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家
裴氏酒楼内，众人围坐一圈，正中的人踩在上好的海棠木桌面上，唾沫横飞地讲故事。
“要说你们敢信？沈小檀去北海除应龙，竟然遇上龙灾！几十条应龙长尾搅动海水，就在即将淹没村落之时，沈小檀不悔剑出，竟一剑将海水掀了回去，那可真是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桌边一小孩拉着父母的衣角，嗫嚅道：“应龙是什么？”
“应龙吧，是北海有名的恶兽，”见小孩稚嫩可爱，桌上人笑眯眯回答，“北海妖兽众多，应龙是这些妖兽中最强的一个种族，每隔几百年便会跑上岸，骚扰附近的村庄。”
小孩又问：“他们是龙，为什么不呆在水里，非得去人类村庄呢？”
“这个嘛——北海虽然地盘大，但对海里的妖兽来说也有限。妖口增加，地盘不够用了，他们就得打架争地盘。”
“海里争不过，就往岸上走呗！”
孩子的油胖小手抓握着鸡腿，听故事听得认真极了。
他虎头虎脑道：“我知道，就像我们家生的小猪仔似的，他们在饭槽里拱来拱去，要把自己兄弟姐妹的位置挤占了，才能长得又肥又壮！”
“然后就被我们宰来吃肉了！”
孩子爹哈哈大笑，被身边妇人锤了一拳。
旁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哂笑。
众人皆转眼望去，只见少女靠在柜边，身穿暗玉紫小衫，银制弯钩形耳坠边缘锋利，衬得她多几分险辣。她声音明快，眼神却刀子似的割人。掌柜的正搓着手，朝她唯唯诺诺说些什么。
这是裴家的小女儿，裴佳佳。自小便被娇宠着长大，吃喝是仙草灵露，穿是取冰蚕千年吐丝编织而成的衣服，用度皆是普通人不敢想的数目。不过平时她都去灵气充足的丹福附近修行，不太瞧得上泰来这个小镇。
众人评价：脾气不好，凶狠毒辣，见到最好绕道走，否则小命危矣。
“她怎么会回镇上的？”
“你不知道？今年逐日宫考核，收百名弟子，在我们泰来镇也设了考点！”
“怪不得，听说裴佳佳早就想去逐日宫找她大哥——”
桌上的人讲得正兴起，见众人走神，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锣来，“锵锵”两声直打得众人捂住耳朵。
“哎，你们别打岔成不成，我还没讲完呢！”
桌上人伸长脖子，声音义愤起来。
“刚刚说到，沈小檀遭受一群应龙的伏击，身中剧毒，灵力周转不行，赶着回师门解毒途中，又遇上了魔修老鬼！”
“呀！”
小孩满手是油，手中鸡腿吓落在盘子里，看来平时调皮的时候，没少被父母拿“魔修老鬼”这个名字恐吓。
“魔修老鬼，我记得他专杀修士，然后把他们的魂魄炼成傀儡，供自己赏玩，金丹元婴修士不知道有多少死于他手中——”
“是啊，”桌上人表情十分惋惜，“沈小檀修为高于他，要是没有中毒的话，想必也不会遭此毒手。”
“怎会如此！逐日宫竟没有出手除了他吗？”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沈小檀一死，逐日宫不知道为何，竟然毫无反应。”
裴佳佳不知何时也来到人群附近，她冷笑一声，银制耳坠反射出刻薄的光。
桌上人道：“裴小姐笑什么？”
“还能如何，自然是笑你消息不打听清楚，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信口胡诌。沈小檀去北海哪里是去除应龙？她分明是与魔修勾结，想找出当年埋藏的段氏遗体。”
“段，段氏遗体？！”
小孩刚从白瓷盘捡起鸡腿，还没啃上两口，就又被众人这声大喊给吓掉了。
段氏一族先天灵体，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们对灵气控制自如，尚是母亲腹中胎儿时，就有结金丹者，而他们自身便像一个灵气的容器，若将灵气比喻作水，那他们身体内能装下整个北海。
简而言之，段氏一族是天生的修士，而他们的遗体，也是个绝佳的储存灵气“之地”。
受人觊觎。
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一直隐居深林，众人对他们知之甚少。直到千年前垣京灵脉断裂，为救垣京生灵，他们才现世修补灵脉，此后一直处在逐日宫的庇护之下。
谁料六百年前，逐日宫突然被魔修侵入，将他们尽数屠杀，段氏族人为了遗体不被魔修利用，自毁肉身。
说是这么说。但有人猜想，其实有些被逐日宫的修士偷偷藏了起来。
众人对这种仙门秘事自然很好奇，皆竖起耳朵。
裴佳佳：“段氏族人在垣京修补灵脉，据说出事的那一日，正好是沈小檀守值不是吗？她如何不能察觉有魔修侵入，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
裴佳佳说得兴起，就被酒楼门口脚步声打断。
微风带入一朵桃花来。
女子一席黑衣，腰间松散挂了把朴素黑剑，头发高束起，不知何时出现在酒楼门槛前。她面目玲珑娇美，兴许是步子走得快了些，两颊微微泛红。就是面色有些木，要是能笑一笑，肯定无比好看。
就现在这样面无表情，也看得众人呆了呆。
女子身边跟了个跛子，他弯着腰小心翼翼扶着门，跨过门槛。有人认出他来，大声叫他名字。
“邹振生，你什么时候成了小姑娘的跟屁虫啦？！”
邹振生被人揶揄，心中有气，但看黑衣女子两眼，又把骂人的话默默憋了回去。
店小二擦擦桌，端上一杯茶，放在黑衣姑娘面前桌上。
他殷勤道：“姑娘吃什么啊？”
黑衣女子左顾右视，像在寻找什么，店小二心领神会，拍着胸脯道：
“姑娘不必找菜单，我们裴氏酒楼什么菜都能做，都做得好，只管报上菜名就是！”
不必找菜单？
黑衣女子——沈小檀捏捏眉心。
点菜没有菜单，就跟她还没辟谷时，每天练完剑，思考“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麻烦……
想起前世辟谷前最后一道饭，是小师妹给她熬的拿手好粥，味道还行，沈小檀便解剑利落坐下，决定就吃这个了。
沈小檀：“灵参紫米粥。”
啊？店小二用老旧的白巾抹掉额间的汗。
人生了病，快死的时候才会拿灵参熬点药汤喝，先不说能不能用来做粥，谁会在酒楼餐馆点这个？
他觉得这姑娘大概是说错了，委婉提醒道：“姑娘，灵参要在药铺才能买到的……”
小孩童言无忌：“哥哥，你刚刚不是说，裴氏酒楼什么都能做吗？你是不是在吹牛？”
众人：“……”
当着裴佳佳的面，也就只有初生牛犊敢说裴家一句不好。
现下场景多少有些滑稽，一旁的裴佳佳坐不住了，敢质疑他们裴家实力？
店小二察言观色之快，抢在自家狠辣小姐掏刀子发火之前，嘴飞快溜出一句：
“谁说没有？这就让药铺送来，马上熬！大概一两个时辰。”
这也太久了。沈小檀现在肚子饿极，根本不在乎吃什么。她抚住空空如也的肚皮，心想那就吃面吧，这个常见，小师妹也爱做。
“那就换幻竹草蜀椒面。”
“这，这……”店小二脸上冒出苦笑。
幻竹草味道极苦，一般都是吃错了东西拿来催吐，蜀椒又极辣，虽说都是常见的材料，但从来没见过有人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啊！
这姑娘味觉是不是有点问题？
还是说她是来砸场子的？看气氛也不像啊……
裴佳佳气笑了，出口讽刺道：
“都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莫不是个傻……哎！”
她突然仿佛发现了什么，凑近一看，瞪大眼睛。
“梅小檀！还真是你个傻子。二哥找你都快找疯了，你竟然还敢在我家酒楼悠哉地点菜？”
沈小檀顿了一下，转头便朝她望去。
这姑娘跟原主认识？
“梅，梅小檀？”众人皆是一惊，见她像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可能是原主平日总是傻笑，前后气质相差太大，众人刚才看她半天，竟然都没把她认出来。
“……”
好像来错地方了。
本来想着来这里打听下逐日宫的消息，没想到原主好像在此地还挺……出名？
不过来都来了，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这个身体在她转生来之前，就是个普通凡人，身体还不太好。练气期尚未辟谷，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不吃东西哪里来的力气修炼？
沈小檀叹了一口气。
她缺失一魂三魄的恶处还没体现出来，修仙的境界压迫十分强，金丹若想打过元婴，几乎完全不可能。可若想打过那魔修，拿回魂魄，最起码也得结丹。
她前世由练气、筑基、金丹、结婴总共花了快一百年，就这已经算是非常快的。而现在这个时间被缩减到了——三个月。
哪怕她有前世的经验也很难。
还得避着逐日宫众人……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是谁。
她揉揉眉头，深觉此事不能靠普通手段达成了。
她思索完，见店小二迟迟不发言，问：
“幻竹草蜀椒面也没有？”
店小二没答她，她便说：“那抄手总有吧，来二两……”
说完沈小檀默然低头，手抚肚皮，觉得量可能不太够。
“还是来三两吧。”
裴佳佳袖里握着短刀，心想待会便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押回裴家去。
反正梅小檀这样的傻子活在世上也没什么用处，嫁给她二哥也算是……算是能让她二哥少发点疯！
沈小檀望裴佳佳一眼，这暗玉紫衣裙的姑娘死盯着她，敌意很明显，估计跟原主有什么过节。
沈小檀直接道：“我们认识？”
裴佳佳一口气差点没缓下来。
这傻子竟然还敢装作不认识，挑衅她？！
她恶狠狠地指着门口匾额。
“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没看见那招牌上写的什么吗？”
写的什么……裴氏酒楼？
沈小檀肚子空空，脑子也减满转速，一时没找到这事和她有什么关联。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佳佳怒道：“装什么傻，你能嫁给裴翊——我二哥，能进裴家的门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想着逃婚，我一刀便可以取你的命！”
“而且我大哥可是垣京逐日宫，志明道长门下二弟子，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你找出来！”
“逐日宫……二弟子？”
沈小檀凝滞半息没说话，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被吓得哑巴了的时候，她眼皮低垂，缓缓抬头。
沉沉黑雾积压在眸中，她像坟地里来复仇的鬼魂，让人脊背生凉。
她漠然吐字。
“你大哥该不会是叫——裴英？”
裴英，那位想置她于死地的好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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