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当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的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时候,周南和夏禹就确信这的确是孟老的家了。
小男孩穿着一身黑绒布的棉袄,棉袄鼓鼓囊囊,看起来是新做的棉衣。他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抽陀螺,啪啪啪,不一会儿头顶就冒气了汗。
“的确是小孟,但是,不是我遇见他时候的年龄。他现在比那个时候要小一点,胖一点。”周南比划着说。
小男孩自己玩一会就觉得有点无聊了,向屋里喊叫:“糖糖,你出来陪我一起玩。”
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姑娘应声出来,她的腿还太短,试了好几次都没迈出门,有点着急。小男孩见状赶紧跑过去,将她硬生生的拔了起来,放到庭院里。
“哥哥,我不会玩陀螺。”糖糖奶声奶气的说。
“那我们玩点别的吧,我们去打鸟吧,咱爹的弹弓放哪儿了你悄悄告诉我。”小男孩一脸鬼灵精。
“不行。”糖糖小大人一样的叉起腰,“爹说你上次玩弹弓把小胖的腿打伤了,不能再让你玩了。”
“唉,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是脱手打偏了。”
“我不管,我要去告诉爹爹你又要玩弹弓。”
“别别别,我不玩弹弓了,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我要玩过家家。”
“啊,又是过家家啊。”小男孩有点不耐烦。
夏禹看着穿花棉袄的小姑娘,她的模样与福利院里的糖糖是有九分相似,而且,这个小女孩也叫糖糖。真的这么巧吗?
院子里的男孩和女孩用一些野菜叶当做食物,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屋子里走出,看着他们欣慰的笑了。
“小海,糖糖,吃晚饭啦。”女人提醒院中玩闹的两个子女。
“来啦来啦。”兄妹俩把野菜叶扔到院子角落的鸡窝里,跑回屋吃饭,孟海跟在糖糖后面,照例又把妹妹提起来越过门槛。
那是1931年的一个普通冬天,屋子里吃饭的四个人有说有笑,还不曾注意到白日即将过去。
夏禹憋着一口气在心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周南,周南没有挂着一贯的笑容,目光冷冷的看着园中的一切。
村子里和镇上突然多了些拿着长杆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留着夸张的八字胡,这些人嘴里吚哩呱喇的讲些听不懂的东西。一位大腹便便,带着圆眼镜的人在向这些穿军装的点头哈腰,他把村子里的孩子都召集起来,给小孩发一种亮纸张包着的白色晶体块。
糖糖和小海高高兴兴的把这些糖拿回家,
“爹,娘,有人给我们发糖吃。”
“什么人给的?”糖可是个稀罕物。
“就是村口戴瓜皮帽的男的,他说明天过去还有呢。娘,你也吃。”小海还在舔着珍贵的糖。
“娘不吃。”夫妻两个忧心忡忡,不知道突然出现的这伙人到底是福是祸。
父亲说:“小海,你明天别过去了,他们可都拿着枪呢。”
“没事的,爹,我看他们人挺好的啊,他们长得都有点好笑。”小孩子不以为然。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以后不准接近他们。”
“那好吧。”
第二天,这个孩子回忆起糖美妙的滋味,又偷偷的跑过去了。戴瓜皮帽的男人问:“你是叫小海对吧,这是你的糖。”
“叔叔,你们是什么人啊。”小海问。
“我们是皇军。”
“皇军是什么意思啊?”
“皇军就是皇上的军队。”
“哇,皇上啊,你们好厉害啊。”小孩继续说,“叔叔,我不能白要你们的糖,你们有什么活要干嘛。”
“嘿,就你这小身子骨,能干什么活。赶紧回家去,别在外面瞎跑了。”
“叔叔,我真的能干活,我还能打鸟呢。”小海不服气。
小海看到那个穿着土黄衣服的怪人过来跟这个瓜皮帽叔叔说了几句话,瓜皮帽叔叔连连弯腰,说害,害,害。害是什么意思啊。
接着,瓜皮帽叔叔跟他说,“小海,皇军说了,你帮我去他们跑宣传,就每天都有糖。”
小海咽了下口水,“什么是跑宣传啊?”
“就是招人,皇军有个防疫给水工程需要中国的劳工,一个劳工一个月三块银元呢。”
小海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他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知道银元可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他兴奋的跑回村子里,四处喊着:“招劳工喽,一个月三个银元。招劳工喽,一个月三个银元。”
有路过的人把他截下来,问他什么一个月三个银元。
他像模像样的说,“皇军在招防疫给水工程的劳动,一个月三个银元。”
招劳工的消息像鸟儿一样很快传遍了这个闭塞的小村子。
东北的冬日向来漫长,冻土期的黑土地正在休眠,等待着早春的播种,勤劳的农人原应该在热炕头和老婆孩子一起享受一年少有的休憩。尽管村子里的人都是老实的庄稼汉,可也知道外面局势变迁,任何事情都有发生,谁也不敢保证吃了这顿一定要下顿,一个月三个银元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本来对这群人心怀恶感的小海爹也想在冬歇期挣到这个钱。
1931年的冬天,小海爹连同村子里的599名劳工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到h市平房区的一个建筑工程。
他把那个银元交到妻子手里,嘱咐说:“皇军说了,先给一个银元,等一个月结束后再给那两个。你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和两个孩子,我听那个瓜皮帽说一个月就能回来一次。”
然后,他背起行囊,和那599名劳工离开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那600名劳工再没有一个人回来过。村子里的人不是没动过去找人的心思,走的都是各家的成年男性,是顶梁柱。可是,出去h市找的人也没有回来。
时间推移,一种恐慌在村子里蔓延,无助的人们想起了最想散播劳工招募消息的小海。他们恨得牙痒痒,对这一家人都没有了好脸色。
纸糊的窗子经常被戳破,院子里的鸡鸭都消失了,兄妹俩走出院子都会接受到异样的目光和凶狠的诅咒。
土墙茅屋的女主人开始扛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她白日去耕作,夜里就着煤油灯帮镇上的人缝补衣服,凌晨天不亮就担着山上的柴送往城里的人家。每当这个时候,小海都会把睡眼惺忪的妹妹也叫醒,他们跟在娘的后面,一脚一脚的走着。
土墙茅屋的女主人开始咳嗽,这咳嗽起初只像个小感冒,偶尔咳嗽几声,不碍着做活;后来在一次劳作中,她开始咯血;再后来,她变得极其虚弱,重一点的活已经不能干了。
镇上医生摇摇头说,这是肺痨,需要抗生素。
可这样的地方哪里会有抗生素呢?
女主人将两个孩子叫到床前,两个孩子还太小,她不放心啊。
她强打起精神,撑着病体,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银元,跟年龄稍大点的儿子说:“小海,要照顾好妹妹啊,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啊。”她把银元放到哭泣的儿子手里,“小海,咳咳,这是你爹的卖命钱,你要收好啊。”
“娘,我不要,我不要。娘,你快好起来啊,等你好了,爹就会回来了。”小海哭着。
“小海,你不听娘的话了吗?拿着,照顾好妹妹。”女主人说。
小海边哭边接过那闪着亮光的银元。
女主人哀伤的看着一对儿女,不敢去想象这两个孩子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1933年秋天,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妹妹哭晕在娘的床前,村子里的人好歹是帮着这一对兄妹用草席将尸体卷起来,挖个坑埋了。但对于这一对兄妹,没有一个家庭有能力再收留两个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孩子了。更何况,对于当初招劳工的事情,村里人总还存在芥蒂。
从娘去世以后,糖糖的嗓子就哭哑了,她不与任何人说话,像是丧失了语言功能。那个冬天,米缸里已经没有任何米了,外面的雪大得很,糖糖发起了高烧。
小海比两年前爹刚走的时候更高了一点,长期帮娘干活让他拥有了同龄人没有的力气。他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走到镇上的时候,镇上的郎中还是摇摇头,“这是伤寒,镇上没有桂枝汤,你得到城里去,唉。”
他于是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妹妹从镇上走到县城里,大雪封山,他怀里揣着那块爹的卖命钱,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从深夜走到破晓,终于走不动了,他将妹妹安置在一户人家的檐下,糖糖的脸色已经烧得诡异的发紫了。他拍拍妹妹的脸,告诉她说,“糖糖,等哥哥回来,哥哥去给你买药。”妹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
他拖着沉重的腿往县城里的医馆走去。
没有听到身后妹妹那声微弱的“哥哥。”
等他再度空手返回这里的时候,只有一个沾血的手绢黏在了路边的冰块上。人来人往,有几只脚踩过手绢,又匆匆忙忙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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