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落照琼台
愧疚感雪崩似铺天盖地，朝那时的沈小檀涌去。
她做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太理智的选择——独自离开逐日宫，一路追查。
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是化神境修士，找到魔修潜藏之地不是难事，可正当她想逼问出逐日宫内鬼是谁，那群魔修便立刻自戕，别说是线索，连一粒灰尘都没给沈小檀留下。
也正是这一日，沈小檀得知师门怀疑自己勾结魔修，要抓她回逐日宫处置。
两事交加，她心力交瘁，累倒在小镇客栈。
醒来时，沈小檀伏在矮桌之上，一手正握着笔，整个脑子一片抽疼。
竟有些像还没修行时，伤寒入体，发起高热。
睡前的记忆断了片，如堕五里雾中。
地上老鼠在衣柜后挤了半天，才将秃毛尾巴挤进瘪瘪小缝隙去。床铺破旧，旁侧还有铜盆借着顶棚漏下的雨。
沈小檀撑着起身，手中毛笔未曾洗净，同浑黑墨汁一起，结得杂乱又硬邦邦。
桌面上半张揉皱信纸，被黄铜镇纸压着。
上一字一顿，郑重写着一句话。
【唯有搜魂可证清白。】
“魂”字的弯钩很长，回锋时左歪一笔。
这是沈小檀写字时的习惯。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沈小檀眼前重影，有点不太理解这行字的意思。
“灵脉有损，查裴英……查裴英？”
嗒嗒、嗒嗒。
雨珠坠入生了绿的铜盆中，又有几滴溅在窗边沈小檀脸颊上，将她冷得一颤，清醒过来。
沈小檀蹭上星点墨汁的指尖，将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次。
这确实是她的笔迹，但她对自己昨夜写过这纸条毫无印象。
裴英做事稳妥，众人都评价他是个温润君子，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在逐日宫内人缘也好，沈小檀从未怀疑到她头上过。
所以她也只当这是自己昨夜神志不清写下的。
……
回到逐日宫后，沈小檀便被押在琼台之上受审。
她没有多做解释，不卑不亢道：
“弟子愿搜魂，以证清白。”
裴英眸中露出惊讶，而师父甩袖而走。
“她这么求，那便由她吧！”
搜魂后，沈小檀在霓霞殿躺了数十日，不能移动。
魂魄像被凌乱撕碎的皮肉，又用针一片片地缝起来，连接处疼痛万分。
几个师弟师妹都跟哭丧似的把沈小檀按在床板上，不准她再胡来。
“大师姐你是不是傻！这事慢慢查总能查清楚不是你做的，提什么搜魂啊！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沈小檀病容憔悴，但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没有被打倒之相。
她拍拍小师妹的头：“我无事。”
劫后余生，小师妹捂着胸口，给沈小檀讲起她离开后的事情，心有余悸。
“大师姐，你当时离开逐日宫的时候，眼神可吓人了，我们都不敢拦你。”
沈小檀不知所以：“……有吗？”
小师妹一边给她递药，一边开玩笑：
“师姐不像是赶去追踪魔修的，更像是去给段氏族人报仇，大开杀戒的呢！”
·
沈小檀拄着不悔剑，猛然单膝跪地，一口血溅在棋盘之上，像数颗落下的红子。
先前胸口那一股不上不下的灵气一直在窜动，此刻它终于在沈小檀经脉中狂乱地动作起来。
她强忍痛苦道：“姑冼，静心咒。”
姑冼将沈小檀昨日准备的符纸一股脑扔了过去。沈小檀手夹数张符咒一缓，可胸中那口灵气强压不住，反倒暴起。
巨杉树的叶子是今日第三次惨遭灵力洗劫了，沈小檀周围几乎没剩下几片，树枝全被清洗得光秃秃的。
颜玉书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旧伤？”
巨狼咂咂嘴：“不知道，她又没说，我懒得问。”
逐日宫见习考官们想起，这位考生——不，现在应该说是他们大师姐，考核时也曾出过这么个毛病。
记得当时她说是什么来着？
“心魔缠身。”
那名柔弱书生当时也是在她后背画了个静心咒，才帮助她平缓下来。
“心魔？沈小檀还能有心魔？”
开玩笑吧！
她年纪轻轻就臻化神，修为高深，又是出了名的不懂男女之情，成天只知道斩妖除魔。
修士做到这个份上还能有什么心魔，她都有心魔，那他们这些修为不行，还整日爱而不得的，岂不是得立地成魔？
“也不一定，她十日间，猛然从化神期修士变成一个凡人，说不定是因为心中落差，突生心魔呢！”
“道友说得有理！”
沈小檀闭着眼，眼皮轻颤。她极少在众人面前这样狼狈。额间的汗珠滚下，发丝成绺，贴在她毫无血色的侧脸。
她身上灵气随着呼吸起伏，隔着这么远，段瑾乔也能感受到她的克制。
她难受极了才会这样失态。
只有段瑾乔知道她不是被心魔所困，沈小檀这样的性格，生不出心魔。
静心咒灵力微弱，此刻对魂魄缺失之症已经不起什么效果。
段瑾乔微微踏前两步，却又停在那里。
魔修老鬼蠢蠢欲动，他已经操控了部分逐日宫弟子，只等乌立安一声令下，落照琼台之阵便会立刻摆出。
沈小檀难逃一死。
救吗？
但他今日是来看戏的。
·
沈小檀起身，众人都以为她已经克制住心魔，却发现她眸中那点血红并未褪下。
她身体不稳摇晃，面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像喝醉了酒的酒疯子。
众人见到这朵染血的木头疙瘩上，桃花突然绽放，没有一点欣赏的闲心。
反而从中读出一种疯狂。
“三百年前发生什么，我都告诉你们了。”
沈小檀朝往日的师弟师妹歪歪头，却发现这些弟子，她好像全然不认识。
他们面孔扭曲，身体里满是魔修魔气，而那名罪魁祸首，此刻还潜藏在人群当中。
想着要杀她呢。
她朝众人道：“与魔修勾结的不是我，是裴英。”
不悔剑颤抖起来，想从沈小檀手中逃出，而沈小檀按住它。
“没关系，我很清醒。”
她晃了晃脑袋，神色迷茫。剑指那名中年修士。
“只是要杀了魔修老鬼而已。”
虽说可能会死。
老鬼披着中年修士的皮，戏演上了瘾，他装作无辜，神情激愤。
“我怎可能是老鬼，沈小檀必然是被老鬼杀死后生了心魔，此刻见人就觉得是老鬼，非要杀！诸位救我！”
沈小檀听不进去一句话，提剑劈砍，三段加速朝老鬼攻去，蓬莱玉骨的棋盘霎时便裂成两半。
好几人想要拦住她，却被她不顾生死之势纷纷波及，衣袍割破。
沈小檀纤细的手臂飙出血来，淌落在地，此刻根本没有将其它人放在眼里。
“那修士说得有理！”
“我，我看沈小檀样子真不太正常！”
老鬼被不悔剑刺中，咬牙道：“乌道友，你要见她一错再错下去吗！”
乌立安犹豫着一声令下，落照琼台之阵即刻摆出。
这阵法一启动便无法停止，颜玉书大声道：“沈小檀，你清醒点！不要命了？！”
沈小檀充耳不闻，她的剑直追老鬼而去。
她一步也不防。
心中只有杀，杀。
杀！
她要杀了这魔修！
魔修老鬼不敌不怕死之人，被沈小檀一剑插在地上。
同时，落照琼台之阵，专为她二人准备的断头台也已摆好。
同归于尽。
沈小檀仰头看向满天遮盖而来的剑阵，像日光分散作万千的火种落下，要将她燃烧殆尽。
姑冼挤来沈小檀身边，想帮她挡剑。
可沈小檀知道，它挡不住的。
她聚集起身上灵力，在剑阵闭合，无处可逃之前，将姑冼推了出去。
“沈小檀——”姑冼一阵怒吼，天上又是几道雷劈下。
巨杉树上刺目金光像个生造出的太阳，惊心眩目。
众人不能直视，他们回身敛目，避过这杀人之阵。
等光芒散尽，烟尘皆静。
平江水流声声，玉色棋盘染上黄昏的夕雾。
落照琼台千万灵剑虚影之下——
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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