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箭已上弦,只待东风平地而起。
在这节骨眼上,赵正对乞力柔然无话可说。
只是被迫确立了这层关系,忽然间让他有些束手束脚。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像是一个人光着身子走在大漠里,毫无遮掩还被老天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讨厌的感觉是不能掌控大局的无力感,打乱的节奏想要再重新梳理起来,便就费心费神。
而且,面对这汗国可敦,未来的国母,赵正又该如何自处?
男妃?
面首?
他回过身去,扶住了仍旧梨花带雨的女人,“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赵郎宽心,那是朅盘陀的药,取自草木,对人无害。”
赵正看着她,那脸上仍旧写着无辜的表情,他摇了摇头,“别再有下次了。”
“那赵郎……”乞力柔然见赵正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眼神也跟着变得柔和了许多,没了那股幽怨:“你不生气了?”
赵正放下了他的手,正经道:“你我本是盟友,我依仗你北庭汗国的势力。你是汗国的可敦,原本巴结你都来不及。你长得美丽,我本倾慕。但这倾慕仅仅只是欣赏,并无他意。我身为唐使,你也即为汗国国母,彼此身份使然,更加不可放纵。仅此一次,否则日后再难相见。”
“可我……”乞力柔然张了张嘴,“可我亦倾慕赵郎。”
“可汗就躺在外面,此事可敦休要再说了。”赵正转身便走,乞力柔然提着裙摆,雀跃地跟了出来,“你知我为何如此心急?”
“你方才说了。”
“那只是其一!”她拉着赵正的手臂,让赵正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乞力柔然道:“明日你我便要与汗叔初见分晓。我知赵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柔然只是女子,不知赵郎要做什么。只想着世事瞬息万变,成功成仁皆为变数。若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柔然也不枉此生见过赵郎一面!”
她说话时眼神里闪着光,蓝色的眸子里充满的尽是无悔和满足。有那么一瞬间,这神色,这语气,这话术,让赵正不自觉地沉溺了进去。
他不是雏儿,更不是柳下之惠。他能读懂这个女人的眼神和内心,那是发自肺腑的感触,做不得假。
他挺感动,但他不能做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承诺。有些人有些话再美丽再动人,也是雷区,他碰不得。
他身后还有一个平凉,长安还有一个赵金玉。他在安西北庭可以恣意妄为,但他不能不顾及自身的软肋。若是与汗国的国母厮混,回鹘人的怒火便就要发泄在大唐的身上。而大唐的怒火,却只能撒在他赵正的身上。
到那时,牵扯的何止是他和面前的这女人?
传扬出去,便是大唐天使与回鹘可敦私通,谋害了发现奸情的汗叔,篡改了阿史那托可汗的遗诏。赵正要代替大唐,做回鹘汗国的太上皇帝。
这口黑锅远比天地要大,赵正他背不起。
“可敦歇息吧,养好精神,明日还有硬仗。”赵正取下了那块黑色的纱巾,披在了乞力柔然的头上,“丧期未过,明日事毕之后,可汗遗体还须得可敦送回庭州。”
“那赵郎何去?”
“龟兹,重建安西军。”赵正说完了这句,便推了推手,“开乐公主从长安带来了匠作和屯田员外,北庭适合放牧,安西适合屯田,可敦且先安置下来。待大唐收复安西之后,北庭子民便能在疏勒、莎车、于阗的绿洲上开垦荒地种粮,在龟兹、焉耆、西洲、伊州种棉。日后河西打通,唐鹘恢复商贸,汗国可兴……”
“你慢些说……”乞力柔然眼里流下泪来,“你日后与我慢慢说……”
“可敦!”赵正挡住了她要抱过来的手,“赵正何德何能,得可敦倾慕,赵正心中已是感激不尽。但吐蕃未平,安西未定,赵正职责使然,容不得私相授受。若日后有机会,赵正定当亲赴庭州,听可敦教诲!此时,却不便久留,在下告辞!”
他不再给乞力柔然说话的机会,言毕便推开屏风,扬长而去。也不管身后乞力柔然的轻呼。
出得帐门,难得一见的安西暴雨正自宣泄。豆大的泥点从昏暗的天空中筛落,砸在沙地、泥地和木阶上,一片泥黄的颜色。
“这雨下大了,天使还要走么?”
侍女关切地问,但安西没有备伞的习惯,只是着急,并帮不上忙。赵正望了一眼东北方向,这暴雨下了近半个时辰,不知上游如何,心中不由挂记,当下也顾不上这泥点子,朝那侍女点了的点头,便手遮额头,跨步踏进了泥水里。
盛放可汗遗体的毡帐外,宿卫们仍旧一丝不苟地守护在外,泥水盖在了那白衣白甲上,显得污渍斑驳。
赵正出了营,径直到了河边。却见河水水位不但未落,还涨了不少。他顺着河边往上溯行,远远看见关前大营外的难民们正在收拾家当,往山腰上迁移。浑浊的孔雀河水还未漫过河堤,但营中泥地里早已经站不住人。一脚深的浮土被雨水浸透,变成了稀泥,那稀泥再被雨水冲刷,顺着地势便往关前大营里流淌。
地势狭长的铁门关通道它移不走,关前大营数千人的营地它也移不走。关城军军令司马往来奔赴,高声宣读巴特新下的军令。各营各寨抓紧疏浚,粮秣帐中加垫木料,扎紧营寨篱笆,确保营阵整齐。大雨过后,再行修复。
赵正蹚着泥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右武卫此时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营帐地处低洼地带,雨水灌漫,无处宣泄,混着水的湿泥堆积,已是没了赵正主毡的木阶,往榻面而去。
朗多秦与胡三大连忙往榻下垫去木板,一层一层,竟是垒成了一座炕。赵正上去帮手,胡三大“嘿”一声,道:“怎地?你这是知会了老天爷帮你水淹铁门关了?”
赵正见他最喜欢的一件绸缎衬衣被泥水浸透,嘴里不由“哼”了一声,咬牙道:“那不是?你回头替我跟他说一声多谢!”
不过好在这雨并不算太过狂暴,只一个来时辰,便就停了下来。此时恰好太阳越过了东边的南天山,热辣的阳光在雨后顿时又铺洒了过来。
泥地里蒸腾起的热浪一浪接着一浪,直往帐内铺卷。赵正让人放下了帐帘,与朗多秦、胡三大两人坐在榻上,看着他们一个个跟泥猴子一般,赵正不由笑出了声来。
这安西的雨,可比平凉的雨霸道许多啊!平凉下水,他下泥!
关前大营随后也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之中,安西乃至北庭,行军扎营,从来不曾像大唐关内一般,会规划排水设施。甚至帐篷与帐篷之间,连沟渠都不曾挖过。这大暴雨一落,顿时如落汤鸡一般,整个营区便如泽国,下不去脚。
深厚的湿泥一脚一个扎实的及踝脚印,更有甚者,烂泥直没膝盖。这湿泥被栅栏、山体拦截,水便从泥中分离,顺着地势一路淹到了关墙,再从关门涌出,随后滚滚往西,顺铁门关通道往孔雀河下流涌去……
营外倒着一排被雨水冲倒的栅栏,右武卫正忙着将它们重新立起。赵正站在帐前看了许久,直到右武卫们打着号子,“嘿嘿”连声,将那木栅栏立在了泥地里。
谁知胡三大上去踹了一脚,那栅栏便摇摇晃晃,随着“嘎嘎”声响,最后“砰”一声,又倒在了湿泥里。
右武卫们连声告饶,“将军,这营地浮土太厚,扎不住根啊!”
胡三大摆了摆手,“立了吧!”
于是刚刚歇下来的右武卫,又着急忙慌地去扶那倒塌的栅栏。
朗多秦此时却露出了笑容,轻声对赵正道:“恭喜元良了。”
赵正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朗多秦别看五大三粗,心思却极为细腻,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往往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
他道:“这才一个时辰的大雨,便让这关前大营原形毕露。若是放了上游那十数万方的大水,恐怕这营内,将是鸡犬不留。”
“你知道便好,莫要告诉旁人。”赵正笑了起来,他想搂着朗多秦的肩,却发现够不着,于是扯了扯他的手臂,“走,喝酒!”
“还喝啊?”胡三大卷着裤管子,一脸晦气,“你早晨起身都那模样了,还能喝?”
胡三大这不提,赵正还没意识到,此时一提,他便突然感觉眼下他精神抖擞,浑身有劲,竟是比往日还更加亢奋。心里不由暗道一声奇怪,乞力柔然给他下的药,难不成还能强身健体?
先不管了,喝一杯再说,反正明日既决战,大考之前不必太过紧张……
段柴这水放得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大雨倾盆之时,上游右武卫军营地处高地,倒是淹不到。水流从四面八方汇聚,直往蓄水池内灌涌。起初段柴还没放在心上,常年在大漠边缘活动,他深知这干燥之地,就算下暴雨,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可不曾想,这雨不仅越下越大,还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段柴去查看了一番蓄水池,觉得还是收紧联通孔雀河的渠口比较稳妥。
于是众军士便跳入渠中,以大石、泥土垫高渠底,让水流减缓。赵正选的位置非常有利,地势高,容易控制,河水虽然涨水凶猛,但一时半会也威胁不到营地安全。等到雨停之后,也不过就是多灌了一两万方而已。
只是蓄水池的堤坝要加固,不然被雨水浸过再被烈日一晒之后容易溃堤。段柴身负重任,情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他亲自在堤坝前督阵,便连夜晚也守在池边。右武卫分了几班,一连守了近十五个时辰,直到第二日天色擦黑,段柴才让人整备军营,撤去营前屏障,放倒栅栏,秣马厉兵,全营披甲。
斥候西放至关前大营的山上,随时传递决堤的信旗,顺便监视关城动静。
当夜万里晴空,营中水波荡漾。
堤前十数人,光着膀子,挽着臂粗的绳索,顺着堤坡往下,将绳索系扣在埋在坡中的原木上,堤坝左右两侧各有健马数十匹,挂上绳索后,只待一声令下,便一起使力,抽拉出土中原木……
赵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粉色稠衣,腰间横缠玉带,腰挎亮银横刀。
只是在梳头之时,赵正才想起他的束发发带仍然忘在了汗帐,只好舍了幞头,仔细地挽了发髻,以冠簪约束。
出得帐来,右武卫已是在出营的路上贴心地铺上了木栅,让赵正不至于脚沾泥地。过了营门,地势抬高,大路上关城军已等候多时。见了赵正,纷纷施礼,赵正做了个请的手势,“烦请带路!”
关城军点头,在前引路。赵正抬步跟上,身后胡三大在左,朗多秦在右,十名右武卫紧随,众人顶盔贯甲,携弓持枪。
跟着关城军,一路到了关墙下,随身护卫,却不能再往上半步了。
赵正早已料到,便就使了眼色。朗多秦点点头,吩咐道:“右武卫,随我驻守此处墙阶。”
“唯!”十名右武卫领命,各自寻了位置,立在关城军左右。朗多秦一人,靠近关门,持矛而立。
胡三大却不动,紧随赵正身后。关墙上的关城军刚想拦阻,却见城下一行依仗驾到,却是乞力柔然。于是纷纷施礼。
除去侍女,乞力柔然只带了药罗炎一人,身上轻纱素缟,却遵守丧之礼。见了赵正,这妇人已不似昨日缠绵,恢复了可敦应有的仪态。
“天使,你倒是早了哀家一步。”
“可敦!”赵正避让在一旁,连忙推手行礼。
乞力柔然笑笑,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赵正一愣,那乞力氏便道:“石阶湿滑,天使可愿搀扶?”
赵正暗自叹了口气,岂敢不从。
两人携手,拾级而上。胡三大背着弓,挎着刀,手里还提着灯笼,与药罗炎并排,跟在二人身后,那守关牙将见状,却也不敢再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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