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因果
裴翊迟疑的一脚已经踏入书房，再有几步便能和沈小檀撞上。
沈小檀原本的打算是同裴翊正面交锋。
刚才她以“裴佳佳”的形态和花娘说话时，阵法瞬间有了破绽，若是裴翊花娘均在场，她做出一些“裴佳佳”不会做出的事，便能一口气破开阵法，清醒回到现实当中。
现实中，她的身体没有意识。万一同行的考生检查她身体发现魂魄不对，或是接近后，认出她的不悔剑，招来逐日宫考官，她身份暴露，那要怎么办？
得尽快出去。
沈小檀紧攥花娘的步摇，露出尖锐一头准备当作武器，却陡然身子一僵，立定在原地，连眼皮都眨不动。
幻阵又操纵了她的身体。
……这幻阵究竟怎么回事，时好时不好的！有什么故事就不能一次演完么！
“佳佳，你先藏起来。”
花娘悄声将沈小檀推入床底，又扯下刚刚拿箱子时被撩起的床单。一套动作做完，她裙摆旋出朵花转过身，裴翊正好踏入里间。
“母亲？”他疑惑道。
“阿翊，这是什么？”花娘指着箱子中的鸟尸和孩童手指。
“镇上失踪的那十几个孩子是你杀的吗？！”
裴翊原本的迟疑，在视线缓缓投向地上掀开的箱子后，眨眼间便变成了愠怒，其神色变化之快，让人背后密密麻麻爬上血液冻结般的寒意。
他瞳孔蛇一样紧缩着，对花娘的质问充耳不闻，却道：“谁允许你进来的，为何动我的东西？”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重要吗，母亲？”裴翊歪过头，像是不能理解花娘话中意义。
他不再礼貌，手砰然化作一段牡丹花枝条朝花娘急袭而来，又或者更像是一条坑坑巴巴的青绿毒蛇，从深草里狡诈窜出，紧紧缠咬住花娘的脖子。
“那几个小孩都是我杀的，母亲。我已经说过了，这不重要。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进我的书房？”
沈小檀侧躺在床底的缝隙中，两肘曲在身前，隔着有些透光的床单看见这个场景。她的身体轻轻颤抖——准确说来，不是沈小檀的，而是“裴佳佳”的身体在颤抖。
原来如此，受害的不止八位孩童，杀人的也不是花娘，而是裴翊。
裴翊从杀鸟开始，进阶到杀无反抗之力的幼童，最后堕落至杀了自己的几任夫人。
可笑的是，裴翊做了这样该被炼魂谷莲火炙烤千年的恶事，竟然还恐惧死人报复，或是将孩童关进箱子里，或是将女子的魂魄层层封印。
弱者抽刀向无力反抗之人。
沈小檀处在裴佳佳的身体之中，先是将盯着床边人的眼珠一毫一厘转向。
她直视自己的手，随后一根一根取回手指的控制权，带着蝴蝶步摇上的翅膀轻轻颤动。
最后在落针可闻的空气里，将步摇摔在砖石地上。
金色鱼鳞蝴蝶坠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叮”声，幻阵如凸镜变形扭曲了一瞬。
裴翊的声音停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他察觉到了床底有人，脚步缓缓朝床边而来。
“田宝衣，叫人！”花娘大声道。
田宝衣是家仆的姓名，花娘脖间藤蔓松脱，她被囚禁在此处，妖力几乎全被剥夺，所以对裴翊的突然动手，毫无反抗之力。
她奋力调动最后的妖力，朝家仆发出信号，想至少救裴佳佳一命。
裴翊察觉到花娘的目的，两眼猩红，抬手再次掐住花娘的脖子，将她提离地面。
“裴佳佳，裴英都看不起我，现在连你也吃里扒外，想要害我！”
裴翊的力度越来越大，花娘脖子上出现青紫的勒痕，她气息逐渐消散，最后化作地上的破败尸体。
裴翊大口呼吸，片刻，他缓过来后，没有停顿，也没有慌张，轻车熟路地取来绳子，把花娘吊在了横梁上。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家仆猛地涌入，裴翊朝床下轻声道：
“你运气真好，裴佳佳。”
·
外面悄无声息了好一阵，沈小檀终于能挪动身体，便立刻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花娘的尸体还吊在梁上，脚尖微微摇摆着。
……怪不得裴佳佳那么怕裴翊。见了这种场景，谁能不觉得恐惧。
沈小檀左手将蝴蝶步摇飞出，飞速划过的蝶翅，此刻因速度而变得锋利无比，将套在花娘脖子上的绳子齐整整割断。
幻阵已破。
沈小檀望向镜中，能看见自己前世的模样。面无表情，神态肃然，还是那个十分威严、寡言少语的逐日宫大师姐。
许久不见，有些怀念。
但花娘并未坠地，而是轻轻落在地上，还伸手将那步摇一接，缓缓插回头上。
被勒死的“尸体”轻笑，声音里仿佛都有能绕人指尖的牡丹花香。
“姑娘身上明明只余两魂三魄，就这三魄当中还有一魄受损，却能数次挣脱幻阵安排。怪事，难不成以前中过这幻阵？”
只余两魂三魄是真，可三魄当中还有一魄受损，她何时有过这样的……
等等，好像确有其事。
沈小檀回想起来。三百年前垣京段氏灭门那夜，她原本轮值，却临时和另一位弟子调换，段氏出事后那位弟子便不知所踪。
而众人怀疑她勾结魔修，故意放魔修进入逐日宫，还私藏段氏遗体，作为灵气储存之用。
大概是调查中，她被搜魂时，伤到了魂魄。
沈小檀直率道：“算是，曾去过蓬莱，撞过幻阵。你是被裴翊所杀的花娘的魂魄，逗留在这幻阵之中？”
“不错。”
花娘头轻点，带着沈小檀来到窗前。
只见院内水池边，裴佳佳抱着来人的腰——一个和裴翊五成像的男子，缩在他背后浑身颤抖。而裴翊面上挂着宠溺的笑意，说又把妹妹吓坏了。
这应该是刚刚裴翊杀人后，裴佳佳去找他们父亲的场景。
“裴翊刚杀了人……不，杀了妖，便能装得如此平静么。”沈小檀凝声道。
“装？他不是装，他就是这样的人。”花娘手在窗框上轻抚，刚刚发生可怖场景的座书房，乃至所有的屋子，便沙粒般被风刮走，只留下周围的院墙。
“姑娘知道人与妖为何不能结合吗？”
沈小檀思虑片刻，道：“人理不容，世间陈俗？”
花娘摇摇头，轻笑着否定了她的答案。
“因为人妖结合生出的孩子，都是精神错乱之人。我原本也不知道。”
花娘说这话时看向裴山，她语气神情十分厌恶，哪怕是踩到人世最肮脏的泥水，也不会对那泥水如此鄙弃。
花娘呼吸都不顺畅，手悬空一扫，幻阵中的一切便消失了，只留下她和沈小檀二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天地当中。
“你的意思是……”沈小檀把后面的话藏入口中。
“我本是蓬莱一株百语金牡丹结的种子，碰巧落在裴府院中，吸三十年灵气修炼成人，想走仙道，却被裴山强迫囚禁，还诞下半妖之子。”
“我恨自己能力不足，杀不了裴山！也下不了手杀裴翊！”
“我死后，裴山为了将我的魂魄关在这里，封了院子，结果竟阴差阳错，将裴翊杀人的证据全保存了下来，真是讽刺至极。”
花娘面色阴沉起来，但最终还是长吸一口气。
她死去太久，已经没什么力气去恨谁了。
“算了，不说这些陈旧的肮脏事。”
“姑娘已经破阵，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便长话短说。“
“剩下的几具尸体在水池当中，姑娘醒来后去寻就是。”
花娘的身影逐渐褪色。
她被困在此处数百年，魂魄早已是苟延残喘，撑到现在，只是为了等一个破阵之人，等一个真相大白，等一个有缘人来结束所有裴翊手下亡魂的痛苦。
她闭上眼，眉眼间已经不再忧愁。
“姑娘圆了我的因果，我便还姑娘一点机缘……”
机缘？
沈小檀看着花娘消失在原地，而她眼前闪过道刺目白光后，落在一片草地上。
草地的触感熟悉而又温柔，沈小檀身体放松下来，垂下遮挡光线的手。
这是逐日宫后山，她以前常常练剑的地方。旁边还有一棵仙树——是世间只有三棵，常常垂下枝条与她对练的思角。
面前隔着雾，沈小檀走近思角树，看见自己尚还娇小的身躯，手里握着不悔剑，正在同四周的三十六枝条对砍。
而迷蒙中，树下有一个少年背影，托腮在陪着她，时不时朝少女指指点点。少女擦掉脸上的汗，倒没有嫌烦。
……这是谁？沈小檀疑惑地往前踏去两步。
她的记忆中没有这个人。
那少年背影看上去年轻活泼，甚至有点烦人。
娇小的少女从那聒噪背影手中接过一块玉牌，少女放下不悔剑，面露疑惑地同他说着什么。
那玉牌沈小檀记得，是一位朋友送给她的，里面存储着大量灵力，用来应急，她不知不觉戴了许多年。
说起来，那位送她玉牌的朋友是谁，她竟忘了。
沈小檀正想凑近去看，眼前幻象便镜子般完全碎裂，她浑身猛然下坠，自梦境中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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