他渐渐收紧的瞳孔似笑非笑道:“倘若我当真只为寻他,就不会只派八千,必得倾城而出不死不休。”
他的神色微慌,却仍撑着端正姿态:“主上与承王果真……”
我不再看他,亦不顾陵叔眼色,转向众人道:“是又如何,我所爱之人一未临阵脱逃,二不贪生怕死。有何不敢承认。”
敬三叔气得浑身轻颤道:“一个闺阁姑娘,当众……呸……成何体统……”
我神色不动道:“我心所向,与人无尤。”
出门时,江老伯告诉我,我方才的模样,像极了阿爹当年。阿娘随阿爹回城时尚未成亲却身怀六甲,诸位长老以阿娘来历不明不守妇道为由,迟迟不肯接纳。那时阿爹只留下一句:“婚姻之事,与人何干。”执意与阿娘成亲,并生下了我。
我还未走回听雨阁,便在途中喷出了一口热血,撒在海棠树新萌的嫩叶之上,极为妖冶。夏子夜慌忙将我抱起,朝丹房疾奔而去,一路分神喊着:“撑住,夷嘉。”豆大的水珠落在我脸颊上,不知是泪是汗。我耗尽全力抓着他领口,上头绣着月白色的兰草,我说:“子夜,我不想死,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视线愈加模糊,天地混沌一片。我听不清子夜说了些什么,他似乎在喊我的名字,又似乎不是。
本以为我再睁眼时看见的不是凶神恶煞的鬼差,便是糊满锅灰的阎王。但是都没有,我看见了面容憔悴的夏子夜,和因去前线救援而许久不见的沐佑倾。估计他们又将我从鬼差手里抢了回来,似乎他们此生都在不断重复这个游戏。也不知他们日后寿终正寝时,会不会因为抢生意遭到鬼差的毒打。
此时我正泡在一个基本密封的木桶中,唯有一个圆孔,正好供我伸出头来透气。四周药香随着热气冉冉升腾。
子夜发现我睁眼后,立马慌手慌脚扑了过来,神色大动却不知说些什么,我扯着笑沙哑着嗓子问他:“你们是打算将我体内的蛊虫煮死吗?”
沐佑倾镇定如常的将我头顶的银针拔出道:“要是你受的住,我可以考虑试试这个方法。”他将银针一一收回药箱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我道:“他给你的。”
“你说……谁?”我大气不敢出,生怕惊醒这个梦境。
他将信封随手丢在我面前的板盖上,道:“能劳爷亲自送信的,还能有谁?”
我含着两眶泪,哆嗦着嗓音向子夜道:“帮我拿过来。”
子夜略一迟疑后将信封撕开,展开在我能看清的地方,上头只有行云流水般的八个字“安好,勿念;珍重,珍贵”。正是他的笔迹。
我忍了月余的眼泪似要在顷刻间倒尽,涕泪交加、泣不成声。“我就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子夜将信封收走放在一边,拿着他不知道几天没换的衣袖帮我揩眼泪,拧眉道:“不要命了?你现在最忌狂喜狂怒。”
我十分听话的收拾着心情,可眼泪仍是落个不停,不断抽搭。模样似乎十分凄楚,令他不忍再说重话。
沐佑倾见我消停不少,从旁端来一碗黑不见底的汤药道:“难得如此高兴,正好干上一碗庆祝。”
我:“……”
据沐佑倾从前线得来的消息,洛尘君以己为饵,设了个圈套请君入瓮。原本一切都十分顺利,但负责后防支援的神武将军迷失了路径接应不及,令敌方钻了空子。他们反守为攻切断后路,致使两万大军葬身童山、损失惨重。
三百亲兵浴血奋战,在修罗地狱中拼杀出一条血路护下洛尘君,仅剩的十余人在一山野小村蛰伏多日,最终与大部队会合。大军后撤三十里,退至瑜州。数月苦战功亏一篑,还倒失一重地。
古书有言: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神武将军乃太子亲信,洛尘君对他不可能不防备,只是不想堂堂三品大员竟能在关乎家国存亡的生死之战中,玩弄朝堂上的阴谋手段。竟能糊涂卑劣至此,是他万万没有预料的。
洛尘君既能亲身作饵那计划是该有多周全,不然帐中幕僚岂会同意,若是不熟地势岂会派他后援。所谓“人心难测”说的正是此类。
神武将军自知罪不可恕,不敢回营。走投无路,欲降西厥。在途中,为部下所杀,割了首级带回了副帅吴跃帐中。后被示众三日,到死无全尸。
人间四月芳菲待尽时,我独自跪在大殿之中,双脚早已麻木,却迟迟不闻陛下免跪之令。
皇帝陛下片刻不歇地处理着案前奏则,不断有宫人将新上的奏则呈上,又将处理过的抱走,来来往往忙中有序。有过数面之缘的大内总管常德公公,在给陛下奉茶时,似作无意地提醒了一句:“陛下,南宫大人已候多时了。”
皇帝陛下从热茶之中微微抬眼道:“南宫卿何时来的?”又斜了一眼旁边的常公公,“你们也不提醒朕?”
常公公连忙请罪。
我仍跪着道:“陛下政务繁忙,一时忘记也是有的,公公们也是怕扰了陛下心神。”能在皇帝身边呆上十几年的,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精。该不该提醒,何时提醒,怕是没人比他们更为清楚。
皇帝并未立马恕我起身,而是问:“南宫卿可知,今次朕为何宣你?”拐弯抹角似乎是这位万人之上最惯用的说话方式。
我伏着身,不敢抬头:“臣不知。”
“你不知?”皇帝语气渐重,“好,朕来问你,你为何私自出兵?”
原本我早已写好请战奏书,但左思右想还是搁置了半月有余,才发往长安。陛下收到信的第三日,江大哥与洛尘君左右联合以“声东击西”之计,在玉阑谷大败西厥大军的消息便传回了长安。事已至此,皇帝只得一纸诏书赐了江大哥客将身份,辅佐承王。倘若在此之前走露任何风声,结果都有可能改变,我不敢冒险。
我思了片刻后道:“为陛下分忧。”
“既是为朕分忧,为何朕不知情?”他稍稍一顿,“你不信朕?”
话中的凝重感令人心颤,“臣不敢。”
皇帝怫然怒道:“你都敢瞒朕出兵,还有何事不敢!你到底将朕、将大胤律法置于何地!”
我伏地愈低道:“臣不是不信陛下,臣是不信其他人。”
“你放肆!”一本奏则从陛阶上远远飞来,砸在我身边。殿中之人齐齐跪下,满殿中唯有皇帝那略显老态的声音:“你是想说朕昏聩无能,识人不清、用人不慎?”
“臣不敢,是奸人狡诈,蒙骗了陛下……”
“南宫夷嘉!”殿上传来一声暴喝,“你别以为朕不会拿你怎样!”
“臣惶恐。”
常公公连连顺气道:“南宫大人年纪尚轻,说话难免有不当之处。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龙体。”
皇帝稍稍平息道:“听说你城里屯兵五万,可有此事?”
我毫不迟疑道:“是。”
皇帝怒声又起:“你简直谋逆,竟敢私自屯兵。”
我实事求是道:“数十年前,鄙城便有五万预备,非臣所设。”
“那你为何不将他们遣散?难道不知屯兵便是死罪?”
“因为,臣的八千破甲军在前线屡建奇功,陛下却连下六道圣旨将臣召来长安。”
“朕为何召你,你当真不知?”
“臣愚钝……”
“那朕来问你,你的八千兵士何能借道勾羟,你与勾羟是否早有勾结?”
我恳切道:“绝无此事。”
“那你告诉朕,你是如何说服了连朕都说服不了的勾羟女王。”
“昔年,重锦有恩于勾羟,经此一事,已互不相欠。”
“有何大恩?”
我喉间一顿,道:“臣与人有约在前,恕臣不能违背誓言。”
话音落后便是无尽的死寂,良久,皇帝陛下阴沉道:“听说,爱卿身体不好?”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令我不禁惶然,但仍恭声回道:“回陛下,正是。”
“那便留在宫中,朕派最好的御医为爱卿疗养。”皇帝言罢,领着一众宫人拂袖而去。
我对着空荡荡的帝位叩首道:“谢主隆恩。”
陛下将西宫里最为偏僻的一所院落——楚云宫赐予我养病。去的路上经过了洛尘君母妃宸贵妃娘娘的棠梨院,方知这楚云宫的位置是有多隐蔽。
自我踏入宫门后,便再没见它打开过。每日所能行动的区域不过巴掌大的院子,左行五十七步碰壁,右行六十五步撞墙,饭后转个圈也勉强过了百。
与其说修养,不如说是比较高端的软禁,是皇室宗亲获罪后方有的待遇。我时常安慰自己这是皇帝陛下在变相地将我划为自家人。不然,我无法理解他的这个行为。
若是定罪,就该下狱;若是有功,就该行赏,若是功过相抵,就该放行回家。我虽是女子,但到底是外臣,即使对外宣称入宫养病也于理不合。但比起一个八岁幼女受封爵位,再大的不合兴许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楚云宫里,由内务府拨来六个宫女四名内监,门外八个侍卫轮流换岗。除却两名贴身宫女芙月、芙蓉及掌事姑姑竹琴,其余人甚少接触。她们素养极高,本本分分地做着分内之事,多一点不问,留一点不说。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无微不至,但总觉得规矩的有些无趣,倒不如同檐下挂着的几只绿毛鹦鹉玩耍。
太医们每日都按时来请平安脉,捻须嘀咕、一脸愁容。明日便又换过一人,直到第三天,终是将太医令换了来,现任太医令已年过半百、生得厚道模样,他号脉多时,沉吟不决。
他问脉之后忧虑道:“老夫行医多年,还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不知南宫大人是患了何病?”
我将手腕收回,理了理袖口道:“是自小便有的陈年旧疾,正吃药呢,杨大人不必顾忌,如实上报便可。”
他沉思半晌后,从药箱中摸出一个白瓷瓶放在桌上,又细细嘱咐了用药方法及禁忌方告辞离开。
晚饭后,我如往常一般在院中踱了几圈,便回屋洗漱睡下。待到屋外悄无人声时,再起身摸到桌前将瓷瓶拿出,将药丸倒尽后,果见一短细纸条。上头是子夜的笔迹:杨公可信,遇事可商。药假他手,安心服用。
入宫前我们便已做好最坏打算,并勒令众人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洛尘君回长安后再做打算。
我正欲毁信时,房门轻动,一瘦削人影晃入。我不动声色地将纸条紧捏手中,回头去望,看那人细眉杏眼、纤腰楚楚正是贴身宫女芙月。她悄然走进,对着门外道:“是被子落地了,我来收拾,你且睡吧。”
门外声音渐远,她方才将门合上,走近我低声道:“大人不必慌张,奴婢是来帮你的。”
我抬眸望她,犹疑道:“我如何信你?”
她将桌上的琉璃灯罩拿开,又将茶杯打开,从桌布下摸出我方才藏的字条靠近灯芯。火舌一绕化为灰烬,落入杯中。只见她有条不紊地将杯盖合上,又将灯罩盖回,端着茶杯福身道:“大人歇息吧。”
我问她:“你是何人?”
她薄唇微动,打了个哑谜:“朱门之女,锦心绣口。”我在灯火摇曳中思量许久,莫非她说的是个恕字?杨恕?
她走后我便将此事放下爬回塌上,回忆着子夜所教授的口诀,配合丹药暗自调息。子夜说外辅不够、只能内强,便将夜谭心法传授于我。但因当年阿爹也未来得及将全套心法传授给他,怕我基础不行强行去练适得其反,故而一直不敢试用。
这半年来他苦心孤诣将那半套心法配合药物来练,发现大有进益,方才放手一试。其实他不必花费心思来自圆其说,我自己也知道,如今已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
但不得不说,勤习心法这一个多月来,身子确实要比从前轻快许多。子夜大喜以为成功有望,沐佑倾路过时闲闲一句“回光返照而已”,差点被子夜瞪出个窟窿。
其实罗隐说的对,这世间并不只有阿爹一人会神龙十三式。当年阿爹看我在武学方面实在天赋异常,异常的没有天赋,于是便将期望投著于聪颖好学的夏子夜。但在教给他第六式时,便被那趟西域之行所耽搁,夜谭心法也未能习全。这些年,子夜从不在人前使用神龙,生怕被人以此为由危及我地位。毕竟神龙十三式与琳锵玉,皆为南宫家主所必备。如此看来,我这家主当的实在徒有虚名。
楚云宫的日子浑浑噩噩、日夜颠倒,还与世隔绝。为免过得忘记日子,每日清早我都会在床头用流苏系一个结。不知不觉已系了许多结,暮春已过,初夏将至。这样的日子,结束于系第三十个节的那日晌午。我喝了一碗酸梅汁正欲午睡,忽觉左侧肩窝一阵跳动,随后两眼一抹黑不省人事。
我独自在一片白茫的天地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路过哪里,也不知去往何处。行路间忽闻笛音,时远时近、时强时弱,如林风淅淅、流水淙淙、云烟冉冉。我听着笛音一路追随,但他无影无形、愈行愈远。我只得一路狂奔,不懈靠近……
终于在光亮处望见他,他长身玉立、卓然不凡。我心中急切却不知他姓名,就在他身影即将没入光亮的紧要关头大呼出声:洛尘君……
我从睡梦之中猛然醒来,便听身侧有人大喊道:“醒了,醒了……快……快叫夏神医……”
眼皮重极,未能睁全,只隐隐望见几个轮廓。为首的女子一派端庄,头上的珠翠有些晃眼,她一手搭着旁人的手腕,一手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总算醒了,快……快去禀报皇上。”
我听见子夜一直在唤我,可我无法回应他。
病情为何急转直下这事,子夜与沐佑倾都十分意外。因在宫中确有诸多不便,皇帝陛下终于大开恩典,让我挪回了别馆。几乎整个长安城都在一夜之间听说,自重锦城远道而来在宫中养病的乐安君被养的快咽气了。
自从出宫后,病情一直不见好。常常一睡便是几日,甚至十几日,整个夏天基本在睡梦中度过,转眼便入了秋。沐佑倾说,像我这般折腾还不咽气的堪称奇迹,令他在某些时候深刻体会到了生命之顽强。但对于他一个大夫而言,喜忧参半。因为他不得不将能医治数十条人命的时间,投放在一个人身上,并且还不确定能否救回,或者说极大可能救不回。明知可能白费功夫还不得不费。
我说那是因为你是个有能力有追求的大夫,换做一般大夫早让我吃好喝好玩好,然后静静等待阎罗王来发牌子。他说,那夏子夜绝对是个百年难遇的绝世好大夫。
我苦涩一笑,看着子夜在各个药罐中忙碌的身影及毫不懈怠的神情。想着终于熬到他20岁,终于可以大摆成人宴,到时必须诚邀全城乃至整个江湖十九岁以下的未婚少女。子夜的生辰在十月初,去年那时我正在回重锦的路上未能赶上,今年定要补足去年的遗憾,好好的大办特办一次。
不过若说真有何事,能让我坚持每日清晨睁开眼,那便是窗外的阳光和洛尘君的消息,当然也可以没有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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