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洗尘池
第二十章(洗尘池)
入夜后,青冥山各宫灯火稀疏;唯独苍玦宫内,灯火通明。
黑釉瓷瓦融入了夜色,红松木的宫殿却被灯火照得更红。
棕红色的墙上映着灯影,七步一柱,柱间勾阑上,木框素纱方灯里的黄蜡燃得正旺。
门廊下,一男弟子正端着木盘从屋中冲出;他转身,却见明灿的灯光下站着一人。
“师姐!”
那弟子径直跪地,将手中的木盘端举在胸前。
楚迎安看着他手中的茶盘,盘上有一只碎了的茶盏,残片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师父回来多久了?”楚迎安僵着脸,问询道。
“一盏茶的时间,”那弟子看着盘中的茶盏,慌乱中,又加了一词,“不到……”
楚迎安脸色一黑,不悦道:“你是怎么侍奉的?”
那弟子不敢说话,端着茶盘的胳膊止不住地打颤。
“换个人来奉茶,免得师父生气。”楚迎安冷声道。
明黄的烛光照在冰冷的面容上,就连呼出的气都是凉的。
“是……”
那弟子害怕地回答着。
忽而,楚迎安眼眸一转。
“对了。你去煮一壶姜汤,送到陌重远的住处。”她冷漠吩咐道。
楚迎安的话里,并没有让那弟子起身之意,那弟子只能老实地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战战兢兢地答道:“是。”
楚迎安瞥了眼跪地之人,直接从他身边绕过,走进了房中。
*
书房内,落地铜灯上点着十几支黄烛,照得屋内亮堂堂的。
楚阳仙长正扶额坐在桌案前,胳膊下压着的白宣上,还印着水渍。
楚迎安缓步走近。
“师父?”她轻声试探着。
楚阳放下胳膊,抬头肃声道:“你来得正好。”说罢,他拿起桌上的长条木盒给楚迎安递了过去。
楚迎安赶忙上前,伸双手接过木盒。突然,她眉头一凝……
令楚迎安意外的是,掌中托着的木盒很轻,甚至轻过了木头本身的重量。
“你下界后,把这个,亲自交到沧海镜玄池神尊的手上。”楚阳郑重交代道,继而,他压重了声音,“谨慎点!”
那木盒细长,楚迎安将它握在手中,随后,俯首回道:“师父放心,迎安定不辱使命。”
楚阳略微心安,便沉声道:“无事便退下吧。”
楚迎安将木盒放入袖袋,她并未离去,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口问道:“师父。您可是……还在生师尊的气?”
楚阳突然耸眉,闷哼一声。
楚迎安一慌,赶紧知错地低头。
楚阳抬头瞪了眼楚迎安,又把头偏向一边,愤愤地低声道:“这个寄凌寒,以前最是蠢笨愚钝。没想到……如今,竟成了青冥的尊主。真是讽刺。”
见触怒了师父,楚迎安紧张了起来,她怯怯道:“师父,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放宽心……”
“放宽心?”楚阳突然高声道,他用尖利的眼神看向楚迎安。
楚迎安又赶忙低头:“迎安失言,请师父恕罪!”
楚阳冷笑一声,轻蔑道:“迎安啊~你可知,这世间是公平的。有舍,便有得。”
楚迎安不明师父的意思,她抬头,却见师父的脸上浮现了一瞬得意的笑。
楚阳继续说道:“既然承了高位,必要有所牺牲。”他不屑地轻哼一声,而后,冷眼看着楚迎安,“师父也劝你一句,不该有的心思别有,不要僭越了师徒之谊。就你今天在缚仙台上的那点儿事儿,你以为能瞒得住谁。”
楚迎安一惊,惶恐不安地抬头,心虚的眼神像是在等待即将会到来的惩罚。
“记住师父的话,免得引火烧身。”楚阳再次告诫着楚迎安,他顿了顿,语气平缓道,“行了。回去吧。”
楚迎安没有回话,只是带着沉重的面色退了下去。
*
冷风扑面,楚迎安抬头,眼前已是烛光夜色。记忆像被抽走了一样,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是怎么走出房门的。
看着明亮的烛火,楚迎安的心里却更加冷了。她知师父尚给她留了一分薄面,可正是这隐晦的话语,才让她更加自责。
她讨厌着自己,讨厌自己竟生出了一份令人不耻的,不应该存在的情愫。
*
月光孤冷,照在盈盈水面,静止的浅水中生着成片的腊梅,田黄色的小花开了满树;一条玄冰铺成的羊肠小道置于水中,灰蓝的冰阶上燃着宝蓝色的冷火。
一重靛蓝从冰阶上划过,冷火将熄,白烟腾起。
寄凌寒穿一袭深色长衣,行走于夜色中,他的身上裹一件玄色兽毛围领的靛蓝色斗篷,厚重的斗篷下摆在冰阶上扫起了一泓月影。
*
腊梅林的尽头便是洗尘池,三面环山,一面接水,隐蔽清幽;池中之水极寒,冷过千年寒冰,除用惩戒弟子外,再无其他用处。
月亮飘到了水中,在水面掀起了银白的细纹;从天而落的水流沿着石壁,在洗尘池后形成了垂挂的银河。
洗尘池里,池水及腰,陌重远正紧咬牙关,忍受着池水的洗涤,就连哗哗的水流声也掩不住他痛苦的呻|吟。
极寒的池水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结成冰霜,反倒让他大汗淋漓。这身上的剧痛,并非来自于寒冷,而是从他身下不断冒出的魔气。
寂夜中,有冷风浮动,陌重远抬头,见有人正立于池壁上。
夜幕遮住了来人的面容,月光却映出了那人的轮廓。
“师尊!”陌重远惊讶道。
“为何会去桃叶渡?”
黑暗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没有前奏,寄凌寒的问话冰冷直接。
陌重远看着那弧光,低垂的睫毛心虚地颤动着,他不想说谎,所以不愿开口。
只一会儿,寄凌寒便焦躁道:“你不说,难道要为师替你说么!”
紧张之感让陌重远短暂地忘记了疼痛,他脸色平静,沉默良久,自知躲不过盘问,才只好开口:“弟子不敢。弟子去桃叶渡,是因为……”他顿了顿,低声道,“是因为,近年来,从天枢散出的魔气越来越多。弟子下山,正是为了调查此事。”
陌重远自以为,编出了一个圆满的理由。
飞流拍打着水面,“哗啦哗啦”的,半晌,才从黑暗里传出了冷肃的声音。
“罢了。在这洗尘池里好好反省吧。”
寄凌寒的声音被水声压着,但陌重远还是听见了。他听师尊有要走之意,便赶紧顺着水流前跨几步。
“弟子斗胆,想问师父,那名女子的来历!”
寄凌寒正扬起衣摆,转身要走,陌重远的声音却让他脚下一顿。他回身,皎洁的月光从清冷的侧脸上划过。
“来历?”寄凌寒扬声道。
他的话音……显然是动了怒。
陌重远却不依不饶,又靠近几步,走到池边,大声道:“师尊!那女子,她身上的魔气深重,如果将她留在青冥,恐……”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寄凌寒对脚下之人厉声道。
陌重远一怔,他被师尊的话问蒙了。
“师尊……此言何意?”
“你当真不知!”寄凌寒愤怒道。
陌重远听出了师尊话有深意,他语气坚决道:“弟子愚钝!不知师尊指的是什么!”
寄凌寒看着池水,水光映在脸上,冰冷的面容上浮现出了愈发浓稠的忧思。
“你看看这一池的浊气……”寄凌寒声音低沉,话音里还带着失望。
只见,陌重远身下,淡淡的墨色正逐渐被池水稀释,与深蓝的天色融为一体。
陌重远神色黯然地抬头:“师尊是觉得……我与那女子有关。所以,才会命我,护送她上山。”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了一丝忧伤,“师尊……是在试探我?”
寄凌寒眉头微蹙,半歇,又恢复了平静。
他沉声道:“重远……为师虽不知你想要做什么。但你要时刻谨记,你修的是仙道,切不可做出离经叛道之事。若你执意要走此路,就算你是我的徒弟,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陌重远的眼中已没有了方才的底气,他默默低下了头。
寄凌寒的心中也动摇了片刻,他呼吸一滞,眉头又皱了起来。
“魔界的东西……以后不要再碰了……”他劝诫道。
陌重远盯着身前的池水,回道:“弟子知道了。”
“但愿你是真的知道了。”一顿后,寄凌寒淡淡道,“身上的魔气清了……就回去吧。”
语毕,他收回了关切的眼神,低眸转身,伴着月色,缓缓离去。
“谢师尊。”
水声盖住了人声……
陌重远目送着寄凌寒消失在了远处的腊梅林里。
*
云霄阁内,亮着几点微光,最亮的那处,当属单月晴的房中。
此时,月晴正横趴在床上,白梨则坐在床边,离月晴很近的地方。
白梨身后的那张矮桌上,药炉的火已经熄灭,药碗里只剩下了零星的药渣。
外敷内服,用药调理后,月晴身上的伤竟好了大半,如若她不动,后背便不会疼了。但此时,月晴还是拧着眉眼,忍痛,从袖子里捏出了一个袋子来。
那是一个薄纱袋子,袋中之物正发着绿光,月晴把那袋子提到半空,向白梨展示着。
白梨虽看不清袋中之物,但那诡异的绿色,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一寸。
看着白梨胆怯的小动作,月晴坏笑一下。
“此乃蜂妖,是沾染了魔气的野蜂幻化而成的邪物,若是被它叮上一口呀~”月晴眯着眼,用眼神撩拨着白梨,她把袋子举到白梨面前晃了晃,继续扬声道,“皮肤,就会发黑!溃烂!”
说罢,她突然把袋子往白梨眼前一扬。
白梨吓得向后一仰,等她定了神,眼睛又变成了圆溜溜的样子。
刚才的几个时辰里,月晴告诉了白梨许多事情。除了她的大师兄,“魔气”二字,便是她提过最多的词,白梨自然也就记下了。白梨知道了,魔气是个不好的东西,就像那天夜里,出现的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一样。
看着月晴手里的东西,白梨木然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月晴仰头看了一会儿,见白梨的嘴前没有白气,这才意识到,白梨竟被吓得不敢呼吸了。
“你别害怕!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吓唬你的!”月晴慌乱地把袋子塞进了枕头下,又急忙拱起腰,“这个东西,它,它就是一个普通的魔物。我,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月晴的心里火急火燎的,说话时不停地打着磕绊。
白梨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她只是看到,月晴把那“魔物”收了起来,心中自然也就不怕了。
就在月晴着急上火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谭玉爽朗的喊声。
“月晴!”
不一会儿,谭玉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随他而来的,还有一股油滋滋的肉香。
白梨寻着那味道看去,竟见谭玉正怀抱着一个油纸包站在她的对面。
那黄纸白梨认识,白梨知道,鼓囊囊的纸包里装着的——是吃的东西。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又来干嘛~”月晴喃喃道。
她眼珠一翻,抱着枕头转过脸去。
“师尊让我把这个给你。”谭玉边说,边把纸包放到了床上的矮桌上。
他顺便看到了碗里喝剩的药渣,安心一笑后,便将油纸剥开。
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出现在了白梨的眼皮底下。紧致的酥皮上泛着糖油;一只因肉质软烂而掉在一边的鸡腿截面上,露出的是微黄的嫩肉;混着糖甜和卤香的气味一阵阵地飘来,胃里一酸,白梨偷偷地咽下了口水。
月晴却对那香味提不起兴趣,她烦着谭玉,怕他又要啰嗦一番。
“月晴~师尊说你需要静养,让我带白梨回去~”谭玉关心地看着月晴,幽幽道。
月晴又把头转了回来。
“为什么呀?我还没聊够呢~”她瞪了一眼谭玉,继续道,“再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困,我还想让白梨陪着我聊到天亮呢!”
“月晴,你受的可是斩魂鞭的伤,要好好休息才是~”谭玉关心道,他微微皱眉看了眼白梨,又转头劝说着月晴,“就算你不困,白梨总要休息吧~”
月晴生气地哼了一声,一脸的不乐意,但她还是说了句……
“好吧~”
幽怨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可怜。
“白梨?”谭玉叫道,他甩头示意着,“走吧,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白梨脑子一懵,赶紧起身。
“月晴。桌上的东西,你等我明早再过来收拾。”
语毕,谭玉转身,想要携了白梨离去。
月晴却突然叫住了他。
“谭玉!”月晴顿了顿,面有愧色道,“大师兄可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谭玉幽幽道。
月晴突然跪了起来,她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向前爬了几步。
谭玉赶紧走到床边,扶住月晴的胳膊。
“你干嘛?”他生气道。
“去看大师兄啊~你别拦我!”
月晴烦躁地甩着胳膊。
“我看师兄房中的灯都灭了,八成是睡下了,你就别去打扰了。”谭玉语带怨气道。
月晴想了一会儿后,腰背一软,又趴了下去。
她抬起下巴,看向白梨:“白梨,那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过来看我。”
白梨喜欢看到月晴,所以,她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月晴突然喊道,眼眸闪亮地看向谭玉,“把鸡给白梨拿上。”
谭玉一怔,匆忙中,将鸡胡乱包好,一把推到了白梨身前。
就这样,在月晴和谭玉的日常拌嘴中,白梨毫无防备地收获了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烧鸡。
*
陌重远的房里,烛火确实已经熄了,只有一缕银白月光从窗外照进屋内。
案几上放着一个瓷壶,壶边的碗里盛着一碗棕红色的汤,陌重远看着碗里凉掉的姜汤,心里一阵温暖,一阵寒凉。
曾几何时,也曾有人在他归家后,在桌上留下一碗热乎乎的……
*
“重远,快过来喝汤了!银耳莲子汤,最适合夏天喝了!”
“娘啊~我最近在练习剑法,不能吃东西~”
陌重远一手拿剑,一手擦着额上的汗,拖着疲累的身子进了门。
“你爹不是不让你去仙门么,你怎么又偷偷修炼了?”坐在圆桌前的女子生气道。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青瓷釉碗,待陌重远走近了,她便将那碗举到了陌重远面前。
陌重远单手接碗,敷衍地喝了一口汤,就又把碗放到了桌上。
“哐当”一声,一把破旧的铜剑被扔到了桌上,陌重远气呼呼地在桌前坐下。
“我不想只当一个散仙啊~我也想要去凡间降妖除魔!”他昂扬地抒发着自己的志向。
“不许去!”陌重远的娘严声道。
“为什么~”
“你爹就在青冥修行,一年到头都不着家,这不,现在又去凡间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爹去凡间了!”陌重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陌重远的娘面色一沉:“你小子,可别给我惹事。你若是偷偷下凡违背界规,被发现了,那就永远入不了六大仙门了!”
陌重远眼眸一闪,他明白了娘亲的良苦用心,于是高兴道:“娘,明年就是入门考了,我一定会努力的,不辜负娘的期望!”
女人无奈笑着,又把碗端到了儿子面前。
陌重远一把夺过那碗,大口地边嚼边喝。
*
月光下,陌重远亦端起了那碗姜汤,虽说它凉得像冰,但陌重远还是将它一饮而尽。
那姜汤,如冷彻的泉水,流进了身体里,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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