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献给海德拉(十一)
海德拉夫人并不是一个愚钝的人。
当林安妮提起曾听说的趣闻,转述佩琪两岁时的战绩,海德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故意:“你想要什么?金钱?地位?”
“比那更多,夫人。”被拆穿,林安妮也依旧不慌不忙。
“哦?那你得更努力一些,零碎的闲谈可卖不出什么价。”
“当然,夫人。”林安妮谦逊地行礼,“我将证明我的价值,您的投资必将获得丰厚的回报。”
海德拉夫人不再理会林安妮。
她移开视线,重新将指尖落回琴键上,继续弹奏那些扰人的练习曲,仿佛两人之间的对话,只是一粒再微小不过的尘埃。
感谢她乱七八糟的琴技,和她毫无天赋的乐感。哪怕将琴键砸得更响亮、更杂碎,旁人也很难辨识出她心绪的凌乱。
是了,是了……
她从来不是热爱音乐、享受弹奏的人,真正的爱好者是那个孩子,那个叫做“乔伊”的孩子。
回忆纷飞,海德拉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的她,已然出落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颤颤巍巍地暴露在乡野之地,随时可能引来野兽的攀折。
这样的危机感,在村长娶了新的妻子,妻子又带来她的弟弟时,达到了顶峰。纵然她的父母十分珍爱她,可他们早就被生活压弯了腰,面对村长妻弟的觊觎,他们只敢诺诺地回避或推脱,从不敢强硬地顶撞。
海德拉那时候就明白了,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新的保护者。
海德拉挑中了住在村尾的猎户。
那是一个凶巴巴的男人,脸上还带着与狼搏斗的旧伤,曾经被村长妻弟挑衅,然而打得对方满地找牙,以后每次见了他就绕道走。
然而海德拉看得出来——她一向觉得自己在识人方面有些许超能力——那人只是外表凶悍,实则有一颗柔软的内心。
不然,他为什么会在姐姐死后,收养他那个小怪物一样的年幼侄子?
海德拉可是偷偷瞧见过的,他那间远离村落的木屋里,藏着个雪白又见不得光的小孩。
海德拉主动找到了他,可他并没有娶妻的意思。
他让小侄子管他叫爸爸,似乎就打算这么相依为命地过一生,不想再拖累其他人。
海德拉不高兴地数落了他一通,说他过得太粗糙,这么马虎又怎么能照顾好一个生病的小孩?那小孩天天闷在屋子里,经常一个人躲在家,性格养得怯生生的,话都说不清几句。
总之,在她的胡搅蛮缠之下,她终于成功地加入了这个小家庭。
说来还有些尴尬……
那个名叫乔伊的孩子,缩在猎人身后,抓着爸爸的衣摆,细声细气地叫她母亲。
那已经是个四岁的孩子了!可她才十六岁,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
况且她一点儿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能瞧中她的第一任丈夫,也有部分原因在此:这个男人担心冷待了乔伊,不打算再要其他的孩子。
当场她就露出见了鬼的神情:“不不不不不,我可还没做好准备,你还是叫我姐姐吧。我们各论各的算!”
这一大一小的人,很少对她的决定有异议,她理所当然成了那个做主的人。
既然是一家人,她自然要和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打好关系。
小乔伊看着乖巧怯懦,却有一份自己的小固执,一个封闭的、独属于他自个儿的小世界。海德拉硬要他做些什么,小乔伊也会听话,可她明白,她始终没有打开这个孩子的心扉。
海德拉观察了许久,发现他总是偷偷地躲在角落,用小木棍“叮叮咚咚”敲着盛水的破碗,自娱自乐地露出羞怯的笑意。
他笑起来真可爱。海德拉心想,然后某天终于默默地蹲到他旁边,吓了他一跳:“你是喜欢这些声音吗?”
小心翼翼地点头。
“喜欢唱歌吗?”
连忙摇头,抿紧了嘴,他可一点儿都不喜欢说话。
“那就是喜欢乐器咯?这样叮叮当当地敲?”
点头。点头。
哎呀,那就好办了呀。
海德拉以前被父母带去镇上赶集,经常会路过圣光教堂,知道那里面有一架破落的老管风琴,每到礼拜日就会呜呜呜呜地作响。
说实话,她是听不出什么趣味的。
——但小乔伊也许喜欢呢?
从今天起,她就是一个虔诚的圣光教徒了!
海德拉在屋子里宣告这件事,并强行要求两人,每个礼拜日都陪她去教堂做祷告。
猎户是没什么意见的。
小乔伊却十分抗拒出门,再小的孩子也能感知到旁人目光中的怪异,他不愿意被人这样打量!
可他哪能扛得住海德拉呢?
海德拉缝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把他严严实实地罩住,然后强硬地拽着他出门,一家人坐到了教堂里。
他挖着脑袋,被海德拉握住的手紧张到发抖。可当管风琴的声音洪亮地响起,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旁人的轻视与言语,渺小得像是一阵风,被空灵浩渺的琴声吹散。
看着他的反应,海德拉就知道成了!
哪怕下一次,下下一次……一提出门,乔伊就露出抵抗的神色,海德拉也当看不见了。哼,当她不知道呢,他分明是喜欢的,却别别扭扭不肯承认,非要人拧着他出来。
哎,没办法。
谁让她是最虔诚的信徒呢?
教堂必须去!圣光必须沐浴到她的每一个家人身上!
后来,他们养了一只看家鹅,家里越发地热闹了。
再后来……
圣子降生,白子成为珍奇,村长妻弟联络了外面的奴隶贩子,绑走了乔伊。
猎人循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追逐过去,再回来,却只是一具尸体。
又后来……
她为猎户举办了葬礼,在葬礼上,认识了她的第二位丈夫——一位奴隶商人。
而在五年前,这位商人也死了。
她嫁给了他曾经的客户,位高权重的斐尔南德伯爵大人。
新婚的第一日,伯爵邀请自己的夫人,欣赏暗室中的夜莺。
“我是圣光的信徒。”海德拉几乎难以掩饰双手的颤抖,向他发怒。
而他感觉不到任何问题:“所以我请你听白子唱圣歌。”
伯爵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讨好,为了让那位白奴的状态好一些,他还特意嘱咐最近别折腾他,只专心练习演唱。
“以白子代圣子,这是对圣光之神的亵渎。”海德拉强烈地表达自己的不满,第一次露出雾下的尖石,“圣光骑士团早在一年前就征讨过这种事了!请您不要侮辱圣光的信仰。”
伯爵也冷下脸:“那你想怎么样?供起来吗?他只是个奴隶,伯爵府不养闲人。”
“我想让他照顾我的鹅。”海德拉垂下眸,她甚至不能要求太多,以免引起他的警惕,“白色的仆人,就该照顾白色的鹅。”
伯爵冷哼一声,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叫什么名字?”
斐尔南德伯爵大约从没打听过这些,一个白奴又要什么名字?
但她问了,他就漫不经心地随口一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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