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你们可想好了?当真要出谷去?”
见司伯之异于寻常的模样,言照和林慕都心有戚戚,但还是坚定地回复了他。
“坐,别站着,累。”司伯之淡淡地道。
言照和林慕明显被他非同寻常的样子吓到了,他勉强挤出了个笑挂在嘴边。
伯叔又开口劝了一次,言照和林慕才敢坐下。
“如今恰逢乱世,我虽身处世外,但还是有所知晓的。桃花谷中日子虽清幽,但也平淡雅趣,是个世外之地,然尘世间正值乱世,能否苟全性命都难说,你们既有心归隐,何不留下?”
闻言若此,两人相看一眼,都战战兢兢地表了一番忠心,坦言入谷前尘世还有未尽之事。
伯叔闻此,不禁轻声叹了叹,“生逢乱世,世人都愿寻一处如梦似幻的桃源安住,以前也有人真的入了桃源,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出了桃源还想原路寻回,然而桃源就此绝迹,世人再难探见。你们今日一去,这桃花谷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司伯之冷笑一声,眉目寒邃胜霜。
他略一抬眼,瞥了一眼被他说得哑然的言照和林慕,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我同你们讲个故事可好?”
言照和林慕齐齐点头。
伯叔又抚起了灰青的胡子,指缝穿进须髭,仿佛要织出一件经纬分明的往事,“当年,我和师兄弟们本在山中修炼,山中日子寂寞,师父掐指算了算,说此时尘间正处乱世,要我和同年的师兄弟一同入尘历一历众生苦难。”
谈及此处,司伯之眼中仿佛顿时漫开一片浓郁的黑夜松涛,他深吸了口气,下巴略微扬了扬,眼神再次飘向远方,“原本说好历尘后一同回山归隐的,然而除了我另外那两人都没做到。”
“三人中,我作为小师弟,是最不拔尖的弟子。”
“我大师兄是晋国人,母家是权倾朝野的杨氏一族,他本人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自幼通晓卦象。小时候因病障被送入山中求仙度化,这才随师父一同修行。结果就因为母家深受朝廷恩禄,故此他总怀着建功立业的念头,后来也就留在朝中了。据说还官居高要,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流血漂橹的事儿见得太多,心都跟着硬了半截。再往后,眼见朝政倾颓无力回天,又因性子过于狷介耿直而被奸佞所害,最终只得逃离一心报效的母国,不知去向。”
“至于我那二师兄,”又是一声不由自主的沉笑长叹,“倒是生得模样俊朗异常,欺霜赛雪,但天性冷淡卓然,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又爱穿一身玄袍,不知道的人都只道他那一身黑早已浸透了骨头。后来他浪子回头,本一心向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世间无二的男子,为了一个貌不惊人才不惊世的女子最终成了个疯魔了的情僧。”
“你们说,这世间哪有什么道理可言呐?”
“临了还是我这闲散翁过得最好!哈哈!”
司伯之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热络的笑声,若不是已与伯叔相熟,在场的言照同林慕怕是不免要被骇到。
“伯叔……”
伯叔这一番话,意图再鲜明不过了。
司伯之抬头掠了一眼言照和林慕,两个人神色一水的黯然而坚定。
“罢了,既留不住,我也不留了。强扭的瓜我没兴趣。走就走吧!”话毕,伯叔转过头去,轩窗晨光间,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你们又不是我亲生的,懒得操这份心!”
言照和林慕对视一眼,眼神俱皆复杂,心中不禁酸楚起来。
“伯叔,您老好好守着这桃花谷,我和林慕忙完外头的事就回来看您!”
伯叔猛然转过头来,神色已恢复如旧,回头的样态灵活得像个老顽童。
“臭小子,数你嘴甜!”司伯之笑骂。
紫泥漆金茶壶在炉子上煨着,发出淅淅索索的水汽响,原来的绾色药壶被收起来了,乌木小案上原本常摆着的一盏茶杯变成了三盏,马上又要变回一盏了。
一大早,言照和林慕别了司伯之,伯叔硬是耍小孩子脾气,赖在床上不肯送人,要他们两个要走快走。可出门的时候,两人却看见屋外的木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饭。
林慕的眼睛霎时红了一圈。
日过晌午,两人已按照先前司伯之所说,出谷好一会了。
等走到当初他们跳崖的那地方时,骤然间,千树呼啸万花吹落,只见自谷中又掀起一阵与那日坠崖前一模一样的旋风。
言照和林慕不禁被眼前的景象茫然了一会,就看见一只云雾缭绕的银鹤从那谷中振翅飞出,那银鹤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像是张望着这两人的样子。
然而,那银鹤眼中时不时闪过的深不见底和玩世不恭却令言照感到一丝熟悉。
那银鹤并没有停留许久,不多时便转身飞走了,融在一片青天白日间,化成一点。
“这谷中还有银鹤啊?伯叔都没说过呢。”林慕此生头一回见银鹤,一时看呆了。
言照回过神来,冲怀里的人笑了笑,少倾便揽着她朝远处走去,再未回头。
在谷中沉吟一月,言照和林慕打算先去临近的城镇打听一下此刻的战况,再回灵山安顿一下。
若说临近的城镇,自然要属樊城。
经上回那么一闹,言照自信樊城不会陷落于大兀族之手,况且樊城本就守备森严,易守难攻,料定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考虑一番后,言照便和林慕朝樊城走去。
此番没了坐骑马匹,即便这两人都轻功盖世,但走到樊城还是花了他们好几个时辰的光景,等走进樊城城门时,已经是日过午时了。
未进城时,一眼望去,风清野旷,樊城四近都没有大兀兵士身影,言照和林慕都心中暗喜,想是大兀兵已经尽数退兵了。
等走进城去,原本两人都期待着看见一幅富丽纷盛的尘世图景,然而映入眼幕的光景却令人心冷如冰。
城中,一片荒凉。
……
言照和林慕交换了一个斑驳深长的眼神,言照挽着林慕,护着她一路朝城中走。
城中大街小巷一片破败,人烟稀寥。除了小巷子里赤着脚花着脸的小孩子打闹声外,一片死气。天穹被残瓦烂砖的街道割成无数苍凉的碎片,老百姓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负箧曳屣,在樊城兵马的催赶下艰难地排成一列列,被纷纷从街巷中赶到樊城的四个城门口,如四散的沟渠水龙。
言照和林慕找到一个用黑麻粗布支起来的临时茶馆,坐了下来。茶馆里有不少樊城大兵坐着休歇,还有零零散散几个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百姓人家也在茶馆里喝茶喘气。
见言照和林慕落了座,立刻有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小步颠过来招呼两人,那老头看着不过司伯之的年纪,然而眉宇间风霜更显狠厉沧桑,与司伯之那种安天命的作态很是不同。
言照要了壶茉莉香片,老头子收了钱便殷殷勤勤地回到炉子前煮水沏茶去了。
言照和林慕不安地坐在茶肆前,一时间大有一种山中岁月缓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言照,你看那儿!”
在林慕惊诧万分的神情中,言照顺着她的眼神看去—那是数张被横七竖八地贴在茶肆近旁一面断墙上的海捕文书。
海捕文书上满是张牙舞爪的判书和通缉案犯的画像,有肥头胖耳的酒瓮饭囊,有被纹了面的清癯少年,还有—
还有三张照模照样画有通缉案犯面容的海捕文书,上面正画着的三人正是广旭、闵笙和碧湘。那三张此刻在言照和林慕眼中格外狰狞的海捕文书上赫赫然批着“叛国死罪”四个大字。
“怎么会—”
林慕话音未落,言照一个眼神扫过来,林慕噤了声。言照低低瞥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几个樊城兵士,目光示意林慕不要声张。
林慕领意,立即住了嘴。
那去烹茶的老头子不一会便拎了个热气蒸腾的铸铁壶就走过来了。
将茶壶小心翼翼地撂在桌上时,那老头还乐呵呵地陪着笑,用一种熟稔惯用的语气冲言照和林慕道了一句“客官慢用!”,一边两只布满粗茧的手下意识地一齐朝耳朵捏去,仿佛被烫到了似的。
言照带着试探的口吻,笑意盈人地问道:“老爷子,我和我娘子都是远道而来投奔亲戚,初来此地,敢问这城中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两个来了好半天,亲戚没寻成,还揣了一肚子纳闷。”
言照笑叹了一声,刻意不去看坐在附近不远的那几个樊城兵,也没注意到林慕微红的脸。
那老爷子却注意到了林慕些许的羞态,只当这是对刚刚新婚前来讨生活的小夫妻。这离乱的年头,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好不容易见着点喜事,老爷子心情没来由地好,神情也跟着喜气洋洋起来。
“唉,也是时命不济,您瞧瞧,现如今全天下不都是连年征战嘛!我们这儿啊,这几月一直被大兀兵盯得紧,原本先前大有希望可以退敌,没想到,这节骨眼竟出了内奸!”
“哦?”见那老爷子一脸慷慨激昂的愤愤样子,言照心中疑窦丛生,不禁挑了挑眉,一边又倒了一盏茶,恭恭敬敬地递给老爷子。
老爷子见言照如此风度翩翩,也一时心热,便在言照和林慕身边坐了下来,端起茶细细呷了一口。
“敢问先生,这内奸指的是何人啊?”林慕在一旁,此时按捺不住地凑了过来。
只见那老爷子振臂一挥,看也不看便手指向自己身后那面挨着茶肆的断墙,“就是那三个,海捕文书上批着‘叛国死罪’的那三个人,别看一个个模样出挑,竟能干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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