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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清晨,茯苓鸟的叫声浅浅传来。

  毗舍梨撩开床边的纱帐,一个侍女便走上前来服侍她梳洗。洗漱完后,她沿着这庭院的长廊缓慢前行,曲水流觞,精致风雅,倒是个不错的地方。顺着长廊走了没几步,她看见一个亭阁,四周挂着青纱帐,梁上悬着几幅字画。字画之下,一男一女正席地而坐,煮酒烹茶。

  那青衣女子先看到了她,有些警惕的将她望着,半晌,又扯出一个笑,招呼她:“毗舍梨仙子,怎么不过来坐坐?”

  千禾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笑,却没说什么。

  毗舍梨走过去,不知该怎么称呼青衣姑娘,便只道:“多谢姑娘。”她又看着千禾:“多谢千禾元君。”

  青衣女子扑哧一笑,捂着嘴看她。毗舍梨莫名,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此时千禾开了口:“‘千禾’,倒是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仙子还是叫本座‘缙云晏酌’吧,这是本座父亲赐的名字。”

  毗舍梨不知原来千禾是他化名,缙云一族是天界最古老的神族之一,他现在堕入妖道,毗舍梨不敢再称此名号,沉默了一下,她淡淡道:“晏酌尊主。”

  他沉了脸,转头不愿再看她。

  青衣女子却笑着拉过毗舍梨,坐在她身边自我介绍道:“仙子叫我汜叶就好,我是尊主的奉茶侍女,已经伺候尊主三百年了。”她似乎有些得意,眼波在毗舍梨脸上转了一圈,然后转身倒了杯小炉子上的酒递给毗舍梨:“仙子尝尝,这可是只有幽冥篁才有的佳酿。”

  毗舍梨看着她手里的酒没有说话,旁边的晏酌却突然出声说:“毗舍梨仙子十戒在身,便是再好的酒也入不了她的法眼。”

  汜叶表情一僵,缓慢把手收回来,眼里明明已经写满不满,却还是强笑着说:“是汜叶僭越了,还望仙子不要怪罪。啊,这里有刚刚才热的一壶清茶,仙子何不尝尝。”说着,她又换了杯子,斟了一杯递给毗舍梨。

  汜叶笑脸盈盈,一片真诚,毗舍梨却总觉得那样的笑里藏着太多看不清的涟漪。果不其然,她伸手去接茶,手指还未碰到茶杯,汜叶却已经放开了手。盛着清茶的杯子打翻在地,茶水晕湿了两人的裙裾。

  “仙子,若您不想喝就算了,何苦要这样作践汜叶?”

  毗舍梨拾杯子的动作僵住,她抬头看着正泫然欲泣的汜叶。对方眼里包着泪花,颇为委屈的将她看着:“虽然这里是幽冥篁,但我们是把仙子当贵客对待的,仙子实在不必如此戒备。那酒,那茶,尊主和汜叶都尝过,绝不会有任何想要害仙子的东西在里面……”

  毗舍梨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汜叶姑娘是觉得她在警惕他们,不愿吃幽冥篁的东西。只是刚才那杯子分明是她自己没有拿稳,现在却……毗舍梨看了眼正盯着庭院里一株青梅树的晏酌。恐怕,这是做给有的人看的。

  果然,晏酌“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向毗舍梨:“仙子是怕我害你?”

  毗舍梨摇摇头,听见汜叶还在抹着眼泪,声泪俱下地说着:“这茶叶是尊主千里迢迢从君山带回来的,仙子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总是这样糟践别人的心意呢?”

  毗舍梨一愣,认为汜叶将最后那句话说得尤为重,好像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只得道:“是小仙失手,没有拿稳,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汜叶扬脸还想争论,而此时晏酌好像终于被吵得有些烦了,抚了抚额,说:“好了汜叶,你先下去。”

  汜叶正哭得酣畅,听见晏酌的话一顿,“晏哥哥……”

  她还想说什么,晏酌却极为简洁地又说了一声:“下去。”声音中带了命令的语气,汜叶这才极不情愿的站起来走了。

  毗舍梨全程默不作声,她暗暗觉得自己看了一出戏,还是出独角戏。

  “汜叶被本座宠坏了。”晏酌慵懒的看了看她:“她哥哥曾经救过本座一命,为了报答,本座对他们一家子要特殊些,白马宫上下也都很尊敬她。这丫头,最近性子越来越骄纵了。”他向毗舍梨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溺爱。

  毗舍梨点点头,伸手将自己裙裾上的杯子捡了起来。刚才她就想捡了的,可是被汜叶给打断了。

  晏酌握着一杯酒看她:“这是幽冥篁最好的酒,不,是天底下最好的酒,仙子真的不尝尝?”

  “小仙的确不饮酒。”她摇摇头。

  晏酌转动着酒杯:“不饮酒,不杀生……你还真守着那十戒?可本座记得仙子早就还俗,不再是佛门中人,为何还守着这些清规戒律?”

  毗舍梨淡淡看了他一眼:“毗舍梨的确已经不是佛门弟子,所谓十戒也早已不知破了几条。不饮酒并非是为了守戒,而是……”她顿了顿,脸上带着犹豫:“……实在不会喝酒。”

  晏酌好像有些愣住了,握着他那酒杯半晌没动,半晌弯起了唇角,却转头把目光投向了院子里的青梅树。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手里的空茶杯,这才发现那茶杯底还绘着一尾栩栩如生的鲤鱼,衬在青瓷上看着十分俏皮。她将手举高,放在眼前细细打量。晏酌看见了,有些好笑的说:“仙子好像对本座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昨夜那扇屏风也是也是这样盯着看了许久,若是喜欢,本座大可以送仙子一套。”

  毗舍梨举着杯子,还在认真欣赏,头也不转便十分自然的道:“小仙不是对尊主的东西感兴趣,是对尊主您感兴趣。”

  晏酌身子倏地一僵,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毗舍梨嘲讽:“本座?本座有什么能入得仙子法眼的?”

  毗舍梨动作顿住,半晌,叹了一口气。放下杯子对他说:“我听说,您喜欢小仙很久了……”这话,她说的十分坦然,就像是在跟对方提起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一样。然而坐在她对面的晏酌瞬间沉寂了下来,目光里的愉悦早已不见,只有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

  毗舍梨却好像没有看到这些,继续道:“小仙还听说,您为小仙做了很多事,更是因小仙而酿下大错。每次小仙听到这些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毕竟,关于您的那些事情不论是好是坏,都是小仙从别人口中听来,且没有一件是小仙有意促成。天界的司刑仙君孟舒曾经因此而责备小仙凉薄,从不与小仙说话的仙姬们也在背后议论小仙无情,但,真的是小仙无情么?”她语气眼眸中带着如冰霜般的冷漠,轻轻的说:“毗舍梨并非是想要旧事重提,借机羞辱您,但这些话沉积在小仙心中已久,早在见到您之前,小仙就想要这么告诉您。昨夜,您说我从前无心无情,但其实您错了,我有心,也有情,而且一直都有。”

  只是,不是对你。

  她说完话,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良久,空气中才响起晏酌的一声轻笑。

  “本座当年的确是很蠢。”

  毗舍梨哑然。他的重点好像错了,她想说的是自己从来都不无情这一点啊,他怎么就听出他从前很蠢这个结论来了呢?

  他放下酒杯坐起来:“你说这么多是想要让我放你走?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你都说了,我为你做过很多事,还因你而酿下大错,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你走。还是,你真的以为你这么重要,随便对我说一句话我就会心甘情愿的拿出解药,没有付出丝毫代价便任由你离开。我幽冥篁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既然从我这里拿走了东西,是不是也应该遵守一下承诺呢?”

  毗舍梨闭了闭眼,心里知道晏酌是暂时不会放自己走了。

  因为刚才的不愉快,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晏酌站了起来,转身想要离开,毗舍梨却突然想到什么,叫道:“等等。”她从怀里拿出一根链子,链子的尾端拴着一颗铃铛,“这个东西,是要交还给尊主的。它太过贵重,放在小仙这里恐怕有些不稳妥。”

  风吹过,小铃铛发出一阵清响。

  晏酌看着那摇摇晃晃链子,眼中渐渐涌上些许怅然,他沉默了许久,轻轻道:“你不必还给我,它已经是你的了。”

  毗舍梨摇头:“无功不受禄,还是请尊主收回去吧。”

  “无功不受禄?我把它留给你,是为了……”他没有说下去,那怅然的神色愈加浓厚,还带了丝苦楚。许久,他扯出一个笑,云淡风轻的音调:“罢了,若不愿留下,便扔了吧。”他转身欲离开,却又顿了顿,转过身来:“你当真以为,我当年从未对你表白过心意?”

  毗舍梨一愣,说喜欢她的人的确有一些,但大都是找西王母做媒,私下的似乎并没有过。

  他不死心:“五百年前的澜衣大会,我曾挽留你在斗月台,你一点也不记得?”

  毗舍梨回想,五百年前迦叶尊者远道而来交流佛法,天帝的确举办了一场澜衣大会。那时天帝命她在会上献舞以迎迦叶,她是妙足天的人,最是能歌善舞,也应景。事情是有这个事情,但她实在不记得那日有没有在斗月台停留过了。不过这也不奇怪,她从前心气高的很,不费心去挂念不需要挂念的东西,也不去记忆那些她觉得此生不会有太多交集的人。

  一如他。

  她略有些惭愧地抬头,晏酌看她脸色,心中已如明镜,忽而自嘲一笑,也不再等她回答,只一个人转身渐行渐远。青衫黑发,难掩孤寂。

  毗舍梨垂下握着铃铛的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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