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
飞花似雪,暖草如烟。
沈惜言站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左手边的秦淮河上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右手边的沈家酒楼拔地凌空,气派非凡。
有言道近乡情怯,沈惜言四处望望,南国的一切,竟变得陌生了起来。
沈家的大宅隐于一片砖瓦的青灰之中,他离家的时候,大门还是棕黑色,而如今,却变成了亮眼的朱红,仿佛新添了一笔生命。
沈惜言深吸一口气,拨了拨门上的铜环,过了好一会儿,门内一阵“啪嗒啪嗒”的急促脚步声,下一秒,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个陌生的小男孩,约莫十岁的样子,又稍微有些面熟,他躲在门缝里偷看沈惜言。
沈惜言还以为是什么远房亲戚来了,他弯腰笑道:“小孩儿,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小孩儿一叉腰,指着沈惜言的鼻子趾高气昂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你家?”沈惜言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抬头看了眼牌匾,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沈”字。
这时,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年年,开门做什么?”
小孩儿回头道:“妈妈,有个奇怪的大哥哥。”
“谁呀?”
那女人走过来拉开儿子,见到沈惜言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你就是沈惜言?
“我是,你——”
沈惜言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哦,那你进来吧。”
沈惜言一脸莫名地走进门内,这女人他从未见过,却给他一种女主人的姿态。
女主人……
沈惜言心头突然不安了起来,他快步走向屋内,把身后训孩子的声音抛诸脑后。
“年年,以后不许随便给外人开门,听见没?”
“听见了妈妈。”
沈宅外,角落里的四个大汉见沈惜言进去了,才纷纷转身离开,去找旅馆投宿。他们是赵万钧派来一路护送沈惜言的,只是躲在暗处,没叫他知道。
屋内,沈惜言少时的丫鬟柳绿正帮他收拾着屋子,表情端的是义愤填膺。
沈惜言坐在茶桌前,紧紧攥着手心。
原来他父亲沈长河在他离开之后就娶了新夫人,而这孩子今年八岁,也就是说,在沈惜言十二岁的时候,他爸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
不,现在不叫私生子了,应该叫二少爷,而他的母亲林菁菁,就是沈家老爷明媒正娶的续弦夫人。
难怪他在北平呆了一年,沈长河都不曾叫他回家,难怪刘涯和柳绿要他在北平玩尽兴了再回来,原来是故意让他晚点回的,他还以为是他俩两小无猜心有灵犀。
“当时奶奶不同意老爷娶,就是怕她对你不好,等你离家后不久,老爷便执意要把人娶进门,奶奶一下就气倒了。”
沈惜言腾身而起:“什么,奶奶气倒了?”
“是呀,现在连人都认不清了,估计你去了也不一定记得你。”
*
沈长河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回来,他刚连夜处理完一桩生意,脸色疲倦,见到久未归家的大儿子,也只是稍稍点了点头,眼里全无欣喜,也没问他的学业生活,将沈惜言直接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正当沈惜言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沈云年揉着眼睛跑到大堂,肉团子似地一把抱住沈长河的大腿:“爸爸爸爸,您又不陪年年睡觉。”
沈长河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绽出笑容,一把将二儿子抱起:“哦哟,都怪爸爸太忙了,今晚一定陪年年睡觉。”
“年年,你慢点儿。”林菁菁从后面追了上来,“你儿子就是皮惯了,昨晚见不着爸爸闹了半天不睡觉,都是被你宠的。”
“宝贝儿还小,就得宠着。”沈长河说着用胡须蹭沈云年的脸,“年年这是想爸爸喽。”
“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林菁菁道:“先生病了。”
沈长河点点头:“那咱们得备些礼品去探望一下李先生,他平时对年年关照颇多。”
看着眼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沈惜言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并不欢迎他的地方,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一个意外。
他的父亲从没哄他睡过觉,更没有将他放在臂弯抱起过,他爸甚至连他学堂先生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以前觉得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可如今才猛然惊觉,他爸对沈云年,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模样。
“爸,我想去看奶奶。”沈惜言不适时宜地打断了对面的父慈子孝。
沈长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你去吧,让柳绿带你。”
奶奶被安置在一处环境清幽的院子,离主宅不算近,步行半个钟头才到。
柳绿一路上给沈惜言讲了林菁菁过门的这两年家中的变化,字里行间都在提醒着他,林菁菁这个女人心机多么深厚,不遗余力地想抹去他在老爷心中的分量。
沈惜言扯着唇角笑了笑,没说什么。
其实,根本不需要谁来抹去,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他在他父亲的心目中本就无足轻重,以前只是因为他独子的身份,再加之有奶奶的袒护,他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染了一身的少爷意气,以为全天下都是自己的。
一进屋,浓重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差点儿把沈惜言苦出眼泪,他快步走到床前,见到了卧在病床上的奶奶,他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奶奶的情况用八个字足以概括:面色发青,形容枯槁。
沈惜言犹记得离开金陵的时候奶奶的音容笑貌,她用乡音轻声慢语地嘱咐他,要他在外国吃好喝好玩好,千万别委屈自己。
沈惜言颤抖着握住奶奶枯瘦的手,唤道:“奶奶,我是惜言呀。”
过了好久,奶奶浑浊的眼珠才转到沈惜言身上,然后又毫无波澜地转到了别处,好像不认识孙子了。
“柳绿,奶奶连我都不记得了?”
柳绿叹了口气:“奶奶谁都不记得了。”
沈惜言心中一酸,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回国之后只想着去玩,把奶奶忘到了天边,如果他能早些回来,还能多照顾奶奶一段时间。
柳绿心思玲珑,又和沈惜言青梅竹马,一眼便看出了沈惜言在想什么:“少爷,你也是不知道嘛,就别怪自己了。”
沈惜言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对柳绿说:“你先出去吧,我在这陪陪奶奶。”
柳绿离开后,沈惜言坐在床边,陪奶奶说了一下午的话。
*
人间一日,沈宅一年,沈惜言回家住了整整五个月,从盛夏到冬日。
有了沈云年,整个沉闷的沈宅变得吵吵闹闹起来,但这一切的欢笑都在压抑着他,他无法融入,也被他们抗拒在外。
虽然父亲以前对他的关怀本就不多,可如今两相对比,才发现不是不多,而是少的可怜。
在这个家里,除了柳绿和他说话,刘涯空闲之余会到沈家来约他上画舫一聚,其余时候,他都像个隐形人一样,只能去别院陪着日益油尽灯枯的奶奶说话。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身处北平漩涡中的九爷,想到那相去千里的阻隔,孤枕难眠的时间便更加难熬了。
沈惜言开始给九爷写信,信的内容是他承诺地要学写给九爷的诗:
「闲人爱说愁\/说到茶饭不思\/说到黯然神伤\/落花啊、离雁啊、水啊、月啊的\/都被迫化作心上秋\/我笑他们变成庸人\/日日自扰\/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唤不出你的名字\/它终于经过我的眉梢」
然而,无论这样的思念诗写了多少,那边都渺无音讯,他不知九爷是否安康,他想去北平探望,可始终记得九爷在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惜言,在我去金陵找你之前,千万别回来。”
渐渐的,他开始在不安中埋怨起九爷来,写给九爷的最后一封信如是说道:爱神赐了一场梦给我\/又很快把我叫醒\/爱神是土匪\/是坏蛋!
他停止了写诗,开始思考他从未想过的未来。很久之前,青鸢问过他日后要吃哪碗饭,他记得当时的他没给出任何答案。
眼看着沈云年一天天长大,父亲又对弟弟疼爱有加。
或许,他不该再这样游手好闲下去了,倘若有朝一日,他失去了家族和金钱的庇护,他便彻底一无所有了,这样的他,配不上九爷,也对不起自己。
这已经是沈惜言单纯的视野里最大限度的醒悟了,而他没想到的,远比他想到的更让人难以释怀。
他考虑了整整一宿,第二日清晨就开始给他在美国的老师写信,信中提到了理想、前程、人生,这些他二十一年从未想过的事情。
就在沈惜言以为父亲将他彻底遗忘的时候,他突然被父亲一本正经叫去了书房谈话。
“爸,您找我有什么事?”沈惜言站在父亲面前,掌心汗如雨下,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儿。
“惜言,你今年二十有一了吧。”
“嗯。”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替你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高家的三小姐,成亲之后,你就住到高府去,替高会长打理一些商会事务。”
沈长河说得很轻巧,不像商量,更像是商人在变卖货物,而那高会长是金陵最大商会的会长,可以说整个金陵的商业都归他掌管。
沈惜言大惊失色:“我不成亲,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哦?”沈长河眉心重重一挑,“是哪家闺秀?”
“不是闺秀……”沈惜言抿唇道,声音变小了许多。
沈长河眉心一皱:“别告诉我是个洋人,我们沈家从没有洋人过门!”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在此之前,沈惜言从未设想过如何向父亲摊牌,他心跳如雷,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咬牙道:“也不是洋人,是,是男人,他在北——”
“平”字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就甩到了沈惜言脸上,白皙的皮肤瞬间浮起四个血印,唇角也渗出血来。
“混账!”沈长河气得胡子都在抖,他咬牙切齿道,“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喜欢谁?”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沈惜言耳畔嗡嗡作响,胸口却陡然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他深吸又吐气,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怕了,他抬起头,直视父亲的怒容,一字一顿道:“我的爱人,他叫赵万钧,他是个男人。”
说到“赵万钧”三个字的时候,沈惜言唇角弯起一抹笑,虽然伤了,却依旧笑得明快,就像曾经被赵万钧捧在手心的玫瑰。
“来人,把这个孽子给我关起来,关到良辰吉日为止,在这期间任何人都不得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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