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熬药
第二十九章（熬药）
今日，天还没亮，谭玉就下界给月晴买吃的去了。
太阳刚出山，谭玉已拎着吃食，不避嫌地来到了月晴房中。
此时，床桌上已堆满了用黄油纸裹着的大包小包。
月晴盘腿坐在床上，腿上盖着半截棉被。
脸上的病容已消，绛红色的衣服称得她气色颇好。头发也整齐梳着，从鸾鸟冠里，垂下来了一条利落的长马尾。
月晴如小孩子般，手拿一串糖葫芦。
她大口咬下一颗山楂，酸爽抵上了舌尖，挤弄眉眼片刻，再用力咬下，悠哉地嚼着。
隔着桌子，谭玉面向月晴坐着，面对一桌美食，向来嘴馋的他却无动于衷。
仿佛有什么心事，谭玉的目光一直看着桌上的一处，半晌都没有移开。
“你给白梨拿了么？”月晴边吃边问，话也说得不清不楚。
也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懂，谭玉如雕像般，非但没有答话，连眼珠子也不动一下。
月晴一时来了气，快速嚼碎了嘴里的山楂，把山楂核吐在手心。
她生气地看着谭玉，将手中的山楂核放在了桌上，又顺手抓起桌上的云片糕向谭玉砸去。
谭玉一个激灵，看到了桌上碎掉的糕点，他立刻抬头，一脸茫然地看向月晴。
“你没睡醒啊？”月晴怒气冲冲道，“你要是觉得在我这儿无聊，大可回到你自己的屋子去！”
“什么？”谭玉似乎还在状况外，整个人都在发懵，他一脸歉意道，“对不起啊月晴，你刚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不然，你再说一遍～”
月晴向天白了一眼。
“我是问你，有没有给白梨拿吃的过去！”
她提高了嗓门，一字一句道。
“哦，”谭玉木讷地应了声，然后无精打采道，“拿了。”
月晴觉得谭玉敷衍的语气十分欠打，她刚咧开嘴准备开骂，谭玉又开了口。
他向月晴问道：“月晴，你有没有觉得……师尊对白梨，很不一般？”
谭玉用十分认真的眼神看着月晴，似乎想从月晴口中得到相同的看法。
月晴转动着手里的木签，一脸的不在意。
“不一般，什么不一般？”她语气冷漠道。
谭玉肩膀一松，有些丧气地看向桌上的碎点心。
“说不上来，总感觉……”他抬头，对月晴严肃道，“师尊对白梨的态度与待咱们的……不同。”
月晴自在地舔了一口山楂上的糖霜，随后扬声道：“那是自然！白梨她是个凡人，师尊胸怀苍生，自然是会更加关照她的啊～”
说完，“嘎吱”一声，她又咬下了半颗山楂。
谭玉皱着眉。
“可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他再次向月晴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月晴边嚼边说。
她睁着大眼睛，眼里全是无知无觉的悠闲。
谭玉叹一口气。
“是啊，哪里奇怪……”他苦着脸，自言自语着。
月晴脸色一黑，他觉得谭玉庸人自扰的样子很是讨嫌，破坏了自己吃美食的大好氛围。
“你是不是吃撑了，总想些有的没的……”她嫌弃道。
“月晴～”
谭玉用讨好似的语气假意埋怨了下月晴。
月晴把糖葫芦放到桌上的黄油纸上。
“好啦好啦～看在你给我买糖葫芦的份上，我就不说你了～”月晴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随即一本正经道，“谭玉。白梨她，孤苦伶仃的。不管将来她能不能入门，既然，她现在住在咱们云霄阁里，那咱们，就要好好地照顾她！”
谭玉一怔，心中的疑云渐渐散去，他苦想了半天的疑惑竟被月晴一语消解了。
月晴的善良、纯粹，永远能在他困惑迷惘的时候，为他指明一个方向。
谭玉有些惭愧地对月晴说道：“月晴，你人真好～与你比起来，”他低下头，喃喃道，“我……”
月晴见谭玉不甚高兴，便从桌上拿起一块新的云片糕给谭玉递了过去。
谭玉伸手接过来自月晴的“宽慰”，心情好了不少，看向月晴的眼中也有了光。
他把那块云片糕珍惜地用双手握着，满脸幸福地咬了一小口。
月晴却又恢复了嫌弃谭玉的眼神，她拿起冰糖葫芦，兴致不高地吃了起来。
她看向门口，边吃边想：“大师兄什么时候过来看我啊～”
＊
屏薇药庐的后面，是一片苍翠的楠木林，西风偶尔吹过枝叶，晴光林寒，干涩得很。
在这看不见尽头的绿意中，有一座简陋的茅草棚隐于其中。
草棚下，只有一个长长的大土灶，灶台上并排嵌了几口大铁锅；边侧锅旁的台面上还放着一个陶土小炉和一把被烟熏黄了的蒲扇。
小陶炉的火红着，小而旺的火团上架了个带把的砂锅。砂锅里，黑褐色的汤药正在沸腾，向上飘出了带着苦味儿的白烟。
此间，寄凌寒一身水蓝提花常服；外套素纱薄衣；头顶白玉冠，负手立于灶台前，用身体挡着吹过来的徐徐冷风。
他一脸认真地盯着砂锅中的汤药，逐渐弯下了身躯。
突然，湿热的水汽一股脑地扑在了脸上，寄凌寒速速摆手，扫净了眼前的水雾；随后，又将鼻子贴近了些，使劲儿地闻了闻。
苏穆站在寄凌寒身后不远的地方，全程旁观了寄凌寒被水汽熏到的样子，即使看不见寄凌寒的脸，苏穆也能从寄凌寒摆手的频率中，想象出他面上的滑稽相。
苏穆不禁一笑，随后，缓步徐行来到了寄凌寒身侧。
寄凌寒只用余光瞥了苏穆一眼，便又视若无物地看向砂锅中的汤药
苏穆无奈，片刻怅然后才开口道：“尊上，您都杵我这儿一整天了，还不走啊？”他用取笑的语气埋汰着寄凌寒。
寄凌寒笑而不语，他拿起灶台上的蒲扇，悠然地扇着陶炉里的火，随着水汽的消散，那火燃得更旺了。
苏穆却突然出手捏住了扇边，二话不说地把蒲扇从寄凌寒的手中揪了出来。
寄凌寒这才转身，正对着苏穆，脸上是被搅了兴致的不快。
苏穆微微笑道：“没少加水吧？怪不得，熬废了我那么多副药材。”
寄凌寒顺着苏穆的话，看向灶台边角的地面，如盆大小的一片黄土地变成了黑泥地，湿泥里还夹着些看不到原貌的各样药材。
寄凌寒得意挑眉，随即，如无事发生般一脸平静地看向苏穆。
“唉……”苏穆边摇头边叹息，“这药要文火慢煮，照你这么个熬法，要不了多久就熬干了。”
寄凌寒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脸诧异。
“你不早说！”
他气愤地转身，探头查看着砂锅里的汤药，生怕，自己刚才的那几扇子把汤药给扇干了。
苏穆无奈感慨：“我不是与你说了么，那是洗尘池水的反噬之伤，就算是用了我这汤药，也收效甚微，你又何必劳心伤神呢？”
寄凌寒突然一顿，慢慢直起了腰，一缕愁绪爬上了脸颊。
苏穆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废话，便赶紧重新找了个话题。
“对了，前日里，你在紫辉宫正殿上，给弟子们分发的传送符，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啊？”他用随意的语气问道。
寄凌寒的神色逐渐平缓，嘴角上慢慢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回身，一言不发地看着苏穆。
从前，苏穆总是用这种，表面祥和实则渗人的笑容看着别人；如今，被寄凌寒这么一看，他反倒心慌了起来。
苏穆觉得事有蹊跷，便皱眉分析道：“这沧海镜的传送符不能外传，私下里贩卖的那些也都价值不菲，”他顿了顿，突然惊讶道，“你该不会，是耗费自己的修为造的符阵吧！”
寄凌寒挑了下眉，脸上得意的浅笑耐人寻味。
苏穆一脸讶异。
“一张符阵少说也要十年修为，你可真真是大方。”
寄凌寒却波澜不惊地笑道：“不是还有你呢么？”
那漫然的眼神里别有深意。
一种不详的感觉席卷而来，苏穆心慌道：“你，什么意思？”
寄凌寒玩笑地皱眉。
“沧海镜的符纸的确价值不菲，但我们青冥的仙丹灵药也不差呀～”
说罢，他斜眼，指了指前方的屋子，随后，又悠然地笑看向苏穆。
苏穆立马意会，脚下一蹬，卷起了黄土，霎时，一道灰影急奔掠过，将寄凌寒的衣摆猛地吹起。
顷刻间，一墙之隔的屏薇药庐里，传来了瓷瓶瓦罐碰撞和翻倒的声音。
寄凌寒无奈地摇着头，脸上是使坏得逞了的得意，他拿起蒲扇悠闲地扇着，给自己降了降燥。
随着屏薇药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寄凌寒的心也逐渐放松了，他手下一滞，把扇子贴在胸口上，笑看着前方。
他笑着：一向喜“捉弄”弟子的苏穆，也会有被别人“欺负”的一天；他笑着：自己熬了一锅又一锅，汤药里总有一股奇怪的苦味儿，竟是因为烧糊了；他笑着：白芷似乎总是在受伤生病，总是会给自己一个可以更加亲近她的理由。
半晌，苏穆那边终于恢复了平静。
不多时，苏穆便怒发冲冠地向着寄凌寒大步奔来。
待苏穆在寄凌寒身前站定后，寄凌寒突然一怔。
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苏穆灰头土脸的，灰色的纱衣上沾满了土黄色的粉末；头上的白玉发冠歪着；分在身前的一缕头发上还挂着一片桂皮。
苏穆眼神呆滞。
“我的仙灵犀角丸，雪域野参丹……”他绝望道。
寄凌寒虽心有亏欠，但苏穆狼狈的样子实在好笑，他不敢面露笑意，便只好看向别处，试图分散掉这过于集中的注意力。
寄凌寒下意识的举动，更加激发了苏穆的怒火，苏穆咬牙切齿着，脸上的一条眉毛因怒意而抽动。
他怒气冲天道：“你知不知道，那野山参万年才能长成一株！那是我废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
毕竟有错在先，寄凌寒转头对苏穆温柔地说：“这珍贵的不是药材，而是这炼制丹药的人。整个仙界谁人不知，这青冥的苏穆仙长所炼制的丹药，那可是千金难求的~”
面对着寄凌寒假惺惺地吹捧，苏穆心里非但没有好受，反而更恼了。
“好你个寄凌寒！”
他抬起颤抖的胳膊，想要给寄凌寒一拳；但碍于修仙之人的风骨，手在眼前打了个晃，还是放了下去。
他随即气愤道：“要不是看在师妹的面子上，我跟你没完！”
他边说，边用绷紧了的食指，使劲指向了地面。
寄凌寒端身站着，脸上是淡淡的笑颜，须臾，他用诚恳的语气道：“谢了~”
苏穆当下一怔，他看着寄凌寒淡然的笑脸，心中的怒气瞬间被浇熄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他再了解不过的人，会跟他开着玩笑的人，现在一定是伤心的。
像是雨丝飘进了眼里，苏穆急忙道：“算了算了！”说罢，他转身要走，可身子只转了一半，他又突然回身，“这药还要熬上两个时辰，你就别再扇火了！”
寄凌寒笑着颔首，“嗯”了一声。
苏穆这才叹一口气，急步离开。
＊
吹向后背的风越发冷了，寄凌寒渐渐收起了笑容，锅里的汤药如同沼泽，把他的心一点点地吸了进去。
寄凌寒又想到了白梨身上的魔气，想着，若是以后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了，她再生病时，再唤他的名字时，她会不会难过，失落……
会不会……就不再恨他了……
天光渐渐暗了下去，土黄色的灶台上被铺上了一层灰蓝。
林中传来了莺啼，西风簌簌，青冥山中又将迎来一个平静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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