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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他儿时的时候其实不叫朱恪,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楚馆里的老鸨儿叫他小乞索儿,码头上打渔的老汉叫他狗娃娃,而那些出入私塾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则叫他小赖子。他没父母,生来便吃百家饭长大,因为儿时生的可爱,所以总还有些好心人收留或给些吃食。

  可人总是要长大的,等长到再懂事一点,他懂了别人口中‘有娘生没娘养’是什么意思,性情便不再如儿时好玩了。何况,他本来就没有上过学,粗话随口而来,为了饱腹,小偷小摸也免不了,于是城里便渐渐没有人再愿意给他东西吃,街坊都讨厌他嫌弃他,看见他出现在自己门口都恨不得打狗一般拿着棒子能赶多远赶多远。

  有一年冬天,他实在冷饿交迫,撑不下去了,却在濒临死亡之际开了天眼,能识妖魔精魂。凭着这个本事,他做了不少坏事儿,也被揍了不知多少次。终于有一次,一个秀才被他吓得七窍生烟,告到官府却又因他年纪太小不能收押,街坊邻居便将他绑了个结实,送到了城里的小庙,望那里的老和尚能对他开化一番。

  那个小庙其实已经破落的不行了,里面也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垂垂老矣,天天枯坐念经等着自己寿终正寝。小和尚乳臭未干,只知道跟着老和尚咿咿呀呀摇头晃脑。

  朱恪被那些街坊绑在佛像旁,那老和尚一跟他说话他就哇哇乱叫,一口污言碎语,不堪入耳。老和尚倒是个入定的人,他叫他的,自己只管在那里念经一般讲大道理。朱恪听得昏昏欲睡,骂人的声音也就小了,只一双凌冽凶狠的眼睛还盯着老和尚光秃秃的头顶,想着那上面是不是不会再长出一根毛来。

  看着看着,他就看到了躲在柱子后面的小和尚,像个白白软软的豆腐一样,琥珀色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见自己瞪他,便飞快的缩回柱子后,等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好奇又害怕地将自己看着。

  老和尚说教说累了,自己回了禅房,小和尚便端着吃的一步一挪地走到他身边,放下碗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他看得心累,恶狠狠地问:“你不解开我,我怎么吃啊!”

  小和尚肩膀一抖,泫然欲泣的说:“师父说、说不能解绳子的……”

  于是他翻了个白眼,又吼:“那让老子学猪拱啊?”

  小和尚想了想,蹲下来拿起筷子,征求意见一样的看着他:“我、我喂你好不好?”

  他不说好不好,小和尚自己试探着抬起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将他喂饱了,他则边吃边骂:“你们平时就吃这玩意儿啊?比泔水都难吃呀,你别只夹饭,给点儿那个大白菜,妈呀怎么没油啊,你们能不能行啊……慢点,我还没咽下去呢……”

  几日之后,可能因为在老和尚这里有吃有喝,街坊们终于意识到他呆在庙里并不能达到惩戒作用,便让老和尚把他放了。他出去了依然我行我素,揍也揍不乖,说也说不听,反而还和那些富贵人家的败家子搞在一起,小小年纪拉帮结派,坑蒙拐骗无一不做。

  不过,他忙碌的坑人生涯中还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爬墙头,爬那破庙的墙头。

  小和尚跟着老和尚慢慢长大,念经多了,哭得少了,起初被蹲在墙头的人拿石子儿砸自己还会抱着笤帚哭鼻子,到了后来,便只是埋头静静扫着地。唯有在墙上的人大喊无聊的时候,才会仰头问一句:“你给我带兰桂坊的甜糕了么?”这个时候他就会跳下墙头,从怀里掏出破烂的木偶,黏腻的糖果,木棍削的小剑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在里面找觉得有趣的东西给小和尚看。

  一般来说,小和尚都会沉着脸问他这些东西的来历,他大多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大发一顿脾气,但也有很少的时候,他会耐心地编一些故事来诓他,然后哄诱小和尚一脸好奇地吃下他那些抢来骗来的东西。当然,如果小和尚知道了真相,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那个时候他就会自动消失一段时间。等再次出现在破庙时,身上便是一身青青紫紫的伤痕,趴在墙头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小和尚这种时候都会于心不忍,就会让他从墙头下来,找来药膏和绷带,一点一点给他上药包扎,完全忘了他曾经诓过自己的事情。

  他们两个再大一点的时候,老和尚走了,尸体却没有钱安葬,小和尚向一个香客借了些银两,将老和尚安葬在城外的山岗上,却没想到那个香客看上了小和尚的相貌,找借口想要掳他到自己府邸去。少年的朱恪心性已经混的不成样子,听到这个事情连夜找人将那香客打了一顿,打的只剩半条命,若不是人拉着,他可能还会直接将那人扔了护城河。

  他本想着自己再想想办法,赌钱捞油水也好,给小和尚弄点钱,却没成想第二天天一亮,容城从城南到城北都传着和尚当相公的奇事。

  那日,他被那富贵香客的打手按在地上,尘沙淤泥中,眼睁睁看着小和尚绫罗绸缎锦衣华服,一顶宝络垂珠舆轿,体体面面地被抬进了富甲一方的苏宅。

  在这之后,他便很少再见到小和尚了。有几次,他和几个少年在街边收债时也有看到过他,那时他已经不叫他的法号了,名字改成了他觉得拗口又难听的两个字——丹胥。那几个女人围着昔日的小和尚,往他已经长出头发的头上比划着一根又一根金的银的翡翠的琉璃的簪子。小和尚则乖乖坐在那里,带着腼腆的笑,说着一些“丹胥觉得很好”,“丹胥很喜欢”,“丹胥也不知道怎么选”的话。

  恶心极了。

  他一边恶狠狠踹了欠债人一脚,一边暗暗想着。

  其实小和尚也有找过他,甚至有一次,他和几个有点小钱的混混去城郊打鸟归来被小和尚遇上,小和尚追着他们的马跑了小半条街,但他权当做没有看到,反而跟着自己那些伙伴嘲讽马后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他们说:“诶,苏家那个小相公在追你呢!”

  他便笑:“我可不稀得玩他,要追就让他追呗。”

  年少时最后一次见到小和尚,是在十六岁那一年。他在赌坊做事,得罪了一个大老爷,被打断了半条腿,为了躲风头,不得不离开容城。离开之前他和几个狐朋狗友碰了一次面,也就恰好在他们的碰面的酒馆旁边,遇见了正独自一人的小和尚。

  他那段时间很不得志,也不知道自己这小半辈子算个什么,正是借酒消愁的叛逆时候。他望见小和尚没有退缩的走到自己身边,也看着自己身旁那些少年推推嚷嚷地把他压在树干上,污言碎语地调戏羞辱,更听着小和尚无助的求救和哭喊。

  他迷迷糊糊的,思绪仿佛回到当年他趴在墙头,他立在树下,仰头笑问自己有没有带甜糕的光景。于是惨然一笑,理智崩溃前一刻,他终究还是上前扯开了那些嚣张的男孩子们,然后在一顿骂声中握着小和尚的手离开了酒馆。

  他们已多年不曾说话,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小和尚跟在他后面低低啜泣,他领着他穿过人海,拐过熟悉的小巷,终于寻了处显眼的地方将他放开。小和尚没有回过神,苏家的人已经赶来,匆匆忙忙色厉内荏地责备他。而少年朱恪则躲在远处,抛着手里剩余的几枚铜钱,思量着该买多少跑路用的干粮。

  她听见小和尚在原地哭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原本没有名字,什么乞索儿、小混混、赖子……这些名号被小和尚喊了个遍,仍旧没有人回应。

  他恍惚觉得,其实自己该有个名字的,这样离开时还能留下个什么东西让人做个念想,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他带着那几枚铜钱一瘸一拐地转过巷子口,踏过青石板,穿过滚滚尘烟,将身后的年少轻狂,桀骜不驯,执迷不悟,一一都抛下,再未回头。

  同年,他走过许多山水,因为身有天眼,资质得天独厚,便破例在成年后被莲州的木燕宗收为弟子。木燕宗的宗主赐他本族朱姓,名为恪,望他容止严恪,改邪归正。

  后来也没有后来了,他能识鬼怪,却并非天资过人,修行几年都只不过中等水平。江湖上没有出现一个高人,也没有多个混混,他和木燕宗千百个平凡的弟子一样,穿行于市井之间,仗剑天涯,降妖除魔,不知何时会一朝功成,名满天下,也不知何时会一时大意,命丧黄泉。

  若非偶然追寻逃离的妖怪,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容城来,也再不会见到那个记忆中柔弱温和的小和尚,更不会夜深忽梦少年事,叫许久不曾起波澜的心弦在瞬间沸反盈天,溃不成军。

  想来,这其实是命,也只能是命,不然这样的缘分,他不能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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