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第四章
船过夕川,便能望见陵平城那座赭红明黄的城头,气派得像一座巍峨的宫殿。
这时节,陵平秋日飞走的燕雀又都飞了回来。城内满眼的松花柳绿、鹅黄黛青,神仙们在人间撒了些颜色。
陵平的人家,都纷纷取出压箱的褥子、衣衫,趁春光正好,都挂在窗前,吸吸日头,散散霉味。女儿们都碾着鲜花汁子,一面品茶吃果子,一面聊着闺中家常,指甲上染着艳艳的石榴红的蔻丹。
街上出来吃花酒的公子哥也多了起来,见着路上小家碧玉们低掩着面的姿态,总要一番调笑打趣的,眼里十分的深情,酷似戏台里唱的一见倾心的传奇,然而心里清楚,他们是不可能娶这些姑娘的。
这日,陵平的苏宅里一大清早就闹得鸡犬不宁。
“六小姐不见了!”
苏宅里的刘妈妈一双小手急得上下乱颤,一嗓子就像鞭炮尾巴上沾上的一点火星儿,顿时炸开了花,府邸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蹿了起来,整个苏府就像一串红衣鞭炮炸过后久久散不去的缭烟。
这是苏门六小姐开春以来第三次逃走。
谈起这六小姐,还是要从苏家说起,说起苏家,又避不开这陵平城。
这陵平城,近些年来也成了江南第一畗庶之地。南来北往的商贩,过了夕川,都要从这陵平城中过一过,西域来的商人、南洋来的客子,通通看上了陵平这个既产丝织茶叶又产瓷器香料的风水宝地。
陵平闻名四海,主要还是因为陵平的两样宝物—瓷器和锦缎。还要多谢这些外邦人的友好宣传,陵平的瓷器和锦缎名扬天下,不知道是从谁开始传的,这陵平的瓷器和锦缎又被世人称作“平窑”和“平锦”。
“平窑”是前朝的官窑改的,没什么好说的,但这“平锦”可就有趣多了。在陵平,平锦都出自一家门户之手,这家门户也算是一方望族,祖上也出过国师、将军,只是几代之前略微没落了,但此世正有复兴之兆。这家人姓苏,是名传天下富甲一方的苏门一氏。
“我早先就同你们说了,女儿家就不该送她去学什么武功!你看如今这样,一溜烟功夫,又没影了,逮都逮不着!昔日兄长在时我就多加规劝,他和叶嫂嫂都不听我的。后来我也劝你和老太太,你们也不解我的这番考虑,白瞎了我这份苦口婆心的劝!”苏黎逞气似的甩了甩袖子,胡子气得飞起来半截。
“老爷你就别老提这些个陈年往事了!当初还不是老太太说的?怕兄长一家的武艺绝学断了后,才松口让慕儿去学的嘛!”
苏黎陡然眼光一垂,正与他理论的韩娘子无需抬眼便知他定是想起了他早逝的兄长和嫂嫂。
苏家传到了如今,原有两个兄弟。老大苏岳是个征战沙场、随裴荣王多次平定北方大兀族南侵动乱的将校。老二苏黎则继承了祖宗家业,是个十几年前突然声名鹊起的财商。
当年,老二苏黎一眼看中了本地商贾韩家的长女,先兄长一步娶了亲。苏岳则娶了太史叶家的嫡女做夫人,几年过去,这叶娘子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苏林靖,和苏将军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般无二。此后近十年过去,叶娘子才又有了身子,这一胎活奋异常,一家人只当是又是一位小公子,结果生出来之后发现竟是个女子。
然而苏岳却对这女儿管教严明,这女子就被像男孩子一般养大,自小性情平达□□,不拘小节。名字也是按先前拟好的来,没做改变,取做苏林慕,连名字都取得像个男儿名。
“也是我命里带煞,一直想给你添个女儿,却一直不能如愿。原先只有咱家那五个浊臭粗憨的小子,后来命途捉弄,兄嫂早故,便接了慕儿到府里来养着。你我都拿慕儿当亲女看待,看的宛若掌上珊瑚似的,难免有些宠惯了孩子,也不怨慕儿……”韩娘子面色多少有些怅然,一块绣鸳帕子在两只手间绕来绕去。
苏黎夫妇俩的神思都有些飘远了,就像两人一同跌进了一个随思而动、变化万千的幻瓶。
康昭二十年,大兀族再次举兵南入,苏岳同长子苏林靖一同上了战场。临行前,叶娘子为父子俩绣了两个平安符,要他们日夜戴着。那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父子俩死在沙场上时,那两张平安符便被雪盖了。
消息一传回陵平,本就身子不好的叶娘子口吐鲜血,吓惨了站在一旁的苏林慕。那天夜里,叶娘子咽了气,林慕便跪在叶娘子床前,泣如啼血,一对乌云似的发髻随着女童的抽噎浮浮沉沉,叫在场的人看了无不心头悲酸。
再往后……
林慕便跟着叔父一家一起过日子。林慕一直备受一家宠爱。只是苏黎家中有些跟着韩娘子从韩家过来的下人,见林慕长住于府中,心里便不对滋味,常常对林慕挤眉弄眼,暗讽林慕鸠占鹊巢。
林慕是个明朗人,本是不甚计较的,为了不麻烦婶婶,也什么都不抱怨,但自此心上便多少有了几分寄人篱下的细敏之处,然而往往面子上却掩饰得格外云淡风轻,外人瞧了林慕,都说苏门六小姐好生豁达敞快,是个明性子的。
“不怨你,夫人。”苏黎慰道,“这时候了,眼见席宴就要开了,底下的人已经去找了,我们两个老的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应酬这些来赴宴的世家公子们吧。”
所谓席宴本质上是个量身打造的相亲宴。
这几年,林慕出落得愈来愈惹眼了。别人来苏府谒见,无意中撞见六姑娘,无论男人女人,不免都要看得神魂颠倒。
苏黎夫妇有时打量着侄女这容貌,看着这雪落的面容,乌亮的眸子,都纳闷这小丫头是哪里来的,苏岳和叶娘子都没生得这般好看。
许多慕名而来的世家公子,见了林慕,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一张银月般的脸上,一双乌漆的桃花眼泛着盈盈秋水,一对弯眉远山似的青青郁郁直扫入鬓里去,眉眼婉媚中又透着几分英气。
林慕素日里爱穿一身白,腰际又终年别着一把雪色团扇,远远见了,宛若月落霜天轻云回雪。
但她不是苍山上的雪,她是人间的雪。世人见了苏林慕,都称赞这苏门六小姐生得模样好体面,像画上走下来似的。
林慕性子平易明快,常女扮男装缠着她四哥哥带她去城里逛。平日里,林慕又是个慷慨豁朗之人,常常用体己周济受苦受难的志士侠客,因此在江湖中素有侠名,因其常年佩戴一把雪扇,江湖人美称其雪扇苏仙。
然而这雪扇苏仙近日来可过得不快活,眼见林慕如今年方十七了,家里便着急起林慕的终身大事。前几年也有许多家上门提亲的,但林慕生性散落惯了,苏黎夫妇又不舍得,就做罢了,如今却必须正经考虑考虑。
韩娘子赶在苏黎前头,开始劝她这侄女。
“慕儿啊,你看你大哥、二哥、三哥转眼都成家了!这家中过两年就又要满地满眼的孩子了,好生热闹!我看你素日里是个喜欢孩子的,慕儿想不想也和哥哥们一样,有个孩儿天天跟在身后?也让我和你叔父享享这儿孙福!”
“有个孩儿在身旁承欢膝下,自然是极有乐趣的。眼看着大嫂嫂二嫂嫂都快生了,叔叔婶婶不必着急。来日院子里满地孩子,不愁叔父婶婶抱不上孙子。”
林慕巧言躲过,再露骨的话韩娘子也不好说了。
再后来,林慕的几个哥哥也一个个撺掇起来,三哥苏庭和四哥苏炜就常给林慕吹耳边风。
“慕儿,你看这沈家公子,知府长孙,还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他往大街上一走,了不得!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跟中了蛊似的跟在后边。又满腹经纶气度不凡,妹妹你肯定喜欢!”
“一边去!什么一表人才还气度不凡,我看你那个沈舒茗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妹妹,你看看三哥哥给你挑的人,绝对万里挑一!这个文熙载呀,别听这名字起得娘里娘气的,这人可不能小看。年纪轻轻,已经授了二等功勋,封将指日可待啊!”
看他们两个争得差不多了,林慕便出来促狭道:“两位哥哥倒是真心疼我!据我所知,这个沈舒茗,是四哥哥你的花楼好友吧,为了让你说这番话,沈家公子请了几桌酒席呀?沈舒茗那么好,四哥哥自己嫁给他得了,也省的婶婶没日没夜地操心。”
此话一出,四哥哥脸一红,装作听不甚懂的模样,于是林慕又将小脸一侧,看向三哥哥,半嗔半笑地说:“三哥哥也是,三哥哥到底是为我挑夫君还是为自己挑属臣呢?我若真嫁了那文家公子,恐怕三哥哥比我还高兴!”
再后来,苏家张罗着陆续给林慕筹办了几次极其令人赧颜的酒宴,林慕坐在席上,如坐针毡,仿佛生吞了一只黄蜂,吞到肚子里了还搅得五内不安。
后来,苏府开一次酒席,林慕便逃一次,到今日,已是第三次了。
“找着没有啊!”韩娘子急得像在火炉上跳脚。
“没…还没有…”来回话的小厮气喘吁吁道,“六姑娘轻功了得,就咱家那么高的围墙,姑娘翻着跟玩似的,我们哪拦得住啊……”
“少耍嘴皮子了!一屋子人,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还不快去找!”韩娘子太阳穴上的血管紫胀胀地凸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破了头。
“夫人别急,这六姑娘怎么也出不了陵平城吧,最多在哪个巷子里逛逛玩玩,总能找到的。夫人消消气消消气。”韩娘子的贴身丫鬟香挽在一旁劝着。
“让庭儿、炜儿也出去找!炜儿知道这丫头平日里愿往哪里跑,庭儿有些身手,跟着去不怕抓不回来。”
“是是是,”香挽在一旁笑道:“不用夫人说,三哥儿和四哥儿已经出去找了,真可怜了咱们三公子,好不容易军中放人回家探亲,就成了眼前的腿劳力。”
“你这丫头还笑!我都火烧眉毛了,眼瞅着这席面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宴了,跟我闹这一出!多叫些人去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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