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年往事
对于“武术”这个词，任何一个国人都不会陌生。甚至它已经成为一张文化名片，成为全世界华人的标签。相信大部分人，比如我，接触到武术这个概念，都是从小说、影视之类的文艺作品；又或者，是从每天在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大爷，在专业赛事上的武术运动员；甚至，是从网络上各种所谓传武大师们的闹剧之中获得的。但什么是武术？真正去思考这个问题时才发现，作为一个将武术视作国粹的国人，却根本说不上来。
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时间还早，若你不嫌累的话，可以尽可能详细地讲讲，我真的很想知道。”
女孩正色起来，想了想说：“其实，这些事情本来不该讲给你一个外行人听。但眼下这个时代，也没多少人去守这些规矩了。你尽可以当成是一个故事。至于信不信，那就随你了。”
“人们常说中国武术源远流长，这话倒是没错。现在有文字记载的，在商周时代，就已经有人开始练武。但据我们一代代的典故传说，它的历史可能会更久远，甚至远到传说中的上古时期。”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所谓的练武，和刚才你看到的，并不是一回事。你可以这样理解，那只是武术的雏形或者前身。但具体是什么样，现在已无从考证。”
“在商周的历史文献中，记载着人们会习练一种叫做“戊”的搏击术。戊是天干第五位，据五行之中。这种技能得名为“戊”。是取其“以戊居中，保半步平安”之意。直到周天子后期的春秋时代，戊技才不断演化发展，成为了“武技”。《左氏春秋》里记载楚庄王曾言“夫文止戈为武”，武技，即为止戈止战之技。那么武技的概念，你猜是谁提出的？“
我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中国古代的历史知识，我早还给了中学老师。现在被陡然被问起，脑中是空白一片。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春秋时代啊？那时候名人我也就知道孔子庄子这些了。你刚才提的楚庄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女孩浅浅一笑，说：”其实很接近了。那时百家争鸣，出了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除了孔、庄等人，还有一位无论学识见地，都不次于他们的圣人大贤，他的名字叫墨翟，后世也尊称他为墨子。“
我恍然道：”哦，墨子我知道，墨守成规嘛。"
"很好，你知道墨守成规，也不是对历史一无所知嘛。“女孩又笑了笑，明艳的笑容让我不禁看得呆了。我发现她在不跟人动手的时候，特别爱笑，性格也很温柔。枉我第一印象，还以为她是个冷酷无情的冰山美女。
女孩被我看得似有些羞涩，轻咳了一声，才正色道：”墨翟祖师是春秋末期的人物。那时天下诸侯混战，战火连绵千里，百姓亡殍无数。墨祖出身儒门，忧心苍生疾苦，便效仿孔圣，四处奔走劝谏，希望能挽救黎民苍生于水火。但那时候秦楚齐燕这些诸侯强国，早就为地盘国界杀红了眼，哪会理采这个小小的布衣儒者。“
”墨祖奔走十年一事无成，他终于明白，苦口良言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用。只有拳头够硬，别人才会听你的。于是他弃文从武，希望能换个方式去改变那个世界。“
”墨祖当真是鬼神般的奇才。他在无师承传授的情况下，只用了三年，就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儒，练成了绝顶高手。据说当时齐王曾召集天下高手比试。王殿之下，墨祖一人独战七国一百八十二名高手，竟无一人能过得了三招。这一战震古烁今，也平定了当时好大一场战祸。只不过各国觉得太丢人，后代史家才对这段往事没留下任何记载。“
我听得一阵神往，这么逆天的人物，让我不禁想到金庸笔下的黄裳。同样是半路习武，同样是出道即巅峰。只不过一个是小说虚构人物，另一个，则是真真实实存在于历史之中。
”墨祖一战成名，追随者也越来越多。他们秉持墨祖兼爱非攻的理念，为各国化解战事。你说的墨守成规就是因此而来。这群人自称墨者，这个群体也就是后来百家争鸣中的墨家。墨祖晚年时，将当时的戊技去芜存菁，又加入自己的毕生所学，脱胎换骨成了一种全新的搏击术。墨祖将之命名为“武技”。武字，取止戈之意。墨祖希望这门技艺，可以流传世间，以平定战火，换来和平。“
我忍不住插口：“你称他为墨祖，那么你们的本事都是从他那传下来的啊？”
女孩娇嗔道：“你别乱插嘴，故事还没完呢。墨祖所传虽然高明，但还只是个半成品。姑且可以称为”武技“，但还远不是”武术“。”
我有些糊涂了：“武技跟武术不是一回事吗？”
“谁告诉你是一回事了？你从字面上看，都能看出差别好不好？”女孩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
“武技，只能说是一种极高明的搏击技法。靠着四肢协调，肌肉发力来击打对手。但武术就不一样了，虽然也要锻炼肉身，锤炼技能，但发力的方式却完全不一样。”
我心里灵光一动，激动得脱口而出：“我知道了，是内功，是加了内功！”说话，又自觉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女孩这次没有反驳我，歪着头想了想，说：“虽然是两回事，但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更容易理解，姑且就先这么认为吧。”
“武技在墨祖传下后流传甚广，无论是军队还是民间，一时间各国习武之人泱泱甚众。但带来的后果，却并非符合墨祖的初衷。你要知道，很多看来良善的人，他们之所以良善，只是因为没有作恶的能力。一旦当他们掌握了这个能力，内心的恶魔就会成倍地释放出来。“
”墨祖本来希望传下武技，可以让弱者得以自保。但到了战国时期，天下各国反而是越打越乱。武技的介入，更是让杀人效率成倍提高。今天你称霸，明天他灭国的事层出不穷。当时还出现了一些很不好的苗头，一些掌握着强大武技的墨者，被不同国家招揽，甚至成为了战争的中坚力量。当时执掌墨家的钜子腹，深感墨者内部已经产生了分裂，但又怕引起内斗，便将墨家一分为二。其中势力较大的一派，称作”显墨“。他们入朝从军持政，凭着墨祖传下的神妙武技，渐渐成为各国朝殿上的一股重要力量。另一派称作”隐墨“，他们隐于市井，行走江湖。在民间匡扶秩序，秉持正义。“
”腹当时的想法，是国家之争，无非是显墨一派的内部较劲。无论局势如何发展，至少还有另一脉能延续墨家传承。这项改革暂时缓解了墨家的存续危机。两脉各行其道，偶尔还能互相帮衬，暂时相安无事。“
”回到刚才你的问题。武技和武术，相差就在一个术字。这源于钜子腹晚年，与阴阳家首领，燕国人邹衍交好。阴阳家是当时诸子百家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支。其祖师有人说是创下《周易》的文王姬昌，也有人说是得九天玄女授予天书的黄帝。不管传说如何，阴阳家的本事确实匪夷所思。民间传言，阴阳家上能移星转斗，下能驱妖纵鬼。可卜算过去未来，能为人逆天改命，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彼时皱子在燕国被奸人设计，受刑入狱。本来以他的本事，逃出生天简直易如反掌。但邹夫子偏是个拧脾气，一生自视忠良，宁死不愿逃往他国。《后汉书》记载说他临刑那天，一声怒吼，风云变色，六月酷暑瞬间风雪大作。燕王被他的手段吓得跌坐在地，只催促刀斧手速速行刑。邹衍见燕王无情，长叹一声坦然受死，直到人头落地，天地异象才归于平息。”
我听得入迷，举手示意，见她微微颔首，才试探地问：“这是文学的夸张描写吗？表现邹衍的忠贞和冤屈？”
她笑道：“虽然史书之中不尽如事实，但我相信这一段说的是真的。因为阴阳家一脉的气法之术用到极致，真的可以扰乱五行，逆转阴阳。”
“气法之术？”
“对，这正是阴阳家一派的理论基础。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无论从物质到时间、从宏观到微观，都存在固定的规律。找到这个规律，就等于找到了世界的真相，掌握这个规律，也就掌握了神一般的力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研究了各种方法，最后真被他们创立出”气术“的一整套理论。”
“我也说不清”气术“是什么，但这种力量确实存在。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种抽象的能源。它也许真的是这个世界的本源能量。阴阳家们认为，宇宙中“气”的存在无穷无尽，用今天的说法，就像熵元素一样，不断地衰变、释放、坍缩、新生，源源不断地生成，然后湮灭。”
“阴阳家们发现了”气“的存在之后，研究出了无数的技法，来借用”气“的力量。并用他们的世界观，来解释”气“的物质形态。通过不断地摸索，他们发现”气“大致有五类，正好对应了自然界中地水火风雷土。这才衍生出了后来的五行之说。”
“回到我之前说的，墨家钜子腹，在邹衍受刑前，与他一夜长谈。邹夫子虽一心赴死，却也不忍阴阳家一脉在他手上断了延续。便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托付给腹。求他去寻到合适子弟，将这份传承延续下去。”
“邹衍一辈子没收弟子吗？”我有些不解。
她叹了一声道：“这就是阴阳家一脉的无奈了。阴阳家以五行之气为根基，若不是五行通感之体，学这门技艺无异是缘木求鱼。“
”五行通感又是什么？“
”这是一种天生的体质。打个比方吧，你们普通人的体质如果是纸做的，那他们的体质就是金属材质。同样做成了电线，一个是绝缘，一个能导电。五行通感，就是能感受并传导五行之气的体质。这样说你能理解吧？”
“这种体质的人，虽说不上凤毛麟角吧，但也可以说是万中存一了。那个时代本来就因为连年战火而人口稀少。邹夫子一辈子又守着小国燕境，到哪去找合适的传人。这一下子就给耽误了。”
“腹受了老友的托付，含泪离去。邹夫子就义之后，他费了大周折，寻到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子弟。但阴阳一脉的秘法传承晦涩艰难，光靠邹衍的遗笔书授，那些弟子哪能理解。好在腹学究天人，先自行参悟，再授业点拨，充当了半个师傅。这一来二去，腹忽然发现，阴阳一脉的秘法，竟隐隐和墨家武技有契合之处，若将两者融合，很可能会又一番开天辟地的全新领域。腹一生探寻天道，哪会放过眼前的机会，但又不想窃取老友的传承。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他找了个由头，动用钜子权力，强行将当时势力单薄的隐墨一脉逐出墨家，隐墨弟子不得再以墨者自称。这在当时来说，是极其严厉的惩罚。钜子这么做，实际另有目的。遭到放逐的隐墨一脉，被他暗暗作为了试验田，来尝试墨家和阴阳家的秘法融合。”
“结果你可能也猜倒了，于是，武术诞生了。”
“所谓武术，是以武技为根基，以术法为手段。就像你理解的外功和内力的关系。锻炼武技，可以让身体更强韧，以便承载和调动更多的”气“。修炼术法，可以让攻击更强大，手段更莫测。”
她抬手对着地上一块烟灰缸碎片一点，只听“嗤”的一声响，我循声看去，那块碎片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锤子敲击了一下，深深嵌进了木质的地板。
“这就是武术对”气“的运用。击碎它的，并不是我自身的力量，却也是源于我的力量。怎么说呢，我就像是一把枪，“气”就是子弹。我的力量越强，这把枪的口径就越大，能承载的子弹威力也就越强。若是强到某一个层次，我就成了一门炮，甚至成了一架轰炸机，这么说你能懂吧。只不过现在的我修为低微，在仇人面前如同小孩过家家一般。”她有些自嘲地撇撇嘴，露出了一个漂亮的酒窝。
我听了这话却是一脸的汗颜。这都算小孩过家家，那我又算什么？
忽然我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忙不迭问：“你说他们是你仇人，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结仇的？”
她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哀色，似想起了什么惨痛往事。忽然，她反问我：“你知不知道，那个姓周的是什么人？”
我茫然地摇摇头，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我许久，我想过无数可能，甚至有一次异想天开，觉得他们是隐藏在地球上的外星人。
她幽幽地说：“我看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哪还会这么镇定地坐在我面前听我讲故事。”
“也罢，我把他和他背后的势力说给你听，听完以后何去何从，你最好再重新打算。”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显墨和隐墨的两支吗？隐墨遭到放逐之后，不再以墨者自称。这一脉的传人改名”游侠“。这个称呼可就大大有名了。也出了不少大人物，你知道荆轲和聂盖吗？他们都是游侠一脉的传人。司马迁在《史记》之中，还专为游侠列传。后来所谓的武侠，原型就是这个群体。“
“腹钜子创立武术之道后，发现一个同样头疼的问题，那就是武术传授，同样受制于五行通感的体质要求。好在游侠一脉子弟众多，其中也不乏极少数人具备这种体质。所以游侠之中，又演变出内外两门。外门习墨家武技，内门习武术之法。同时，外门弟子散布江湖，开枝散叶，以便寻找体质符合的弟子接入内门。游侠一脉便这样代代相传，但内外两门的弟子人数，始终维持在一个极其悬殊的比例。比如外门就发展出无数武技流派，而内门仅仅只能在五行基础上，衍生出五支宗门。”
“另一边的显墨一脉，虽然初期势力强大。但在残酷的政权斗争中，不断受到贵族的猜忌排挤。特别是秦统一六国之后，更是借着焚书坑儒，对有墨家背景的官僚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好在当时天下归一，幸存的显墨弟子汇聚在一国，不用再像七国争霸那般自相争斗。他们审时度势，渐渐隐于朝堂幕后，以扶持代理人的方式，继续影响朝政。“
”历史就是这样爱开玩笑。隐墨这一支，无论是《史记》这样的正史，还是各种小说家笔下，都多有描述。但偏偏朝堂之上的那一支，却渐渐隐匿在历史阴影之中。到底哪个才是显，哪个又是隐，怕是当时的两派首领都没有想到吧。“
”到唐以后，显墨一脉经过数百年休养生息，又实力渐雄。为了争取更大的权力，他们便对游侠一脉起了吞并之意。特别是腹传下的内门武术，更被他们觊觎。期间两支力量不断摩擦，开始双方还算势均力敌互有胜负。但到了五代十国时期，显墨一脉出了位不世雄才的首领，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竟一举夺了天下，做了皇帝。这便是宋祖赵匡胤。赵氏夺权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举全国之力，打压游侠势力。这些民间力量如何是国家机器的对手。一时间，江湖血流千里，无数游侠门派被毁。”
“游侠一脉无奈，只能与显墨谈判。希望对方能念在同宗同源的情分上，留下一点余地。哪知赵匡胤设下圈套，不仅趁机夺了内门功法，还逼迫其签下契约，世代奉显墨一脉为主。当时的游侠首领自觉愧对宗门，当场自绝谢罪。他是一死了之，但游侠内门却因此群龙无首。为了保存种子，只能是化整为零，寻天下名山大川，隐居偷生。“
“赵匡胤倒不担心游侠外门的那些江湖侠客，他真正忌惮的是掌握武术秘法的内门残存。但既然立了契约，皇帝还是要顾着一些面子，便派了无数人监视那些内门宗派。一有出格便是灭门之灾。内门残存子弟那期间真是如履薄冰。后来两宋气运不佳，三百年不到便丢了江山。内门宗派刚以为能喘口气，可没想随后而来的元蒙铁骑，更是变本加厉。为了守住传承，大宗门散裂成小门派，小门派变成了更小的支流。期间不断有传承断失，很多小门小派虽然自称内门，但实际已与当年的外门并无两样甚至更弱。再到后来，出现了火枪大炮，热兵器的时代一来，那些断了武术传承的拳脚功夫，便彻底没有了生存空间。”
”反倒是显墨一脉，因为一直背靠庙堂之上，掌握着国家资源和命脉，反而在历次政权更迭中传承下来。赵匡胤靠手段夺得的武术秘法，也存续完整。真是讽刺，无论墨祖还是腹，他们不可谓不是学究天人，但终是猜不透这世事的变化。“
”也就是今天这个时代，无论科技还是社会，都发展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个体的强大，已经再无法左右时代的变局。但显墨一脉千年的沉淀，已经为他们积累了庞大的社会资源和能量。除了无法介入国家层面的意志，但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布着他们的触角。哪怕是这头庞然大物稍稍动一下，都能引起巨大的震动。“
”现在说说那个姓周的。墨门之中，身份最高的，自然是统领天下墨者的钜子。但不知为何，钜子只传了三代，到腹之后，便断了传位。除了钜子，最高首领便是掌规、行尺、执矩三位长老。显隐分宗之时，便是由掌规和行尺各管一支。赵匡胤和那位自绝谢罪的首领，也是那一代的掌规和行尺长老。两位长老座下，各有四名大夫子，执行墨门各支的日常事务。那个姓周的，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如何，但我知道，他就是当今显墨一脉的大夫子之一。“
我一口冷气吸到胸口，却再无力吐出。我倒不是震惊于周先生的地位，而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这样一位大夫子都要毕恭毕敬对待的年轻人，他究竟会是什么身份？
女孩见我一脸张口结舌的模样，想笑但没笑出来，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你知道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了吧。不过好在你看来暂时还没被他们发现。我不知道你怎么惹着他们了，如果只是执行公务的时候冒犯了一些，这样躲个三五年，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们会把你给忘了。但我不一样，我跟他们是不死不休大仇所以，我还是走吧。跟我待在一起，只会让你受到连累。“
我重重地抹了一把脸，站起身，神色肃然道：”不死不休是吗？那算上我一个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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