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毗舍梨默了默，转身面对着窗户，眼睛看向对面门庭若市的赵氏酒庄。

　　长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挑担的小贩走街串巷，这样的市井气息是毗舍梨从前行走在这世间时很少留意过的。

　　他在她身后继续问：“是因为林双双？因为我再一次为了救她而抛下你？你对我失望之极了，是不是？”

　　毗舍梨听到那个噩梦般的名字，心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青珏，或许因乎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听听。”她转过身定定看着他：“迦楼罗之乱那一日，正是你的高徒林双双特意设计陷害，才引来容戬和天兵对我赶尽杀绝。也是她，在牟呼栗多和容戬对峙之时用了降魔诀，害得牟呼栗多分神受伤。若没有她，容戬不会砍断牟呼栗多的兵刃，更不会放出迦楼罗之影的怨灵。换句话说，没有她，我的牟呼栗多就不会死。”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容戬，林双双，这是我毗舍梨此生最恨的两个人。容戬已经死了，可林双双还活着，你让我同你回三十三重天，那就是在逼我亲自动手杀了她！”

　　青珏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瞠目望着她：“这……这不可能……”

　　毗舍梨笑起来。

　　“你不相信我？其实她应该有很多漏洞，只是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或者说，哪怕你心知肚明，也不会为此对她施加惩罚。你说过，你欠她，她对你有恩，你怎么可能伤她。”她侧首，碎发飘散在脸颊边，看着长街的尽头，似乎一眼看完了这三百多年。

　　“赵青珏，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心魔其实是被我自己亲手放出来的？”

　　青珏蓦然抬首，眼里是震惊和诧异。

　　毗舍梨继续缓缓说着：“我中了一个姑娘的计，因为这个姑娘喜欢晏酌，所以她不止一次的想要杀了我。我因她而失去仙身，心魔入体，最终还变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可奇的是，既是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她，一次也没有。近来我辗转反侧，甚至开始觉得她很可怜，我同情她，对她感到歉疚，因为我知道晏酌不会爱上她，这一点，我万分肯定。”她顿了顿，怅然道：“可我不喜欢林双双，尽管对于从前的我而言，她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我也依然嫉妒着她。我对她讳莫如深，避之不及，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珏沉默着，慢慢垂下眼眸。

　　他当然明白。因为他，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足够的安全感。尽管有再多的誓言和承诺，她却始终看不到两人必定会相携走下去的未来。在三百年前的凛姬心中，他们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他因为林双双而对她青睐有加，若是有朝一日林双双归来，她就必须老老实实归还这份喜爱。三百年后林双双真的归来，却是他三番四次舍命所换，她哪里还能心安理得呆在他身边。

　　“阿梨，我就……再不可以了么？”他声音喑哑，淡薄的身影立在那花架旁，眉目凄凉。

　　她抿了抿唇，闭上了双眼：“你说我对你失望至极，那不是没有。我这样一个人，佛道两家的修行都学的一塌糊涂，西方女子的热情随性没有继承丝毫，东方女子该有的温婉大度更是一窍不通。三百年前，我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她去赴死，三百年后，我又一次目睹你为了她不顾性命地闯进阿鼻地狱。青珏，我要多愚蠢，才会相信自己不是你们之间的绊脚石？”

　　他想要否认，却难受地开不了口，指间动了动，试图抓住她被风吹拂起的发丝，然而那动作终究停住了。

　　他听到她在笑。

　　“所以，早在三百年前，你我就已经缘尽了啊。”

　　她不是非要儿女情长不可的人，但若自己只是这段儿女情长里的配角，那这别人的场戏剧演了三百年，也该她退场了。

　　归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向西边偏去，酒庄里的客人渐渐稀少起来。晚正下了课来帮忙，站在柜台后同他姐嬉闹。晚秀看到毗舍梨进门，站在柜台边喊她：“嗨呀！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晚上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做来犒劳你呀！”

　　毗舍梨原本浑浑噩噩的那颗心如梦初醒，晚正正在抢她姐手中的酒提，手舞足蹈，朝气又鲜活。

　　这样就很好了，永远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她笑起来，走过去放下青珏给的银两：“我回家吃。”

　　晚秀推开她弟，探过身来取银子。晚正在她身后对毗舍梨道：“凛姬姐姐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酒楼那边有人欺负你了？”

　　“去去去！”晚秀踢了晚正一脚，转过头来关怀毗舍梨：“阿凛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遇上什么事儿了么？”

　　毗舍梨摇摇头：“遇上了一个故人，多说了两句话。”

　　晚秀捧着脸笑：“是不是上次那个美人？他在哪儿啊带来我们家吃顿饭呀！”

　　晚正趴在他姐胳膊上：“什么美人什么美人？”见他姐不理他，他不屑起来：“长得美的人不会看上你的呀姐。”

　　毗舍梨对他笑了笑。想起晚秀见过因乎，她口中的美人应该是他，于是继续摇头：“是以前的一个师叔，我师门出了一些事情，遇上他，正好和他交代一下。”毗舍梨的确把关于忘剑阁的事情都同青珏说了一遍，她现在身份不便，对这些事情也难以调查。虽说晏酌一直觉得这算不上什么事情，但她却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阴谋。青珏的出现刚好也让她不用多跑一趟，且他是忘剑阁长老，对忘剑阁的事情总该比她上心。

　　晚秀看毗舍梨神色严肃，看起来应该是什么让她忧心的事情，她撇撇嘴，理好账簿从柜台出来，催促她弟去写功课，拉着毗舍梨的手往厨房走：“不想了不想了，来，我这里还有些豆花，你提一点回家去！”

　　毗舍梨被她拉着走，一边笑：“你真好啊，秀秀。”

　　晚秀一手叉腰，趾高气昂：“那当然啊，全淮光再找不到我这么温柔贤淑精明能干的女子了！”

　　“是啊。”毗舍梨柔柔一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孩童在院子里写字，两个窈窕娉婷的身影在灶台边有说有笑，吵吵闹闹。

　　她有了可以在烛火下谈天的朋友，有了可以在轩窗盼望归来的亲人，没有佛，没有道，没有爱而不得，也没有割而不舍。风和日暖，一切都踏实得不像话。

　　三十三重天之上的常寂宫，堂前的梨花不分四季的盛开着。

　　他盯着那株梨树看了许久，指尖微动，那梨树便洒下漫天花雨。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飘进檐下的一瓣，却握了拳头，再不敢看。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和女子娇弱柔和的轻唤：“师父，歇息一下吧，我煮了些茶，是你惯爱喝的君山银针。”

　　君山银针？

　　那不是他的最爱，他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可是现在，呵……

　　青珏低眉看自己的拳头，淡淡道：“为师不是让你去云雀台住了么？”

　　林双双皓腕如玉，盈盈递上一盏茶，垂下螓首抿唇笑道：“师父，双双住不惯那里，等日后寻到了好的地方再搬出去，你说好不好？”

　　青珏不看她，她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握着的拳头，他却忽然摊开手掌，任由西风吹散了掌中的梨花。

　　林双双不解地眨了眨眼，良久，听见他回忆道：“我还记得初次见你时，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时你站在忘剑阁的大殿上，当着所有弟子的面指着我说，此生一定要做我赵青珏的徒弟。”

　　林双双未料青珏突然说起了这个，红着脸收回了递出去的茶，也是感叹一般道：“原来师父还记得。”

　　青珏勾了勾唇，点点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刚离开那几年，这幅画面夜夜都出现在我梦中，也日日都让我悔恨不已。”

　　林双双心中一暖，走向他的身侧，压抑着心头的甜蜜：“师父别怕，双双已经回来了，我会永远陪着你，再也不离开。”她以为青珏会温柔的回应，可他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他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是啊，你回来了。可是双双，你为什么要害阿梨呢？”

　　林双双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杯盏落地应声而碎，飞溅出星星点点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

　　他双目微睨，“她是我最心爱的人，你害谁都行，为什么要对她下杀手？双双，你来告诉我，好好的讲给我听。”

　　她慌乱抬头，青珏仍旧逼视着自己，让她喘不过气来，唯有道：“师父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害天女娘娘！当时是她入了魔想要杀我，我只是为了自卫而已呀。师父你忘了么，我当时遍体鳞伤，全是天女娘娘发狂所致，双双险些丧命，怎么可能害她？”

　　她脸色刹那苍白如雪，泫然欲泣：“师父，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因乎么？是他说我对天女娘娘不敬是不是？不是这样，他在骗你，你让他出来，我可以和他对峙！师父你相信双双，双双……”她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已经被青珏一片衣袖挥开。

　　他冷冷看着她惊惶的模样，眼里满是失望：“因乎喜欢你，已经为你做了许多违心之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利用他！”

　　林双双流下泪来，痛苦道：“双双在师父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么，残害他人性命，利用他人感情，若是这样，您当初又何必救双双回来！”

　　“我不能不救……”青珏若有所思，转头去看那颗梨树：“……我这一生，早已背了不得善终的卦。遇见你之前，我不敢尝人情冷暖，生怕死时留下挂念，也给别人徒增伤心。”

　　林双双落下一滴眼泪：“师父……”

　　“我知道自己欠着你，不止因为你曾为我而死，更为那几年你让我不再孤孤单单一人。你死后，我很后悔，后悔将你带在身边，后悔累及你的性命。我为找寻复生之法踏遍千山万水，也曾几次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如今，你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想我已达成目的，再不需愧疚，我欠你的，也已经还清。”他叹口气，转过身来，脸上却是冷漠至极的神情，他怜悯地望着她，语调一如平时温柔：“所以双双，去昆仑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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