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牟呼栗多在去追踪迦楼罗之影后已经多日未归，毗舍梨一个人折腾着把这座荒山上的茅草屋收拾了一番，也勉强能够住人了。
这几日里，她常常在茅屋门口一坐就是一天，静静看着天光乍破到夕阳余晖，周遭只有鸟鸣虫叫，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安详。这样的日子倒是让她想起自己在昆仑山巅住的那三百年，那时也是这样，每日不过看看风景，读读书，若是牟呼栗多无聊得紧，便陪他翻翻花绳玩玩手鞠，三百年时光说短不短，却真真是白驹过隙。
只是她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她居然还能遇上一个老朋友。
再次看见昆仑山巅遇到过的那条蛟，是在荒山后面的河里。那天因为牟呼栗多传回来消息，说已经找到了迦楼罗之影的藏身之处，并且已经设法将他困住。她安下心来，这才想着托河里的鱼群和精灵帮她稍一些消息给牟呼栗多，却没想到从河里一跃而出的不是精灵，而是一只几丈高的黑龙。
水波之中，那条蛟龙微微俯下身子，如同当时还在昆仑山巅时一样，用自己的头颅亲昵地去蹭她的脸颊。毗舍梨伸手挡了一下，有些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给惊到。她稍微退后了一步，忽然想到什么，仰头愣愣的问：“还有半年时间便是龙门祭典，你此番是要赶去东海跃龙门么？”
蛟龙点了点头，金色的瞳孔里映照出毗舍梨娴静的模样。
她露出一个祥和的笑，上前抚摸着它的鳞片，说：“江河湖海，危险重重，你此去要一路小心呀。”
这样的小妖怪，远赴东海不知要游过多少河湖大海，经历多少危险。蛟龙扇动了一下透明的翅，发出一声鸣叫，似乎是在回应毗舍梨的话。毗舍梨看着它那宝石一般的眸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从腰上取下那颗声音已经不再清脆如往昔的天元铃，仰头看着蛟龙，说：“此物是……故人所赠，如今你要远行，我没有酒水可以为你送别，这颗铜铃曾经也算是吉祥之物，现在我送给你，愿它能佑你平安。”她将铃铛举高，蛟顺从地低下头来，她便将绳子系上它的角，一边温柔的说：“我这辈子没有去过太多地方，你就把它当做我的眼睛吧，希望他日你越过龙门翱翔天际时，能带着它替我看遍这山河万里的好风光。”她退后几尺，双手拢进袖子，看着蛟长鸣一声，不舍的转身没入江河之中，巨浪之后再不见踪影。
毗舍梨看着不停奔腾的河水，她已经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但她知道那里的疤痕还在不停扩大，她的生命所剩无几。举目，对岸风光依旧无限好，朗朗晴空也还是那么美，万物不曾因为谁的生死而改变，那些思恋的，厌恶的，羁绊牵扯不断的人或物，也终有一天会发现生命中更重要的事情，从而将自己遗忘。
若是就这样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她被自己脑子里蹦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自嘲般的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却被横空而来的一只手搂住了腰。毗舍梨脚下没有站稳，被这一搂弄得脚下不稳，转身便扑在了那人的身上，两人齐齐往地上摔去。等到好不容易从那人胸膛上爬起来，她看着身下怒气冲冲面色阴沉的青珏，微微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加大力气将她箍在怀中，难得动了大怒：“你是想死？”
毗舍梨“嗯”了一声，是极为疑惑和惊讶的声调，等想明白了青珏说的什么，她有些难堪，可面上还是不动于色的说：“我没有。”
可青珏哪里会相信她的话，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说：“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毗舍梨一怔，想来方才他是一位她要投河罢，她无奈一笑，说：“我没有想要轻生，你不用担心。”见青珏还在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她不由皱眉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珏的声音有些沉闷，应该是还有些疑心她方才是不是想要寻短见的事情，说：“你问我做什么？若不是牟呼栗多告诉我你的消息，你还打算这样躲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自己身负心魔，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这样一声不吭地逃离天界，如今又惹上那般恶鬼，你说我来做什么，阿凛，你任性得太过了！”
毗舍梨实在是不喜欢他的训斥，辩驳了一声：“若不逃离天界，凭我一身魔气，早就被天兵斩杀了。”她忽然一顿，想起牟呼栗多领走前就说了他通报了青珏，可青珏现在才寻来，实在不是他的作风，难道，是牟呼栗多出了什么事？
她忙问：“牟呼栗多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青珏脸色有些难看，犹豫了一番，道：“牟呼栗多的信被双双拦了下来，今日才被我发现。”
毗舍梨松了口气，既然不是牟呼栗多出事就好。半晌又抬头望着面前的青珏，说了一句听起来像是气话的实话：“那么你看，我现在很好，牟呼栗多也抓住了迦楼罗之影，这里其实好像没有什么你可以做的事情了，你还是早些回天界吧。”
青珏望着她，默默无语半晌，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转身往茅草屋的方向走去，道：“我会祛除你的心魔，会养好你的身子，会陪你看书念经钓鱼下棋，我还会砍柴会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所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毗舍梨心中一动，看着那背影一时没有说出什么狠心的话来。
“你方才……真的不是想要寻死？”悠悠一声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
说了半天，这个人还是惦记着方才的事情。
毗舍梨有些哭笑不得，跟在他身后无奈的说：“我现在法力衰微，不能使传信之术，所以想要请求水里的精灵帮我向牟呼栗多问声安好，并没有想着投河自尽。何况我若是真想寻死，当初何必为躲天兵逃离天界……你一出来，我把正事都给忘了。”
青珏始终僵直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柔声道：“一会儿我帮你传信给他吧，好么。”
毗舍梨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话。说话间，两人已经离河道越来越远，不远处便是茅草屋，她有些茫茫然地踩着青珏的脚步。想着，她对青珏说的话句句属实，她的确从来没有想过提早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她向来对生死之事存在畏惧，这或许也是她无法得道的原因之一。可现在，她的身子已经破败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这种境地，即便畏惧死亡，却也是没有资格再贪生的了。青珏愿意这样陪伴她，于她而言并不是个好事情。
由爱生怖，他日别离，不知这个人会多么痛苦。
毗舍梨垂下眼，步子慢了两步，被青珏牵着的手便多了几分力。青珏不知她心中纠结，以为她身子有恙，不能走快，再加上这里都是山路，也的确不好走，便松开了她的手，走到她跟前蹲下，道：“上来。”
毗舍梨迟迟没有动，青珏转头，淡笑着问：“阿凛，你果然还在闹别扭。”
毗舍梨立马趴上去。
青珏背着她在山间慢慢行走，毗舍梨却在心中暗暗给自己设了一戒，想着以后决不能担忧别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在矫情和闹别扭，特别是青珏。虽然她每次矫情和闹别扭，都是在青珏的面前。毗舍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待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到了茅草屋，也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了那道袅娜娉婷的身影。
毗舍梨在青珏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他放下自己，却不想青珏好似没有感到一般，忽略了她的动作也忽略了站在院子里的林双双，径直进了屋子，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床将毗舍梨放下。在他身后林双双无比委屈地喊了一声：“师父……”
青珏面色冷静地给毗舍梨把脉，就好像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一样。毗舍梨却留心这，听见外面有重物磕在地上的声音，随即便是林双双的故作沉稳却仍旧带着哭腔的声音：“师父，双双知道错了，或打或骂，您怎样惩罚双双都行，若这些还不至让您解气，双双这条命也可以拿来向天女娘娘赎罪……”
青珏仍旧把这毗舍梨的脉，闭目不语，眉头紧皱。
毗舍梨坐在床上，听见林双双在外面哭道：“如果师父真的认为双双是那等小人，当初又何必收双双为徒！”静了静，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擦之声，又道：“师父，你不要这样对双双，求求您……”
毗舍梨默了默，抬眼对青珏道：“她正跪着。”
青珏脸上不见波澜，收了把脉的手去整理枕头，应该是想要让毗舍梨休息，一边说：“那便让她跪，这是她该有的惩罚。”
毗舍梨看着他淡漠的表情，说：“山脚下是猎宫，这里血腥杀伐之气过重，她那样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她记得因乎说过，林双双现在要靠天界的灵气滋养魂魄。
青珏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还是站起身出了门。
林双双啜泣的声音终于止住，青珏也无奈地说了声让她站起来的话。毗舍梨感到光线从一旁的菱格窗户打进来，弄得她身上有些懒洋洋的，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她拍了拍方才青珏整理的枕头，歪头躺了下去，想着，算了，什么都不要管了，先睡个觉吧……
半梦半醒时分，她隐约听见青珏在屋外同谁说话，另一个声音委屈婉转，应该是林双双。
“……这些事情从来不对师父说，是因为双双自知身份低微，能留在三十三重天全凭着师父之故，若还不知羞耻地向师父哭诉，不知又要为您惹来多少麻烦……当时双双若是知道他们偷走的那堆东西里有天女娘娘的信，即便是拼了命，也会去取回来……我的东西，他们想拿便拿，想扔便扔，双双早已习惯，这才酿成大错……师父，您当初不该将双双救回来，这样的日子，双双过起来不是滋味……”
毗舍梨未听得完全，后面大抵是青珏的一声叹息。她换了个方向，又闭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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