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的女儿15
“爱丽儿，我亲爱的妹妹，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的尾巴呢？怎么变成了两根如此呆笨的支柱？”其中一条美丽的人鱼说道。
人鱼公主们游近了，一条水蓝色头发的人鱼，用她那细腻洁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爱丽儿的脸。
她嘴唇颤抖着：“爱丽儿，爱丽儿，你怎么变得如此虚弱而苍白？”
爱丽儿抬手，覆盖在姐姐的手上，她的指尖呈现出一种令人怜爱的、透明的白。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水蓝色头发的人鱼看向柳森：“这是……？”她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同族的气息。
柳森识趣地摆手：“我去给你们望风。”
语毕走到了稍远一些的位置。
爱丽儿望向姐姐：“她叫柳森，是一条善良的、忠诚的、值得信任的人鱼。”她对柳森的评价很高。
人鱼公主们看了柳森一眼，直觉告诉她们，这个人是可信的。于是她们没有多说什么，看回爱丽儿。
一条银色头发的人鱼，游到了爱丽儿身边，依偎在她的膝盖上，垂着眼眸：“爱丽儿，我很想你。”
其他几位人鱼公主也纷纷效仿。游到了离小美人鱼更近的位置。她们或轻抚着爱丽儿的面颊、或将爱丽儿的膝盖当作枕头、或游到爱丽儿的身侧，上半身倚靠着她的手臂，向她诉说着自己的思念。
爱丽儿有些不知所措，数次想开口，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之轻轻回了姐姐们一个拥抱。
倾倒完想念后，是短暂的沉默。
她们静静地相互倚靠着，像是连体的雕塑。
六张美艳绝伦、又各有千秋的面孔，一同出现在幽淡的月光下。五条银白色的鱼尾，轻轻拍打着海面。黑夜的海面上，浮现出雪白的浪花和泡沫。那泡沫被呼啸的海风吹远，同时被吹起的，还有人鱼公主们浓密的秀发。
她们的头发，一共只有三种颜色——水蓝色，银色和金色。其中，只有爱丽儿的头发，是烈阳般璀璨的金。在这深浓的夜里，她们团聚在海与地的交界处，就像在巨幅黑色天鹅绒幕布的边缘，别了一枚精致的三色胸针。
潮汐拍岸、树叶迎风。遥远的地方，传来昆虫振翅的声音。
银发的姐姐轻轻拍打爱丽儿的背脊：“爱丽儿，我们询问了海底巫婆，有关你的事情。”
另一个姐姐道：“爱丽儿，你太冲动了。”
银发的姐姐打断她：“爱丽儿现在很紧张，不要责怪她。”
“抱歉。爱丽儿，我太凶了。”
“没关系。”爱丽儿小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很快就可以和人类的王子结婚。到时候，我就能拥有一颗永恒的、不灭的灵魂。”
讲到后面，她的语调雀跃起来，像是沉浸在了自己幻想出的、美好的未来中。
“人类的王子？”姐姐哀愁地望着她，“可是人类是一种多么狡诈的生物。你能确保他和你走入教堂、完成婚礼，在牧师的祝福下，为你戴上戒指，许诺永远爱你，胜过爱他的父母吗？”
“爱丽儿，我亲爱的、单纯的妹妹啊！永恒的灵魂，哪里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呢？”抚摸她脸颊的姐姐说。
“况且，我们有着那么悠长的、几百年的生命。这难道还不够吗？”倚靠着她的手臂的姐姐说。
“可是我爱他。”爱丽儿露出了一个羞赧的笑容，“看见他的笑容，我就感觉我的灵魂好像被填满了一样。他拥抱我的时候，我的心脏会跳得特别快！比那些珊瑚窗户外游动的鱼还要快！我如果看不见他，我会难过得死去的。我愿意为他放弃我几百年的生命，我想要一颗不灭的、能一直爱一个人的灵魂！”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哪里懂什么叫永恒！”
“就算你和那个人类的王子真的在一起了，有了一颗不灭的灵魂。但，如果你老了呢？你能想象自己像一个人类那样快速的衰老，才几十岁就长出满脸的褶皱和花白的头发吗？”
“可是，”爱丽儿的眼神里有些迷惘，“可是我爱他啊。而且，我能感受到，他也是爱我的。”
饱蘸着潮湿的咸腥味的海风，卷来了淡淡的杜鹃花香。潮水涨落的声音，就像是海的呜咽一样。
夜风吹散了一声叹息。
“爱丽儿，你的生命和其他人鱼是不一样的。想想看，在你的成人礼宴会上，多少人鱼为你欢呼和喝彩！作为人鱼族最受宠的小公主，你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拥有数不尽的珠宝财富，皇城内外的所有人都爱你，你是我们人鱼一族的明珠！但是在人类世界呢？你有什么？”
“是啊，爱丽儿，你真的甘愿放弃这一切吗？”
姐姐们的神情，急迫得几近火燎，带着深深的不认同。
“姐姐，”爱丽儿望着姐姐们，弯起眼睛笑了，她的眼里闪着细碎柔软的光，“谢谢你们。”
她的声音被裹入风里，像一缕轻飘飘的水雾，“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我现在真的感觉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幸福过。”
姐姐们还想说什么，爱丽儿抬起自己细弱白嫩的双腿，将它们展示给姐姐们看。
藕白色的双腿，在月光下，像一块流动的美玉。
爱丽儿指着自己的腿，轻声道：“而且，我已经变不回去了。”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这并不是完全不可逆的！”一位姐姐说道。
银发人鱼给了她一个不赞同的眼神，继而转头，柔声对爱丽儿说：“爱丽儿，只要你幸福，我们——包括父亲和祖母，我们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只要你真的幸福。”她强调般地重复道。
爱丽儿温柔地笑了：“我会的。”
爱丽儿放下双腿，将它们重新浸泡入冰冰凉凉的海水中。骤然提腿又放下，带来了刺骨的疼痛。她倒吸一口气，“嘶”的一声。
姐姐们心疼得简直要流泪：“爱丽儿，我们问过海底巫婆。她说你一旦运动这双腿，就会像利刃劈开尾巴一样疼痛。你是一个多么怕疼的小公主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无意中被贝壳划伤了鳞片，伤口稍微有点深，你都哭了好多天，从此再也不去碰那些残损的鳞片了——你真的连忍受这种痛都觉得幸福吗？”
爱丽儿点了点头。
——她没有告诉姐姐们，为了取悦那人类的王子，她甚至甘愿赤足在瓷砖上跳舞，甘愿陪着他骑马和爬山；她没有告诉姐姐们，她曾多次过度使用这双腿，即使流出了鲜血也不停止；她没有告诉姐姐们，此刻她之所以在这里浸泡双足，也是因为那烧灼的疼痛实在不堪忍受。
她把一切的辛苦、付出与忍耐，都藏在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只述说着，她那献祭般痴缠的爱恋；只述说着，她为此感到满足与幸福。
姐姐们无奈地叹息着，一声接一声。她们又说了许多叮嘱的话，依次给了爱丽儿一个拥抱，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爱丽儿的姐姐们离开后，柳森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言不发。
爱丽儿看向她，托着腮，很甜蜜地笑了：“柳森，你也觉得我是能够获得幸福的，对吧？”
她看着柳森，目光却似乎焦距在别处。她自语般呢喃：“等王子和我结婚，我就能获得一颗不灭的灵魂……他和我说过，我是他最爱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我的位置。更何况，我还救过他的生命！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我们的缘分，一定是雕刻在命运里的。”
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渐渐凝聚了神采，甚至显出一种剔透的温柔来。
柳森没有打断爱丽儿。
即便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之后，一定会发生爱丽儿意料之外的事情，导致王子娶了别的女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意外丧身——否则，上一轮委托任务不可能失败。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对爱丽儿点了点头。
柳森与爱丽儿一同回到宫殿里休息。爱丽儿像是有心事，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
后半夜的时候，柳森隐约感觉有什么声音。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穿过大殿铺着厚羊绒地毯的大理石瓷砖，走到那刻着繁复玫瑰雕花的、壮观的白色阳台前。
她双手撑着阳台栏杆。凌晨的风带了点朝露的气息，清澈又冰凉。远方渗着晨曦的黑夜里，传来狗的叫声，还有象征着黑暗与白天交界的热闹的声响——那似乎是市集的声音，是微微鼎沸的、遥远的喧闹——在海底是绝对不会有这种声音的。这种声音象征着人类的地界。而海底不论何时，都充斥着水流缓慢流动的声响，像一杆漫不经心的羽毛笔，描绘着与世无争的、深蓝的平静。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去，是栽种着白蔷薇和绣球花的庭院，众多的粉白里，有一点突兀的……草绿色？
柳森揉了揉眼睛。
即使是花朵的根茎，也应该是墨绿色才对。不该那么突兀的。
她凝神去看，发现那点草绿色竟然在缓慢地挪动，直至出现在阳台的正下方，她探头刚好能看到的位置。
只见那朵草绿色缓缓抬头。
她与一双眼睛，笔直地四目相对。
翠绿的。
柳森：“？”艹。
印证了内心的猜想，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花丛中，那顶着草绿色头发的人类男性，恬不知耻地，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牙齿雪白。
呵，还呲牙咧嘴的。
绿头发挥了挥手。
远方的天，渐渐露出了一线鱼肚白。稀薄的晨光，照到这片静寂无声的花园上。
然后她仿佛听见对方用气音说了句：
“嗨！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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