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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斯人已去


  此后我踏着初秋八月余炽未退的日光,一路通行无阻的来到陵叔所在的账房。陵叔自17岁进南宫府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近三分之二的时间呆在这里。其余时间不是在出城办事的路上,便是在处理事务的过程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足以道尽这十五载的时光。但此刻,若是以父母给予我的身份推门而入,便是对他职权的卸解,这真是一件忘恩负义的事。这样的顾虑,甚至让我忘记了来此劝架的初衷。

  账房外的天井有月季花架,硕大粉白的花朵缀满枝头,摇摇欲坠活色生香。花架旁是秋千架,儿时阿爹无暇搭理我时,我便独自爬在上头晃悠。继任后在账房看腻了账本,也会捏一本簿子,借口透气躺在上头闭目休息,陵叔通常都默许我偷懒。

  我对着那花架发愣许久,仍是站在了门前。欲推门时,听见夏子夜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我并未输给谁,我只是……只是输给了自己的胆怯和犹豫。无论之前有多少机会,错过了便过了。重头再来四字多奢侈,流年似水,只会一去不返。”

  “你就打算一直瞒着,不给自己任何机会。”是陵叔的声音。

  屋里静了片刻,子夜的声音徐徐传来:“有些事藏着就很好,说了会变煎熬。”

  我将这些话在心里揣了揣,这语气倒像极了一个错失所爱之人。可据我所知子夜尚不曾爱过,如何就错了。难不成他的心思隐蔽的如此之深,连我这朝夕相处的青梅都给瞒了过去。我将子夜可能接触的可疑人物在心中过了过,能子夜爱而不得犹豫不前的人?最后得出一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莫非?莫非此人竟是刘翩翩。

  刘翩翩早前倾心于他,他本有千千万万个机会与她修成正果。可他对自己这份心思猜测不透徘徊不定,直到刘翩翩投向了江煦的怀抱才勘悟了出来。这竟是爱情呀!但碍于江煦是他挚友,且与刘翩翩日渐情深、两情相悦,以子夜的心性是决计不会再参一脚的,只好决心放下遗憾终身。又想起昨夜魏韫说他胆小如鼠,他们唯一的接触便是昨晚,想是魏韫在宴上看出了些端倪。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八九不离十了。再一想对于刘翩翩与江煦,我还古道热肠地出了不少力,便颇觉对他不住,未能早些察觉他那微妙的心思。

  我正迁思回虑间,房门在我眼前大开。子夜站在我跟前,先是一楞,而后大慌失色,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站这多久了?”

  我尽量安抚他这无意间秘密泄露的惶恐:“我刚到……你如此慌张做甚?你和陵叔在说些不可告人之事吗?”

  他面色微松,似乎还吁了一口气:“我们能说什么?”他的目光些许闪烁,随口扯了话题道:“当然是在讨论你的禁足。”

  我看着如此平静的场面,以及如此心平气和的两个人,不确定得问:“你们不是在吵架?”

  陵叔从座位上站起走了过来,道:“我们何时吵架了?”

  我转身向后望了望,将躲在罗隐身后,正要拔腿而奔的画罗叫住:“画罗,过来解释一下。”

  画罗收回小短腿,委屈吧啦地望着我:“奴婢听到里头有摔东西的声音怕大事不妙,才去叫得主上。这叫……这叫……未……未……未什么雨……”

  看她未了个半天没将“未雨绸缪”四字想齐,子夜道:“我拿东西时,袖子不慎拂了茶盏,碎了。倒闹出乌龙来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挥手放画罗去了,她逃似的一溜烟没了影。

  陵叔将我让进屋,子夜留了下来,我们各自寻了位置坐下,晋冉小哥便捧了茶盅来。

  我微微局促,不敢直视陵叔的眼睛,故作自然地四处看着。

  陵叔忽而一笑道:“主上能来这,属下很高兴。”

  我被他这不合常理的反应吓了一跳,可他神情不假,心情确实不错。出了房门便是公然违抗他,他不生气我已谢天谢地。他竟然还笑着夸我,这如何叫我心里不慌。

  我望向子夜,他似无事人一般捧了新茶在喝。

  陵叔收了笑意,接着道:“从始至终,主上都忘了一件事。这南宫府,以至这重锦城,都只效命于一人,执琳锵玉者。早年间你尚年幼人事不通,故而有许多人提点你,纠正你。但归根结底发号施令的人是你,每一个指令都落款着你的名字。这些本就是你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是你在过着自己的人生,又为何要顾虑别人的眼光,你总是如此委屈自己以求得天下太平。但这天下从不太平,你牺牲不完。”

  我从来都知道陵叔是为我好。即使到现在我撤除了他的指令,驳回了他的建议,他却当先为我能独自决策而高兴。尽管这个决定非他所愿,甚至与之相悖,尽管他会依旧固执己见。但他喜于我的成长。

  陵叔在我感动的泪光中站起身,向我走来道:“纵使我期待你行不苟合,有自己的决断和考虑,但我依旧希望你采纳我的意见,我不同意你去见他。”

  我将眼中的热泪生生收了回去,吸了吸鼻子道:“即便如此,我也会坚持自己的决定。他爹是他爹,他是他,做了恶事的人应该得到报应,但无辜的人为何要受到牵连。我素来胆小,在此事上犹豫不决,是洛尘君一直坚定不移的不肯放弃,我不愿再负他。”尽管我终究负他。但只要我还能活一口气,我绝不,绝不让他一个人,来守两个人的故事。

  陵叔面色深沉道:“询谋于人而决之在己。唯有你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大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你要做好准备。”他转身背着手望着窗外道,“这深仇必是要还的,但愿到那时他也能同你今日一般做相同的决定。”

  我起身望着与陵叔相同的方向:“但愿,我能等到那时候。”

  正提步要走时,子夜拉住我的袖子。他的脸色不大好,想是也不赞同我这吃里扒外地决定。我正预备着一些说辞说服他,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一白瓷瓶放在我掌心里,声音微沉道:“这是止疼的药,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剩下的交给我们。”

  我望着他郑重道:“子夜,做人洒脱些,免受许多苦。”这是陵叔教给我的话。

  我见他楞在原地,只得语气柔软得劝道:“你与陵叔的对话,我听到一些……”此话一出,果见他的表情愈加惊愕,我接着道:“照这势头,江煦与刘翩翩是奔着终身去的,你要想开一些。”

  陵叔问我:“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我看他两这惊讶的模样,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叹息道:“你和刘翩翩也真是有缘无分……”

  陵叔又问:“与刘小姐有何干系?”

  我思了思,又思了思,琢磨了半天道:“难不成,竟是江煦?”我为自己的猜测惊的咽了口唾沫。

  夏子夜的脸色极是难看,陵叔的也不好,陵叔耐着性子望着我道:“主上再不走,属下要死守己见了。”

  我一听,不敢多留,拍了拍子夜的肩膀以示鼓励,逃出了门。

  我走在路上时一直在想。如果此刻阿爹在场,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同敬修长老对珩叔一样将我扫地出门,或是拿着天方剑直接了结我。倘若阿爹在家,我会否如此坚定自己的选择。无论做出这个选择的后果是如何,我都将无怨无悔的接受。

  罗隐在罚期刚满的第二日又进了小黑屋,那个只在房梁处开一个窗口,射进三缕阳光的地方。影卫替陵叔传来她受罚的理由——失职之罪。

  罗隐被影卫带走时告诉我,陵叔已将我身边的影卫悉数撤回,陵叔的原话是“倘若他连你最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那如何相信他能照顾你的后半生。”这点我倒是不用担心,我的后半生不太长,照顾起来也不是太麻烦。

  走到掬月亭时,正巧碰见许婶婶迎面而来,遂停步打了招呼。只见她带一随身丫鬟,似乎叫迟笙,并不见念君小弟遂问了一问。

  许婶婶道:“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睡了,便让老妈妈抱回屋里去了。”珩叔的那份请辞书,估计如今已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但皇帝陛下的二次旨意还尚未传回,也不知珩叔前路如何?

  我与许婶婶携手进了长廊里避阴,问她:“这来回劳顿,婶婶为何不去歇息?”

  她笑说无事,略迟疑了片刻,问我:“听丫鬟们说起,昨夜似有一位魏姑娘与夏长老共谱了段瑶池仙曲?”

  我以为她是遗憾不曾听见,便道:“听闻婶婶也通音律,等日后咱们再请魏姑娘过府聚聚,到时婶婶也可与魏姑娘切磋一番。”

  她笑道:“那倒是好事,不过……”她眼波微转:“我可否看看那张琴,听丫鬟们说似乎是叫玉书琴。”

  她期待的神情与魏韫如此相似却又不同。

  我将许婶婶带到了娘亲生前住的兰音园,纵使此处时常有人打扫,杂草不曾没小径,落叶也未铺层厚。但到底是没有人气的地方,连那颗绿叶盖顶的玉兰树也沉静地似睡着了一般。

  门上的那把大锁,已风染了锈迹,听开门的晋冉小哥说,这已是更换的第九把锁,稍有锈斑他们便会将锁换掉,如今也是要换第十把了。晋冉小哥是听说我们要来兰音园,于是顺路随我们一道过来。

  屋里的陈设半分未变,每个角落纤尘不染,唯有那张绣床,只有铺垫,没有绣被。还有那张梨花木的贵妃椅,孤零零的独自横陈。

  晋冉小哥搬来琴匣,将琴取出放在桌案上。许婶婶目不转睛的细细看着,右手在琴身边缘轻轻抚摸,最后在琴额处顿住,顿了许久,微微垂首默了半晌失神道:“确是把好琴。”

  玉书琴果真是匹千里马,诸位伯乐皆对它赞不绝口,也难怪阿娘生前对它爱不释手。

  许婶婶对我道:“我有些乏了,南宫大人可愿陪我借令堂的宝地歇歇?”

  我点头陪她坐下。

  晋冉小哥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许婶婶问我:“令堂真是慧眼识珠之人,不知令堂是从何处寻得此琴?”

  想来许婶婶也是爱琴之人,得遇良材,便想知道良材的出处,以此寻求与它不分伯仲的家族亲戚。

  我道:“自我出生时便有了,至于何处所得,爹娘倒不曾提起,兴许该去问问陵叔。”

  许婶婶轻咳两声,向迟笙道:“我有些渴了,去拿些茶水来。”迟笙应下,去了。

  许婶婶打量了一番四周陈设道:“这房间布置的如此温馨雅致,令堂想必是极温柔之人。”

  阿娘平日里待人亲和,从不高声喝厉。连我一日里滚脏了三套衣裳,她也是一笑而过,当然前提是阿爹不惹她生气。记得有一回,也不知道是为何,阿爹阿娘发生了争执。只见阿娘冷着一张脸望了阿爹许久,最后红着眼生生抿出一丝笑,拂袖而走。那形容就好似被寒冰所冻的一枝梅花,红光之中夹着透骨的冷意。阿爹见此立马没了脾气追上前去,最后就在这兰音园的小院子里站了一宿。

  思及往事,唇边不自觉地浮出一丝笑意,我抬手抚了抚琴身道:“阿娘平日里都十分和气,若真生气了十头牛也拉不回。”

  许婶婶道:“无论谁被触及底线都是要生气的,这是人之常情。”

  她又问:“来这许久也未见令堂娘家人,莫非令堂不是本地人?”

  在记忆中娘亲时常提及往事,但都是断断续续的小事,从不往细了说。年幼时我曾问过娘亲,为何从不见姥姥姥爷。娘亲说他们都住在极远的地方,要走许久许久,因此不得相见。后来我从大人们零零碎碎的话语中得知,娘亲的故乡在长安。对于儿时的我而言,那真是极远极远的地方。后来阿爹总不许我再问,我便不再问了,再后来也无人可问。娘亲是阿爹做生意时带回家的,再那之前并未有人见过她。

  我笑笑道:“虽不十分清楚,但阿娘与婶婶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长安。不怕婶婶笑话,阿娘家里人我从未见过,甚至位于长安哪里也不知晓。只隐约听阿娘提起,姥姥爱吃红豆,姥爷外冷内热,还有个大舅舅,对阿娘很是照顾。舅舅有个小女儿,十分可爱时常缠着阿娘编花篮子、花帽子。阿娘最喜玉兰花,因她出生第二日,院里一株半枯的老玉兰萌了支新芽。姥姥说她是花神转世,便将新玉唤作乳名。”

  许婶婶忽然红了眼眶,一颗热泪滚了下来。我小惊一瞬停了话,许婶婶忙抽出巾帕将泪珠拭去,强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想起了多年前病逝的姑母,儿时也时常黏着她混玩。”

  我方才想起在殿前,皇帝陛下曾提及许名轻许大人的妹妹,也就是许婶婶的姑母芳华早逝。怕是在言语中,触及了许婶婶的往事。

  许婶婶拉过我的手,我微有些惊愕。自相识以来,她倒不曾待我如此亲近。她双目微红,又含着笑意,说:“南宫大人可有乳名?”

  她的手心温热,肌肤柔滑,但我唯恐手里的湿汗黏她手上。

  “似乎不曾有,自小爹娘便唤我夷嘉。”

  “夷嘉。”她默念两遍似有所思。

  我在许婶婶的细语中有些晃神,会否我的名字并未像阿爹说的出于诗经,实则极其简单,夷嘉——忆家。娘亲她想家了。

  许婶婶说:“南宫大人唤我婶婶,我却尊你一声大人,倒显得生疏,日后我也唤你夷嘉可好?”她声音轻慢,眼神温柔。

  许婶婶为人母不久,想是见我孤苦伶仃的,起了舐犊之情。我自是求之不得,遂应了。

  许婶婶欢喜不已,十分欣慰。此时迟笙正将茶端来,她亲自接过茶,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并嘱咐我莫烫了手。我们坐着聊了许多,几乎将我记忆中与娘亲有关之事说了个尽。事后方觉,我所记之事竟如此之少,不过一个时辰。

  临别时,许婶婶望着我,眼中竟是如长辈般的慈爱,她说:“夷嘉这双眼生的真好看。”可她分明大不过我几岁。

  我笑道:“大人们都说随我阿娘。”

  “那令堂想必是个美人儿。”

  我含笑称谢。“见过的人都这般说。”

  我们在后花园中分手,许婶婶走出几步后回头叫住了我:“夷嘉,为何你不去寻令堂的家人?”

  我将手抬在额前,挡住有些刺眼的日头:“阿娘总有要瞒着我的道理,她不让我知道,那我便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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