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江南
盛夏六月,白瓷碎玉叮当响的时节,繁华似锦的上京城即将尘埃落定一桩大喜事。
英国公府和乾安侯府在万昌长公主的牵线下,决定让两家的独子和幺女联姻。
但是在联姻前,为保日后婚姻和谐,也为迎合近来上京定亲前男女相看之风俗,两家决定在最后敲定这桩喜事前,叫两个孩子象征性地见一面。
这日,英国公夫人罗芷兰盛装来到乾安侯府,华丽的马车停在福兴街上。
同样金钗华服的乾安侯府大房夫人苏苒之早已翘首以待,热络地迎上去。
“盼来盼去,可把姐姐给盼来了。”
“我一路也正念叨呢,平日往来都不觉着远,只今日,怎么这路就这般远,一路上我都不知掀了多少次帘子,以为是到了。”
亲如姐妹的二人见面即是堆满了笑,携手进了家门,由一堆女使丫鬟簇拥着落座。
“昭昭今日可在家?”
罗芷兰一坐下便想看看自己即将到手的儿媳妇,顺便招来女使,呈上自己今日带来的宝贝——一对未经雕琢的翡翠料子。
“我前几日啊正得了一对上好的南诏翡翠,一看到它们便想到了昭昭,这不,就赶紧找日子亲自送来了,凭她做成镯子还是做成簪子,都是极好看的,如今盛夏,便是镶在鞋底添凉,也是不亏的。”
“哪就这么娇贵。”
苏苒之轻笑着调侃,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淡定自若地收下她的礼。
无人在意她手中的帕子,已经浸透了半边冷汗。
自从两家开始议亲之后,罗芷兰时不时就喜欢往他们府上送礼,从各类翡翠玉石到锦绣绫罗绸缎,恨不能一得到什么好东西就往他们家塞,生怕他们不愿将女儿嫁过去。
“昭昭是你和大爷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小在家中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我们家又只有清台一个儿子,没道理她进了我们家的门,还让她过的比从前差了去。”
罗芷兰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一番话将所有人都夸了个遍,末了,就着青竹纹的茶盏抿了一口,又问:
“昭昭呢?今日可有空见我一见?”
苏苒之只觉自己后背发毛。
“不巧,她今日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
“是。”苏苒之额间冷汗快要滴落,却还要强装镇定,“这不是,前几日我娘家小外甥出发去姑苏苍南山了,大外甥又本就在外任,如今膝下是一个孩子都不在跟前了,昭昭便被我支去,陪陪舅舅舅母了。”
“这样。”罗芷兰若有所思,放下青竹茶盏,“其实我今日来,是还有一事想要同妹妹和昭昭商量……”
苏苒之掐着自己掌心的肉:“昭昭不在,姐姐就只管同我说吧。”
罗芷兰欲言又止,似在斟酌如何开口才好。
良久,才道:“就是咱们之前定好的,两个孩子相看的日子,我想,能不能往后推推?清台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说的极是难为情,仿佛往后多推一日,都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美好青春。
苏苒之却一个激灵,恍若看到了隔日曙光。
“当真?”
“昂?”
罗芷兰不明白,她这隐隐有些激动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好歹是多年修炼出来的贵妇,苏苒之立马转变好情绪,解释道:“我是说,苍南山书院的课业当真是如此繁忙?我以为凭清台的本事,早该结束了才是,毕竟他去年回来,我就听我那哥哥说,清台的学问去科考已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能得苏大人这般称赞,是他的本事,只是学无止境嘛,孩子想留在那多学些,我们做大人的也不好阻拦……”
“明白。”
片刻前的姊妹情深在这你来我往假意欢笑间逐渐消弭,两人各怀心思静坐了会儿,罗芷兰便起身告辞了。
苏苒之客气地将她送走,目送国公府的马车逐渐远去,脸上挂的浅笑也逐渐褪去。
“你说他们家是何意思?马上要同我们家昭昭相见了,却说回不来?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回来?不想娶我们家昭昭了?”
“咱们家小姐也未必见得想嫁……”
玉烟是自小照顾苏苒之到大的,后来又陪她嫁到这乾安侯府,这会儿也只有她敢在苏苒之面前说这话。
苏苒之果然神情一下便塌了:“你说大爷到底派人去追了没有?怎么到如今还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再这般下去,恐怕姑苏都要到了。”
“大爷派人去了,只是老侯爷说,是他同意小姐走的,所以大爷的人手也不好太大张旗鼓地追,唯恐被老侯爷的人给发现了。”
苏苒之气不打一处来,在厅里坐了又起,起了又不停地踱步,突然,浑身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精神抖擞,拉着玉烟道:“你说,昭昭是拿着老侯爷的拜帖去苍南山了,付家的儿子回不来,也在苍南山,那他们俩,会不会到时候在苍南山见上了?”
玉烟一愣:“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与此同时,英国公府邸——
罗芷兰思来想去,觉得今日苏苒之待自己的神情有些不对劲,问向身边的女使:“你说她是不是觉得我们家怠慢了他们家?”
马上要定亲了,说好要回来的人回不来,那自然是怠慢。
女使默默点了点头。
“可是不对。”罗芷兰细想,“我没说清台的事之前,她也怪怪的。还有昭昭,苏家那儿子都走多久了,她还要去舅舅舅母跟前陪伴?自她及笄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她不停转动手中的珠子,在一刹那突然顿住。
“不对,你赶紧去打探打探,看看乾安侯府的五姑娘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
骄阳烈焰,水波粼粼泛光,大大小小的船只行在姑苏的河道上,漾起一圈圈涟漪。河道两侧,往来行人穿梭如织,步履匆忙,一声声吴侬软语透过滚烫的热气,晃进船只里。
“这些人说话怪好听的。”
船舱里,程昭昭懒洋洋地将脑袋枕在小窗上,欣赏沿途一路。
山月替她剥好枇杷,一个个送到嘴边,接道:“听说江南这边都是这样,郎君要在此处念书,保不齐一年半载地下来,也能学会不少。”
“那是自然。”程昭昭靠回屋内榻上,“你说我这已经到姑苏了,马上就要上山,上了山,家里还能抓我回去成亲吗?”
“大抵是不能的。”山月道,“郎君是拿了家中老侯爷的拜帖来念书,苍南山书院,满大启闻名,堪比国子监,大爷和夫人若知晓您已经入了书院,必是不敢上山闹事的,丢不起这个人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昭昭娇俏地眨了眨眼,心情颇佳,拣了颗剥好的枇杷送进她嘴里。
山月受宠若惊,看着自家小姐天仙似的样貌,眼里泛起星星,比水上的波纹还要粼粼。
虽是女扮男装,不施粉黛,但眼前少年脸庞白净,五官明丽,鸦羽似的长睫下是一双璨璨星眸,灵的好像会说话;满头束起的青丝簪在银冠里,再配月白青竹的衣裳,在这炎炎夏日里,宛如青松翠玉,简单贵气。
这美貌,绝对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表哥,咱们到了!”
她尚在出神,便听见船舱外表少爷的声音响起,连忙吐了枇杷籽,陪着程昭昭出去。
船舱外,活泼有余的苏三少爷苏衔青意气风发,眉清目朗,晃把纯白水墨的折扇,道:“表哥,咱们收拾收拾,可以下船了。”
“这便到了?”
程昭昭探头出去,只见不远处的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难当,飘挂描红的旗帜上写有大大的姑苏字样,已然是真到了。
她目不转睛,乐道:“适才水路进城,城门口上老大的姑苏二字是隶书所写,有蔡公墨宝之风,现下连这小小码头,居然也是如此气派,不输大家,看来这书香宝地,名不虚传。”
“是啊,江南佳地,名不虚传,难怪付家大哥和沈家二哥都喜欢待在苍南山,不愿回上京呢。”
苏衔青面对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感慨颇多,读书人的毛病一上来,忍不住又大抒了一番心怀,乐呵呵地转头,却只见自家表姐的神色已不复片刻前的喜悦。
“表哥?表哥?”他惊奇地唤了两声。
“嘘!别出声!”
程昭昭猫着腰,躲至他的身后,揪住他的衣角,问:“你看那边码头岸上几个,像不像正经行伍出来的?”
苏衔青不知她怎突然注意到这个,顺她说的,看了两眼,点头称是:“行伍之人走路神情气势皆与寻常人等不同,这几个明显就是练过的,且手上还拿着画相,当是在寻人。”
“是我爹的人。”程昭昭沉吟。
“哦。”苏衔青下意识又点头,末了突然一顿,神色大变,“表哥你说什么?”
程昭昭直起身,转身回到船舱。
苏衔青紧随其后。
“我可能需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情。”
她端坐着,将满心的不安写在脸上,细长的柳眉微蹙,小青山微迭。
这神情苏衔青再熟悉不过,自小到大,他这位侯府嫡出的表姐一惹祸,就是这般模样。
“打住!”他于两尺之外大跳一下,慌忙抬手,“让我猜猜,表哥这是要同我说什么。”
本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他拧着眉头思索两息便全明白了:“你压根就没博得家中同意,是私自逃出来的!”
程昭昭赶紧争辩:“有祖父拜帖为证,他同意了!”
“可是姑姑姑父没有!”
苏衔青一屁股坐到她对面:“难怪啊难怪,表哥你一路遮遮掩掩,只道老侯爷劝你来苍南山念书,只字不提姑姑姑父,原他们根本就没同意你来!”
程昭昭梗着脖子:“不同意又如何,反正我都已经到了,这苍南山,我是非去不可的。”
“那表哥现下拉我进来是何意思?”
“……”
他问了话,程昭昭却不言语,扑闪的眼睫眨的飞快,灵巧而又生动。
苏衔青随她默了半晌,艰难地咽一口口水:“姑姑姑父若是知晓此事,会打死我的。”
“没事,有祖父顶着,他们不敢。”
“父亲母亲知道此事,也不会轻饶了我的。”
“没事,我会同舅舅他们说实话,说我是在半道上遇见的你,非要挤上你的船,这都不怪你。”
这倒的确是实话。
苏衔青比程昭昭晚生两个月,至今尚未满十五的生辰。
一个月前,经他身为国子监祭酒的父亲考验,知他如今这番文章学识,在国子监已难大有长进,便为他写了一封去往姑苏苍南山书院的拜帖,要他到这与上京国子监并驾齐驱的私塾学府采风交流,进行另一番学习。
一路坐船,走的皆是水路,比陆路要慢上许多,固而程昭昭虽比他晚几日出发,但坐马车紧赶慢赶,最终也赶上了他,并挤上了他的船。
“所以表哥当时与我道,是碰巧顺路遇上的我,是骗我的?”
“所以表哥说拗不过家中非要你来读书,也是骗我的?”
“所以表哥你——”
苏表弟后知后觉,回顾起路上的桩桩件件,陈词激昂,义愤填膺,涨红了脸欲批判一二,可是一转头跟自家表姐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对上,当下本就不硬气的心肠又软了半截。
“罢了。”他终究叹气,“船马上靠岸,咱们还是赶紧想个办法吧。”
—
一刻钟后,苏家的船只靠岸,苏衔青指挥下人搬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在码头上来来回回。
苏家和程家虽然关系颇深,常有往来,但苏衔青姑父的手下,也基本都不认识他这位表少爷,只一个劲瞅着刚到的船只里,有没有画像上的姑娘。
每一次与这些人擦肩而过,换来的都是苏衔青一身的涔涔冷汗。
眼瞅着最后一箱东西也从船上搬下来,他终于可以走了,跟在他后头靠岸的另一艘船上却出来一位壮汉。
“苏公子!”
壮汉叫住了他,行为粗犷,音色洪亮。
“你怎独自一人?你程家表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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