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年岁
第三十三章（年岁）
楚迎安一袭雪青色长裙，亭亭而立。
广场上，那棵古松遮不了什么风，冷风直吹在她的脸上、身上、心头上。
“师姐，我随后就到。”楚迎安对常缨道。
常缨面色一沉：“不要误了下界的时辰。”
她斜了眼陌重远，这才怏怏离去。
楚迎安静静看着对面这双冷肃的眼睛，好一会儿，依旧是个只字不语的人。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她柔声柔气地质问着陌重远。
陌重远神色凝重：“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冰冷的话语直奔主题。
楚迎安一怔，喉咙里泛上了一口酸。
“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就是这么跟我告别的么？”楚迎安既生气又委屈。
陌重远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楚迎安：“我知你心高气傲，以前，我也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那日在山水斋里，仅仅是因她冲撞了你，你便可以不分是非地去惩戒一个无辜之人！”
“无辜？”楚迎安一脸诧异，她皱着眉，对陌重远高声道，“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公报私仇的小人！”
陌重远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对面这个正在发怒的人。
在楚迎安看来，陌重远这样的举动无异于默认了她的话。
她激动地反驳道：“你当时并未在场，又怎知她无辜！”她突然一顿，转而惊愕道，“是谭玉告诉你的对不对？”
陌重远对楚迎安惩戒弟子的行为并不意外，只是他不能接受，这一次，楚迎安似乎因自己的傲气而失了底线。
他一脸严肃，用教训的语气说道：“你到现在还想着要责怪别人？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时我没去，她怕是已经命丧于洗尘池了！”
“她？”楚迎安心酸一笑，压抑着怒气，眼神坚决，“师尊才因单月晴的事大发雷霆，那蜂妖又是在她身上发现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自认秉公处理，并无不妥。倒是你，为了‘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居然说，那蜂妖是你的！”
“那魔物确实是我的。”陌重远冷声说。
楚迎安也冷下了脸：“她都已经受了惩戒，你又何故替她开脱。我们的父母皆因魔气而死，你又怎会带着魔物入山呢？”
见楚迎安竟是这幅态度，陌重远有些心寒。
他沉声道：“迎安……”他的目光闪烁着，终是说出了一直困在心底的猜测，“可你明明知道她与蜂妖无关，还是罚她入了洗尘池……不是么？”
楚迎安一顿，陌重远的话戳到了她的软肋。
那日，她确实是想借着常缨的手，稍稍惩罚下那个自不量力的凡人；但她也远没有陌重远所想的那般恶毒。
其实，就算是陌重远不去，她也会出手救下白梨。这样，既能平息自己的怒气，也能在旁人面前，给自己树立个处事进退有度的好印象。
楚迎安一直认为，陌重远是她在青冥唯一可以交心的人；但现在，陌重远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来质疑她，甚至将她想成了一个恶毒的人。
她失望地说道：“看来，常缨说得没错，你和谭玉，都对那个凡人女子很是上心！”
陌重远没有说话，更没有就“白梨”这个人做出任何解释，阴沉的脸上，只有无声的不舍。
他是想要与她好好告别的，可他也是怪她的，所以，他什么也说不出。
看着陌重远的冷脸，楚迎安更是心凉。
“我就不该再来找你。”她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语毕，她立刻转身，离开了这个让她难过的地方。
陌重远的目光也随楚迎安而去，他看着她的背影，用关切的眼神送别着她。
他的心，杂乱、压抑，太多的情绪竟无一人可倾诉。
等那抹淡紫消失在了广场后，陌重远才转头，看向塔阁后，山巅上，那座更高的木塔。
通体黑色的高塔不知有几层，高耸于山顶上，隐秘在仙雾里，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陌重远只有在看向那里时，心内才能得到短暂的平静。
＊
没见到寄凌寒，又在苏穆那受了一顿冷言冷语，瑶境神尊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无处可去，便漫步到了她曾经去过的落雪阁。
眼前，竹门虽闭着，却是无用。残旧的一块门扇子吊在半空，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脱落散架。
瑶境神尊神色落寞地顿了顿，再伸手将另一边的门扇轻轻推开，“吱呀吱呀”的声音混入了萧瑟的风中。
她随着沉重的心思，迈着缓慢的步子进了院子。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这间院落里早已是破败不堪，凡目之所及，皆是斑驳的旧痕。
竹屋被厚尘盖着；石桌上结了蛛网；那架秋千上全是被风雨侵蚀的印迹；右手边是棵死掉的树，树上仅剩的几条枝丫也摇摇欲坠地垂向了杂草丛生的土地。
瑶境神尊的眼底有些发酸，她知道：这地方，自打那天起，他再也没有来过。
眼前，庭院依在，物是人非，离她第一次踏进落雪阁的那天，已过去了很久很久……
那时，她和寄凌寒都还年少；那时，他们的父亲也还好好的活着；那时，他们刻苦修炼，对未来抱有满腔热忱；那时，有一个女孩儿，就坐在她前方的秋千上，稚气未脱。
瑶境神尊的心里感慨万千。那般美好的青葱岁月，竟是转瞬即逝，五百年的时间太短、又太漫长……
“惜瑶？”
寄凌寒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瑶境神尊突然一怔，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痕，她回身，对寄凌寒温柔地笑着。
“哥～”她轻声应道。
寄凌寒走近几步，来到惜瑶面前。
“你怎么不在紫辉宫等我？”他未作寒暄地责怪着。
惜瑶像犯错的孩子，低头喃喃着：“我……”停顿片刻，她又抬头向寄凌寒说，“哥，我去见过苏穆了。苏穆说，你找到白芷了。”
寄凌寒轻笑一声，悠然道：“是师父找到的。”
惜瑶的心里百感交集，她转身，面向竹屋，环顾着眼前的院景，面带忧伤地说：“曾经，在这里，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寄凌寒舒徐地笑着，笑眼中的柔情顺着惜瑶落寞的背影，落在了那架孤寂的秋千上。
眼前，是那年的花开正盛、春意正浓、岁月静好的旧时景。
＊
那时的白芷虽有着几百年的仙龄，可看上去却如七八岁的孩童般，就连言行举止也幼稚地配上了她的“年龄”。
那是寄凌寒刚上青冥拜师没多久的时候，也是白芷刚来落雪阁“小住”的时候
只是，寄凌寒没有想到，白芷这一住，就一直住到了他把她的瓷碗摔碎的那一天。
那也是惜瑶第一次见到白芷：一个脾气很大的小姑娘。
＊
微风绵绵，花香幽幽，那是一个一抬头便能看见晴空的好时令。
寄凌寒和寄惜瑶迈着悠闲的步子并肩走在竹林中，那条通往落雪阁的路上。
当他们二人来到落雪阁的院门前时，却发现竹门大开着。他们随即停了步，惜瑶更是探着身子好奇地看向院里。
“她是？”惜瑶惊奇地问道。
寄凌寒烦闷地瞥了眼秋千上坐着的人。
“我师傅的女儿。”他冷淡地回答。
“白芷！”惜瑶兴奋地睁圆了眼睛，随后笑看着寄凌寒大声道，“那个，跟你定了娃娃亲的人？”
寄凌寒烦躁地别过头去。
“嗯。”他极不情愿地吭了一声。
惜瑶皱了皱眉，纳闷道：“她不是只比你晚出生二十多年吗，怎么看上去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思疑片刻，幽幽道，“幻术？”
“谁是小孩子啊！”
前方突然传来了如雷的暴怒声，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瞬间蹦起，怒火冲天地朝着寄惜瑶走来。
惜瑶一怔，不等她解释，便收到了来自于一个稚童的恶狠狠的眼刀。
白芷愤怒地看着惜瑶，因个子不高，只能仰头发泄着妒火。
看着白芷娇纵的样子，寄凌寒又气又恼，他刚想开口教训，白芷却如矫健的兔子，飞快地跑走了。
寄凌寒生气地转身，却只看到了鹅黄色的斗篷在一片青葱中翩然而飞。
惜瑶倒吸一口凉气，亦转身看向白芷跑走的背影。只见，那鹅黄色的小团一晃一晃的，逐渐变成了个黄色的小点。
“估计，是把我当成你在外面招惹的桃花儿了～”惜瑶悠悠地感慨，停顿片刻，她又开始打趣道，“想不到，我这未来的嫂嫂，还挺有脾气的嘛！”
她的语气中竟有着对白芷牛脾气的一丝赞赏。
寄凌寒瞪了整片竹林一眼，又回身看向那间竹屋，眼前皆是绿色，异常扎眼。
“我没打算娶她。”说罢，他愤怒地朝着竹屋走去。
惜瑶侧目，赶紧上前揪住了寄凌寒的袖摆，又绕到他面前，把他逼在了半道上的秋千旁。
“这婚事，可是自打她出生时就定下的。你不娶，能行吗？”话毕，她理了理裙摆，顺势坐在了秋千上，嘴上却兀自不依不饶，继续仰头调侃道，“就刚才，那小祖宗的样子，你要是敢不娶她，怕是会被她抽筋剥骨了去！”
惜瑶越说越开心，兴奋地跟她这个不苟言笑的同胞哥哥开着玩笑。
寄凌寒却像是找到了可以释放情绪的出口，他恼怒地向着自己的妹妹抱怨道：“别提她了，一看见她我就烦！天天来我这落雪阁，”说到郁闷处，寄凌寒转身正对着秋千，“在这秋千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都不用修炼的吗！”
惜瑶突然“噗嗤”一声笑，再急忙掩面。
她意外着：一向性子沉稳的哥哥，居然会被一个女孩子轻易牵动了情绪，这情绪异常激烈，她还是头一次见。
惜瑶调皮地笑着，意味深长道：“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点窍啊～”
寄凌寒却长了个榆木脑袋，此刻，他只希望白芷能赶紧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于是，便向惜瑶提及了正事。
“别说这个了。你这次跟爹来青冥，是不是为了天枢结界的事？”
看着大哥突然板正起来，惜瑶也不再恼他了。
她起身，在寄凌寒身前站定，一脸严肃地说：“这上万年来，天枢的结界越来越稀薄，不断有魔气涌入凡间。我听爹爹说，入了魔的凡人会嗜杀成性；而入了魔的野兽，更是会变为嗜血的妖魔。现如今，我们仙界倒是风平浪静，就是这人间，妖魔横行不说，再加上战乱，这凡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呢！”
寄凌寒面色阴沉：“自从来了青冥后，我还从未下过山。没想到……”他忧思片刻，继续急切追问，“那爹爹有没有同你说，打算怎么办？”
与寄凌寒的焦急不同，惜瑶却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别急啊～我这不是，来给你通风报信了嘛～”打趣过后，她又转变了严肃的口吻，“我今早在殿门外偷听了一耳朵。爹爹说，沧海镜和九黎打算等结界彻底消散后放弃凡界，设结界将仙凡两界隔开。”
“什么！”寄凌寒震惊地大喊，“他们两个门派怎能如此！”
“你先听我说完嘛～”惜瑶赶紧解释，“咱们瑶境掌管的是凡人的生死轮回，爹爹自然是不愿意的。引灵渊和琼华谷，修成上仙的都没几个，根本没资格表意。所以，爹爹正和青冥神尊商量，打算派弟子先去凡界驻守，捕杀妖魔；毕竟，那结界是自上古开天就有的，就算是耗尽所有上神、上仙的修为，也没办法封住。爹爹说，这只是权宜之计，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寄凌寒越听越心慌，他沉着脸说道：“我要去见父亲。”
“别去了！”惜瑶扬声制止，“爹让我来给你带句话，让你在这里安心修炼，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你下山。”
“为什么？我也可以去下界驻守啊？”寄凌寒忿忿不平道。
惜瑶却对着寄凌寒逗趣道：“因为，你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寄凌寒看着惜瑶闪动的笑眼，紧张地问道：“什么事？”
看着哥哥耿直的样子，惜瑶又是一笑，随后掩面轻咳一声，开心道：“当然是你的婚事啊！爹爹这次来青冥，就是为了和青云仙长商量你的婚期。爹爹希望你能早日成亲！”
“不行！”寄凌寒立刻厉声道。
此消息于寄凌寒来说，如同五雷轰顶般的打击，远比他听到的，天枢结界要消散的消息还要恐怖。
惜瑶却一脸疑惑：“为什么不行？我看我那嫂嫂除了脾气暴躁了一点，长得还是蛮端正的。”
寄凌寒更加恼怒了，他大声道：“可你刚刚也看见了，她还是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我怎么可能娶她！”
惜瑶却笑着说：“可你们的年岁正合适啊～你耐心一点啊，等等她就好了嘛～”
“寄惜瑶！你现在就给我回瑶境去！”寄凌寒怒喝道。
“我今早才刚到的啊～”
“回去！”
“你连口茶都不给我喝～还赶我回去～我不回！”
“好！你不走，我走！”
兄妹俩一来一回地激烈争吵着，年少肆意。
当时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在那一天，瑶境神尊和青冥神尊共同立下了一个决定。
正是这个决定，改变了很多仙人的命运，而白芷，也被卷入其中。
卷入了，那场注定会发生的浩劫……
＊
“要是爹还活着，就好了……”惜瑶伤心地自言自语着。
寄凌寒很是担心，小声关切道：“惜瑶？”
凝重的面色上勉强挤出了笑，惜瑶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寄凌寒。
“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血亲了。白芷离开的这几百年里，你是怎么过的，我再清楚不过。”惜瑶的眼神变得哀伤起来，她语顿片刻，重整了心情，继续对寄凌寒说道，“要不然，你去辞了这神尊之位。我只希望你能跟所爱之人在一起，平静地过完一生。”
寄凌寒没有回话，只是欣慰地笑了笑。
片刻间，惜瑶又开口道：“哥，你现在就去辞了青冥尊主一职好不好！大不了担着一身骂名！”
惜瑶的眼里泛着泪光，寄凌寒心疼地给她拭掉了眼角即将流下来的泪。
他淡然地笑道：“哭什么～这结界不是还能撑个百年吗。爹娘相处的时间总共也不过几年，而我和白芷，至少还有百年，我知足了。况且……我也不能为了自己，而置两界于不顾，就算我能过自己这关，爹也不会原谅我的。”
惜瑶低下了头，低声道：“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看着自己的亲人在为自己忧心，寄凌寒只能安慰道：“身为上神，职责所在。连你都懂的大义，我这个做哥哥的，又怎能苟且偷生呢。”
关于生死，这几百年间，他们二人谁也不愿提及。
突然从寄凌寒的口中听到了“生”这个字，惜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也是苦苦的。
她抬头强颜欢笑着，又对着寄凌寒叫了一声：“哥～”
寄凌寒抬起胳膊，想像以前那样，摸摸惜瑶的脑袋。
但见她头上戴着琳琅满目的珠钗步摇，他这才意识到，他的这个小妹妹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神尊了。
寄凌寒有些尴尬地收了手，而后用言语安慰着：“我们的命，比凡人长了太多，又何必去计较得失呢。珍惜当下……足矣。”
惜瑶的心里舒缓了很多，她看着寄凌寒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明白。”
即使到了晌午，今日的风依旧是冷的，但此刻，能得到亲人的理解、支持，是件无比暖心的事。
寄凌寒冲着惜瑶欣慰地点着头。
他深知，眼前的人，是他必须以命相抵才能护得住的。
而惜瑶又何尝不是一样，她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她想要的人生，承了神尊之位，也是因为，她也想要护住“他们”。
寄凌寒和惜瑶都默契地不再去提生死之事，天枢结界的事。他们也早在心里，立下过同一个决定。
这或许，就是骨肉亲情之间本就有的——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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