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幽冥篁白马宫，一袭长裙曳地，初升的月光照亮窗柩上伏案而坐的窈窕剪影。
女祭折了才写的信封进信封里，偏头递给一个侍女道：“速将这封信送递给父君，告诉他女儿在幽冥篁内一切安好。”那侍女应下退了出去。女祭给桌上的油灯加了一勺油，叹了口气，道：“哎，也难为孟舒大人了，父君最是放心不下的就是帝俊天尊留下的这一批老将。可现在孤山氏将他们逼成这个样子，若不拿出点什么来安他的心……”她点完灯，转头看向廊上，顿了顿，知道对方什么都没有听，便再也不说下去了。
那里正摆着一张几案，地上铺着一张狐裘毯子，晏酌穿着白色中衣斜斜靠在上面。他一只手搁在几案上撑着头，一只手不知拿着什么。外头葱绿的竹林飒飒作响，廊下一个丝竹班子正吹着洞箫奏曲，那样的乐器，伴着月色怎么听怎么惹人神伤。又是一阵风起，女祭站起身来往一旁搭着他玄色袍子的架子走去，却见一直跪在一旁侍奉她写字的汜叶已经先一步取了衫子，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披在了他身上。
晏酌没有什么反应，只闷声咳了咳，头也没有回一个。女祭轻声走过去，目光在汜叶的身上一扫，最后落在她袖子滑落的手腕上。汜叶也看到她的目光，忙收回手又用袖子掩住手腕上交错的伤痕，垂着头退出去了。
女祭这才在几案的另一边坐下，开口道：“方才给父君送信报了平安，这段时间妖界恐要小心谨慎一些了。”
晏酌垂着眸，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一道影子，淡淡“嗯”了一声，又不吭声了。
女祭挥手停了那丝竹班子的曲子，凝眉看向晏酌，问：“殿下，您对孟舒大人的死就一点不关心么？”
晏酌沉默了许久，淡淡笑了：“‘殿下’……许久没听幽冥篁之外的人这么唤过了。孟舒死之前，好像也这么叫我来着。”
女祭拘着礼：“是的。您是我们的殿下，我会这样唤您，我的父君会这样唤您，所有天尊旧部都会这样唤您。日后，天界帝位上的孤山，西方妙足天的佛祖世尊，也当尊称您一声殿下。”
晏酌冷冷一笑：“你是在提醒我么？”
女祭犹豫了一下：“殿下，您需要我来提醒么？”
晏酌望着幽幽竹林，问：“孤山那个天帝做的不好么？”
女祭缓缓摇首：“他做得还不够好，若是好，也不会出现三百年前的熄日之战。”不见晏酌说话，她也转头去看竹林深处，只道：“殿下，您无心权术，若是放在只追求逍遥自在的诸仙之中，是没有过错的。可您真的无欲无求么？若您真的只想逍遥，也不至来到这幽冥篁了。”
晏酌蓦然握紧手中的杯子。
女祭却只是淡笑，道：“我们不逼您，也有别的人来逼您，哪怕没有人逼您，您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这是您的命。就像我，以寒荒之国公主的身份降世，嫁给您，辅佐您重登三界之主的宝座，就是我的命。”
晏酌缓缓闭上了眼：“呵……我的命……我的命……”他的命，就是与心上的那个人一次次失之交臂……
女祭继续说：“殿下，妖界还有十二都城、百万众生困在封印之中。如今妖界的生灵只能躲藏山野，不得一日安稳，您身为妖界尊主，难道真的就只甘心守着幽冥篁一处，不与天争？我们是要作乱，却不是要天下乱。这世间合该有光明有黑暗，何况与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些人比，究竟谁是明谁是暗，你我心里都清楚。当年孤山暗中和光渠子联合，父君为了护你，为了护天下，不得不拥立孤山，这些事情难道您都忘了？孤山出尔反尔，利用完光渠子后挑衅妖界，挑起仙妖大战，还妄图对您赶尽杀绝，你也忘了？他只会玩弄权术，济世之心不及帝俊天尊半分，这个天帝让他继续当下去，人间该成什么模样？而我父君现在寿数已尽，他只希望能在死前为天尊后人鞠躬效力，再无他求。殿下啊，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让你升起一丝复仇的念头么？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就真的不打算拿回来了么？您做了九万年的‘千禾元君’，也该做一回‘帝子晏酌’了，不是么……”
“帝子晏酌……帝子晏酌……”他打断她，眼里布上寒冰，闭上眼笑出声：“我怎么敢忘，就因为这四个字，天帝杀我，光渠子辱我，时至今日，它依旧侵蚀着我。我拼命想忘，可你们每个人都在提醒我，为了这四个字，有人想杀我，为了这四个字，有人尊崇我……你们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我到底想不想要做三界共主，也没有人问过我，究竟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于你们而言，我是帝俊之子，而除此之外，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女祭猛然抬头，心头微颤。
她不料晏酌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但怜悯只是一瞬，她还是不能认同晏酌的话，“您先是帝子，然后才是缙云晏酌，就像我先为寒荒公主，然后才是女祭。这些年您虽然没有享受到作为帝子的朝贡和荣耀，但这并不阻碍您必须履行您所要肩负的责任，以及您身上所担负着的，我父君和众多天尊旧部的殷切希望。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我们的命，至于……”
“啪嗒”杯子落在竹席上的声音打断了女祭的话。她看着那玉杯，胸膛突然涌起一股热血，勾唇一笑，转念道：“至于您真正想要的，也未必和推翻天帝有冲突罢，真正有冲突的，不过是你一旦走上这条路，那个女子便彻底站在了您的对立面，仅此而已。可是晏酌尊主，那个女人，她心里没你，半点没有。如果您死了，披麻戴孝的是我，伤心欲绝的是汜叶，而她，可能连您的死讯都听不到，就算听到了，她也不会流一滴泪。您的‘逍遥自在’里没有她，您想要的另一种生活里也没有她，她不会与你有所瓜葛，她爱的人是紫翊神君，是爱到在三百年前去了一条命的，而您于她而言至多只能带去愧疚之感，别的，再没有了……”
“够了！”晏酌扫开桌上的杯盏，抬眼是一片微醺朦胧。他眼眶泛红的看着女祭，喃喃着：“住口……住口……”
女祭站起来躲开漫延一地的酒水，淡淡道：“殿下，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晏酌却抬头瞪着她，眼里带着愤恨，唇瓣咬出殷红，片刻之前的冷清之态半点也看不到。女祭心里一堵，难受的闭上眼，转身离开了。
她行至廊上，心中又担忧。她逼他夺位他不怒，只稍微提一下毗舍梨他却怒成那个样子，这可是这世上最最好笑的“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可不是么，他一直都是活在笑话里的。
许多年前她初次去天宫参加一场澜衣大会时就见过他。他那时还是个洒扫小官，品阶不高所以不够格登上大殿行礼。她不一样，她是端着寒荒公主的身份去的，本该和他没有交集，可阴差阳错，他们就是遇见了。
她那时穿着环佩琳琅的舞衣，同妙足天来的天女们学飞天舞。她其实更想和今日在大会上献舞的那个妙色慧音天女学舞，可他们都说那个仙子不传舞技，她是公主，自然是不会拉下脸去求人。
她在斗月亭学了半日，天女们疲累退下，她便逗留亭内休息。片刻，垂帐外有人声飘近，她做了公主高贵姿态，正想斥责是谁进进来也不通报行礼。却没想那人大胆得很，抢白了她的话不说，还缓缓吐露了一番心意。
她听他话里面的人名，心想，这可是认错人了。可她觉得有趣，带着恶作剧的心情不吭声地听完了他的话。纱帐隔在两人面前，她看不清他的脸，但知道了他叫千禾。鬼使神差的，她有意没有给他回应，但她记住了这个名字，打定主意日后要把这件事情当笑话讲给姊妹们听。
后来，他果然成了一个笑话。
那时已经许多年过去，她早已忘了这个名字，某一日，她突然听到丫鬟们讨论起了一个叫千禾的被贬下凡，原因是他为了儿女情长妄图改命，害得天明镜毁，天柱坍塌。当时她不知他的身份，只是脑子里多年前的那一幕突然就涌了上来。她暗自觉得他窝囊，心里将这个仙君嗤笑鄙夷了千百遍，就连身边的丫头侍女都时不时拿他当反面说，用‘千禾’这个名字来形容那些追求自己的不自量力之徒。
没有人看得起这样为了个姑娘不顾一切的男人，身份低微，不思进取，还愚蠢不堪。所以后来当她得知他就是晏酌，是自己祖祖辈辈必须侍奉的家主，也是无比尊贵的帝俊之子时，心中很是排斥懊恼，心想那不知是怎样的猥琐懦弱之徒，居然这么幸运，托生得这样好。
她原本这样以为，可初到幽冥篁拜见他那日，他却是那样俊美秀丽，高高在上，神圣如不可侵犯的神像。她站在森严的大殿中向上望，一下子就看进了那双黝黑的眸子。
他长得好看极了，有神仙的飘逸潇洒，又有妖魔的阴柔媚态，有凡人的温和平静，也有帝王的威严尊贵。哪里都很妥帖，一点也不像想象里的样子啊，她放下心来，满心欢喜，想着这样的人，怎么就成了笑话里的丑角呢？那个毗舍梨，真是有眼无珠嘛。
她叹口气，还是提了灯转身后去。屋里的油灯已经燃完，一个人蜷缩着躺在走廊的地板上，檐上的灯笼被风吹得飘飘摇摇，竹叶撒了他一身。
女祭走过去蹲下，他被风吹得又缩紧了身子，眼角有一滴湿濡。女祭皱眉，伸手扶他：“殿下起来，地上凉……”他捉住她的手，捧进心窝里。女祭怔住，由他将自己拉入怀中，在自己头顶喑哑道：“不要走了……”她心里淡淡一暖，又感他在自己脸颊边蹭了蹭，嗫嚅着：“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阿梨……”她的心蓦然一凉，如冷水灌下。
果然还是个笑话罢。
她终于亲眼见了他对毗舍梨的心，可这样的心，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也只能当笑话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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