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幕沉沉，天色低暗，重明宫外风雪肆虐，宫内却隐隐有歌声鼓声。
金碧辉煌的主殿里歌舞升平，妖娆的异域舞姬们卖力的扭动着身躯想要表现自己的媚色。
侍女们端着各样玉盘珍馐摆放上客桌，福身告退后又轻轻离开大殿。
大殿左侧坐着谢影秋，右侧则是神色淡然的谢裴。
而大殿正上位，是封扬。
封扬一身玄色锦袍，与白日里初见他时的那副书生样大不相同明明是更为尊贵的模样，可他眉眼之间的桀骜与算计却不知为何反倒给谢影秋一种压抑感。
她的眼神无意间落在封扬腰间那块黑玉上。玉佩雕刻九首龙纹，玉身却有许多仿佛一碰就碎的裂纹密密交错，玉佩整体乌黑，裂隙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黑红，像是浸入了鲜血后又干涩。
正在欣赏歌舞的封扬察觉到谢影秋的目光，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谢裴静坐在席位上看着书卷，仿佛听不到也瞧不见大殿中央勾人的歌舞。
谢影秋浅浅一笑，收回目光，只闷闷饮着酒。
她突然有点后悔来重明宫，自己根本寻不到机会问一问封扬三年前的事。
想着，心下越发烦闷，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使力。
封扬敛了笑容，不动声色的将玉佩从腰间取下，握在手中把玩。
歌舞到达高潮，一个酥胸半露，媚眼如丝的舞娘回旋着身子，迈着莲步来到宫主位前，眼看就要倒在封扬的怀里。
“不懂规矩的东西。”
不料封扬面色忽冷，抬手扔出一个酒杯砸在那舞姬的腰间。舞姬重心不稳从楼阶上摔下，匍匐在地，竟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看来封扬使的力不小！
谢影秋心下一惊。她虽是习惯这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可如今瞧见这舞姬的怜样，倒也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谢影秋正欲上前扶起她，不料那舞姬竟跪在地上朝封扬一叩拜，继而勉强支起身子朝门口挪去，但目光掠过谢影秋时的怒气太过明显，让谢影秋有些不明。
谢裴唇角微勾，似有些嘲弄。
影秋看不出来，他还会看不出来吗？封扬只是打中穴位使那舞姬呕血罢了，实则下手的力度，怕是连只兔子也未必打的死。
可当真是一出好戏。
这一闹，殿内丝竹顿停，一众舞姬随之退下，侍女们也退至门外，将大殿门合拢。
诺大主殿就剩他们三人。
“师妹，谢师弟，我们三人也许久未见了，来，喝酒。”
封扬率先打破这静默的场面，眉含三分笑的举起酒杯朝二人示意。
听到他的话，谢影秋也只得露出一个浅笑，向着他两手相合举起酒杯。
二人举着酒杯半晌，谢裴却迟迟未动。
他自顾自的翻阅着手中的书籍，就像看不见舞姬的退场，更听不见封扬的邀请。
腹有诗书气自华。
不知为何，谢影秋用余光看他时兀的想起这话来，不过她稍稍回过神又为谢裴担忧起来。
封扬是主，他们是客，他如此漠视封扬，不论原因是什么，对他们的处境都太过不利！
谢裴这番举动自然是让封扬不悦。
若不是留他有用，怎会容忍他这般挑衅自己。
“谢师弟？”封扬眯着眼轻声开口提醒。
“在下恕重明宫不知中原之礼，也还请宫主恕我不明西域好客之疏。”
良久，谢裴终于放下书卷，微微偏头朝后方瞥了一眼，又回过头抿了一口热茶淡淡开口，只是语气里并无半分请求宽恕的意思。
听闻他一言，谢影秋不解。
重明宫不知中原之礼？
这…………
“谢师弟原是气这事，你与师妹男女有别，再者她是你师姐，坐左侧也并无不妥，况且我为外教人，不懂中原之礼也无可厚非，师弟又何须牵扯重明宫礼教之上？”
封扬斜躺着伸手将杯中烈酒倾倒在盘中晶莹剔透的葡萄上，漫不经心的开口解释，眼里却迸着危险之色。
左尊右卑之礼！
谢影秋顿悟，却也暗暗有些心惊起来。
封扬在中原生活这么多年，又能登上这重明宫宫主之位，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不知礼数？怕是刻意给谢裴难堪罢了！
只是……为何？
他们三人同承一师，幼年共处，如今怎会如此针锋相对？可不论如何，这情况对谢裴与她总是越发不利。
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殿内人多，我出去走走。”
听到封扬的话，谢裴并无过多反应，甚至眼皮都不抬一下就径直站起身理齐衣袍，转而向大殿外走去。
只是那句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谢裴出去后，大殿门又重新合拢。殿内烛火跳动，九百根蜡烛点燃在大殿各方。谢影秋面前未曾尝过的菜都已经冷却。
上座的封扬把玩着酒杯，一只手摸着座椅的金边一言不发，却也不看谢影秋，只是唇角微勾，满目玩味。
“我出去寻谢裴。”
半晌，谢影秋终于坐不住，拿起身侧的佩剑就欲站起来。
谢裴身子骨弱，刚才看他眼下有隐约可见乌青，手上皮肉贴骨，该是白日来时寒气入体！
“师妹此行来重明宫，是想知道一年前的事吧。”
封扬撑着头懒懒开口，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让谢影秋都不禁一颤。
谢影秋不答话，只是加快了步子想要离开这儿。
此地不宜久留，她得赶快找到谢裴。和封扬单独在一起，让人太不舒服。
“今夜丑时，我在秋月阁。”
听到那人的话，谢影秋推大门的手顿了顿。
她是想知道！所以今夜她一定会去赴约，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谢裴。
谢影秋的一举一动都落进封扬眼里。等到她离开，封扬终于像个孩子般大笑出来。
“小师妹还是如此单纯，真有意思。”
“左法，跟上她，别让我的小师妹迷了路，等会儿我可是给她和谢裴准备了一个大礼。”
封扬举起手中的玉佩用指腹轻轻磨拭，眯着眼朝大殿右侧开口吩咐。
那本隐匿身形于大殿右后侧的妖娆女子从暗中走到大殿中央柔声应下，笑意吟吟的对封扬行了跪拜大礼，转瞬就消失不见。
好你个谢裴，竟能察觉左法的匿术。敢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等会儿的那份大礼你可要好好收着，别让我太失望。
封扬望着大殿门口，眼里笑意更甚。烛光浅浅摇曳进他的眼里，把他眸子边描上淡淡的金。
从大殿出来寻谢裴的谢影秋提着佩剑穿行在走廊间。
廊边长条的红纱被夜风吹起，廊上挂着的红灯笼光色打在她脸上，让她的侧脸看上去温柔了几分，不再是那么戾气盈眉的样子。园中花卉正好，这一番景色倒是让她想起了幼年在护剑阁过年的时候，层层楼阁也是这般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想着想着谢影秋舒展了眉头轻轻笑起来，却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笑容一滞。
她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与护剑阁众人决裂的场景。
谢影秋只记得自己当时被护剑阁的三大长老重重打伤在地，冰冷的剑锋抵在颈间，身负重伤的她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后来隐隐听见三妹之云的哭喊和刀剑相撞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好像在叫她的名字。再后来便是在谢裴府中醒来。
那中间的事呢？自己为何与护剑阁决裂，又为何在谢裴府中醒来，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影秋突然头疼的紧，她感到后颈微微传来一阵刺痛之感，可那里除了衣料什么也没有。
谢影秋皱着眉头靠在廊柱上，阖眸沉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一只冰冷的手却突然从身后探出，蒙上她的眼睛。
谢影秋一惊，正欲拔出佩剑刺向那人。
“我。”
是谢裴！
谢影秋连忙收回佩剑，抬手想将谢裴的手拉下，可谢裴偏偏比她快一步率先收回了手。
“你……”
谢影秋正想开口问他刚才去哪儿了，却冷不防被他扯住衣摆带进廊内一个房间里，将二人身形藏匿在黑暗中。
“塔娜，宫主今天怎么回事嘛，对你都置之不理？”
两个舞姬打扮的女人自长廊另一头慢慢走来，一个搀扶着另一个，而被扶的那个女子正是之前被封扬打下台阶的舞姬！
“哼，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小师妹，三年前来这里没能求到宫主跟她回中原成亲，这次又死皮赖脸的过来了。”
被叫作塔娜的舞姬冷哼了一声，手里捏着另一个舞姬的头纱恨恨说到。
“好了好了，那女人哪有塔娜你美，塔娜你才是这重明宫将来的宫主夫人。”
舞姬讪笑着揉了揉塔娜的手背，塔娜这才松了手，两人有说有笑的朝尽头的偏房去了。只是塔娜别有深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廊内的厢房，又回过头继续和那舞姬打趣了。
房间内的谢影秋满眼不可置信。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和封扬会是那样的关系？！
谢影秋倒吸了一口气，踉跄着就要摔倒，谢裴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的腰才让她堪堪站稳。
聪明如她。
谢影秋心下了然。自己跟护剑阁决裂也怕就是为了封扬。自古正邪两立，护剑阁为中原正派，向来看不起异域邪教，更何况他还是这邪派重明宫的宫主！
“我们还要去见封扬。”
谢裴稳住她的身形，俯身在她耳边轻言，打断她的思绪。松了手又自顾推开门朝外走。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他的声音冷的就像这重明宫外的冰雪，没有一点温度。
谢影秋握着佩剑的手紧了紧，然后蹙着眉从房间里出来，也不理会谢裴，独自朝大殿的方向走去。
眼看谢影秋已走远，谢裴身子猛地向后倾，他单手扶住门边，低低咳嗽起来。
他的身体，怕也撑不了多久。
可他必须护她安然。
谢裴收了倦色，以内力催的面色稍有血色些，拂袖而去。
他必须撑住。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大殿，殿中乐师正鼓瑟吹笙，殿中女子舞姿曼妙，一番景象好不喜人。
“把东西拿上来。”
封扬抬眸望向从门外进来的两人，低声吩咐身边的侍女。
这戏开始了，谢裴你可要好好陪我玩。
封扬仰头饮下一杯酒，眼里玩味更重。
桌上菜品应是重新上过，这会儿仍是温热的。
谢裴和谢影秋刚落座，两位侍女各手捧一个盖着红布的银盘站到他们身边，然后恭敬的将银盘放在二人桌上，低着头等候封扬的吩咐。
谢裴看到桌上的东西，稍稍有些不解。
封扬想做什么？
“自师门一别，今日我们三人再聚首，我敬师弟和师妹一杯。”
封扬站起身高举酒杯，向着下座的两人高声道出。
乐师放轻了丝竹声，舞姬也慢下动作。
封扬率先饮下这杯酒，谢影秋也抿着唇咽下。谢裴并不沾酒，故以茶代酒而饮。
“既如此，不若今日我们添个双喜临门。”
封扬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左侧的谢影秋，一字一句说出。
“不日，我将迎娶小师妹为我重明宫的宫主夫人，而谢师弟，将是我的义弟。”
谢裴，你心爱的女人就要嫁给我了，不知这份大礼，你喜不喜欢？
封扬看着一脸错愕的谢影秋，神色温柔，仿佛真有柔情万千皆倾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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