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本书
一个奉御，和内卫将军为同一人，这话说出去谁都会笑掉大牙。
但这是真的。
从一开始，翠菊就对张奉御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信任。
而翠菊是什么人？是能在冷宫里替崔昭容和公主周旋的人，平日里言语不多，但做事滴水不漏，稳妥至极。
公主问过翠菊，为什么她沦落到冷宫，翠菊只说自己得罪了贵人，能够在冷宫里遇见公主，是她最大的幸运。公主天真懦弱，信了。
可如今看来，疑点重重。
翠菊是个能力很强的宫女，除了身份低微，其他事情样样拿手，嘴严做事牢靠，堪称模范。
往日里对公主尽心尽力，而现在夏筠却觉得，她尽忠的主人恐怕不是公主，而是这个张奉御，或者说内卫将军。
并且夏筠有更直观的证据。
张奉御的眼睛看似漆黑，但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黑色中带了很深的幽蓝。很巧合的是，夏筠第一次见到张奉御，就在怀疑他的容貌真假，所以夏筠毫不掩饰地对一些无法伪造的地方着重记忆。
尤其是眼睛。
在瞳色这个常人难以发现的细节上，内卫将军和张奉御简直一模一样。
若他俩为同一人，倒是能解释为什么内卫突然改了时间，刚好把她堵在了路上。
这个疑点弄清楚了，转过头来，另一个问题冒了出来——张奉御图什么呢？他作为内卫将军，皇帝最信任的人，为什么要帮公主逃出去？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夏筠重新坐了下来，头靠着窗壁。
这一遭逃跑，翠菊和夏筠都心知肚明对方发现了点什么。
但该装的还得装，夏筠低下头：“刚才没抓疼你吧。”
翠菊道：“回殿下，不疼。”
夏筠哦了一声，点点头：“那你把东西给我吧。”
翠菊怔了一下，实话实说：“刚才事态紧急，奴婢万不得已，只得先放下……”
夏筠：“……”
她的目光移到脚底被裹成一长条的卢才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微妙感。
“我光要个这个作甚？”夏筠面无表情道，“你是觉得这玩意儿能换钱？还是能不给我添堵？”
翠菊干脆利落地再次请罪，她跪得太快了，让夏筠都没了脾气。
如果不是她有二心，那她作为奴仆确实太够格了。
夏筠看了她一会儿，转头掀开帘子：“将军能否过来一下？”
内卫将军侧头：“殿下有何吩咐？”
“本公主的东西落下了，想请将军帮忙找找。”说这话的时候，夏筠一直在注意翠菊的神情。
她很淡然。
“不知落在何处了？”
夏筠示意翠菊说话。
翠菊一抬眼，就对上内卫将军张牙舞爪的面具，她镇定道：“在桥头，是三个包袱。里面是殿下平日常用的东西。”
夏筠迅速接上：“麻烦将军了。”
内卫将军道：“殿下无须如此。不过是卑职的本分。”
两个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异常，让夏筠不禁想起翠菊找来张奉御的时候，也是如此平静。
果然深宫里个个是影帝。
这事算告一段落，夏筠放下帘子，冷不丁道：“是他么？”
翠菊平静地反问：“殿下在说谁？”
“你想到的那个人。”
翠菊道：“奴婢心中只知殿下，不认识其他人。若殿下想找谁，不如跟将军说说，或许他能找到。”
“哦。”夏筠应了一声，一点都没掩饰，看来确实是了，“我就怕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翠菊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就算奴婢势单力薄，也会拼了命地保护殿下。殿下不必忧心。”
夏筠重重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捏着翠菊的下巴直视她：“以前觉得你哪儿哪儿都好，尤其一点，特别忠心。现在一看，确实忠心。”
“为殿下分忧，是奴婢的本分。”翠菊垂下眼眸，作为宫女，她是不能直视公主的。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的沉静。
夏筠道：“如果你成了我的忧虑呢？”
“任凭殿下处置。”
轿子里静了会儿，夏筠松开她，撇过身去：“往后你我二人也是相依为命的份。说不定哪天我还要仰仗你呢。”
翠菊道：“殿下说笑了。奴婢不过地上草芥，如何能比得上殿下？不过为殿下做些洒扫庭除的轻松活计，盼得殿下垂怜罢了。”
夏筠摇了摇头：“这种套话，以后莫再说了。起来吧。”
“谢殿下开恩。”翠菊又磕了一头，而后自觉退回去安静地守着卢才人。
夏筠看着翠菊柔和的侧脸，心里却并不轻松。
如此软硬不吃，难搞至极，简直是地狱开局。
她的运气，还真是差啊。
-
临照殿和淑景殿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若是走直线，不过一刻钟的事情。
但淑景殿不仅离皇帝寝宫甘露殿极近，也离宫中大道千步廊只有一门之隔，比起太极宫角落里的临照殿，淑景殿实属圣眷之地。
据说之前住的是另一位妃子，可惜那位去的早，后面也无人再提，淑景殿便一直空下来了。
内卫们身着厚重的铠甲，兵戈互相碰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咔嚓声，每走一步，齐齐的脚步声都能将地面压得一抖。
很难想象，拥有这种队伍的王朝，会被叛军逼到都城。
到了淑景殿的门口，翠菊先下轿，而后搀扶着夏筠一同下来。
遗失的包袱被一个内卫拿过来，翠菊全部挂在了身上。还附赠抱了个被裹起来看不清面目的卢才人。浑身上下都是重压，但翠菊表情很轻松，这点重量仿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内卫将军做出请的姿势。
夏筠前一步进去，内卫将军后一步就跟了进来。
夏筠见状，扭过身道：“将军不必跟来。”
“陛下命我等贴身护卫殿下。”
“本公主没有这个习惯。”夏筠似是随手一指，“本公主身边的宫女，比之将军，可好用多了。更何况，将军是什么身份，护卫本公主？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见内卫将军还是迟疑，夏筠又道：“不如将军在此止步，即护卫了本公主的安全，又不会给本公主造成什么困扰。”
内卫将军果然退后一步，立在门前：“卑职听命。”
夏筠微笑道：“辛苦将军。”
与内卫将军错身的瞬间，夏筠余光瞥见翠菊对内卫将军轻轻点了点头，内卫将军移开了目光。
两人仿佛达成了一项心照不宣的约定。
夏筠用袖子掩盖住下半张脸，遮挡骤然冷下来的表情。
-
淑景殿与其他各殿相比，最大的特点是豪奢。刚走进去的夏筠，如若步入膏粱锦绣中，所见所闻处处雅致，但夏筠只感觉这里流满了金钱的味道。
连卢才人的山池院都比不上这里奢华。
拐过盛开了满园花朵的药栏，又走过一条专门摆放奇石雕刻的步廊，轮转间，夏筠终于到了淑景殿的大殿门口。
光滑得没有丝毫缝隙的殿前台阶上早已站好二十多人的宦官宫女，他们各自排成两列，见夏筠过来，恭敬地对她行礼。
“奴婢见过静云殿下。”
“起来吧。”
夏筠随手指了个人：“帮忙把东西搬进去。”
被指到的宫女诚惶诚恐地过来帮忙，一上手，就摸到一双像人腿的东西。良好的宫廷素养没有让她的惊讶表现在脸上，但是心里已经翻起惊涛骇浪。
翠菊发现了宫女的僵硬，冲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
宫女立刻低头，手心阵阵发凉，觉得自己被迫发现了公主的秘密，一时间心乱如麻，几乎是僵着双腿把东西抬到榻上。
刚刚放下，宫女便发现这层被子裹着的东西，不大不小，刚好像个人躺在榻上的尺寸。
这莫不是尸体……？
宫女不敢想，连忙退到后面。
夏筠已经自如地坐在书案前，随意拿了本《黄帝内经》翻着。
书案上的摆具一应俱全，桌面纤尘不染，只是这书页有些泛黄。
“平日里这书不拿出去晒的？”
宦官中有个最年长的，一看就是大宦官，听见夏筠的疑问，立即出列赔笑道：“回禀殿下，这书平日是要晒的，只是纸张脆弱，年岁太久，故如此。”
“年岁久？”夏筠起了好奇心，“有多久？”
宦官迟疑一瞬：“禀殿下，二十又三年。”
夏筠感慨：“二十三年，确实有些久，能保存成这样，已经不易了。”
紧接着她状似无意道：“可本公主不爱看书，父皇备这些算是埋没了。仔细瞧着，书上还有批注，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墨宝。”
宦官深深弯腰：“请殿下恕罪，奴婢不知。”
哒的一声，书被撂在地上，夏筠冷冷道：“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要你们何用，滚出去！”
宦官宫女们不知为何这种小事也能触怒她，见她发怒，称得上连滚带爬的告退。
夏筠横了一眼站在卢才人身旁的翠菊：“你也滚！”
翠菊顿了顿，屈膝行礼，也跟着退了。
门被关上，夏筠刷得起身捂住鼻子，一边咳嗽一边开始在殿中翻找。
不知是不是皇帝特意下的命令，殿里不仅被打扫过，摆设重新归置，连四面墙壁都涂满了香粉。
夏筠其实一进来就快窒息了，但她坚强地稳住了。
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得快着点。
门外的宦官宫女们面面相觑，大宦官大着胆子问翠菊：“殿下似是染了风寒，可要去寻尚药局？”
翠菊搓揉了一下指腹，目光深沉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去吧，顺便告诉将军，殿下身子有恙，怕是起不来了。”
大宦官脑子里转了一圈，没问为什么，派人去了。
而殿内，夏筠好不容易止了咳，她在书案上摸索着，指尖流连，最终抽出《淮南子》和《九章算术》两本书。
“终于找到了……”
在公主朦胧的记忆里，即使陈设改变，此处也熟悉得要命，仿佛以前亲身来过。
书案上的书，似乎也有个人将它拿起，温柔地教她认字，只是公主当时年岁太小，连带着这份记忆也像美好的、从未发生过的梦境。
身为局外人的夏筠却看得分外清楚，若没有猜错，公主的生母淑妃，曾是淑景殿的主人，也是现如今皇宫里的禁忌。
夏筠并不知道淑妃犯了什么错，以至于皇帝十几年都无法释怀，但她清晰的记得，淑妃死前曾死死拉住公主的手，让她好好读书，去寻找答案。
一个深爱女儿的妃嫔，她不可能在将死之际无缘无故这么说。
公主不懂，只以为这是一种祝福。但夏筠想起宫人讳莫如深的模样，眼神一沉，她觉得恐怕不止如此。
而当时公主只读过三本书，千字文、淮南子和九章算术。
更奇怪的是，皇帝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将淑妃的一切都毁掉，反而完完整整保存了下来，现在更是将她送回淑景殿。
有意思。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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