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晨间漫谈

车放慢速度驶进加百罗涅的宅邸时多利亚纳饶有兴趣地环顾起周遭的景色，位于城郊的住宅占据了相当的土地面积，主建筑参考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看上去颇有些年代感，却不至于陈旧。门前的旗杆上挂着面带跃马形家徽的旗帜，随风微微飘扬得很有生命力。

        “怎么样，格雷先生？”

        “什么？”

        “这个地方和你印象里的还一样吗？”

        问题有些意味不明，英国人提醒他：“我前两天才来过这里，我觉得我的记忆力还没那么糟糕。”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着金发首领愉快地笑了起来，车经过主道上的圆形喷泉，在建筑物门口停了下来，“五六十年前，在我祖父的那个年代你就来过的不是吗？虽说内部的装修我们做过一些改变，但建筑物的整体外形应该还是当年的样子。”

        “我只说过我和萨瓦托是在法国认识的，我不记得我告诉过您……”

        对此迪诺一笑置之，进入房子后并没有去往会客室，取而代之他走进了厨房，并因此把正在那里准备着午餐的法蒂玛吓了一跳。他有些抱歉地冲吉卜赛姑娘笑了笑，从橱柜里拿出两只杯子倒上冰镇的柠檬苏打水，回到客厅后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多利亚纳。

        “你说过你曾为萨瓦托工作，所以我想，你应该来过这里，”在沙发上坐下，他仿佛这才想起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常会在会客室里和人谈生意，偶尔也会在餐厅或者厨房里。”

        “为加百罗涅工作的人不少吧，您不会有心情和他们一一‘谈生意’。”

        “没错，要看你从事的是什么工作。你瞧，我祖父的‘艺术品投资生意’只不过是在黑吅市交易名画的好听说法罢了，而那些名画的来源大多是博物馆未展出的馆藏，他们会用赝品把真品掉包出来，并用一些小小的把戏混淆所有人的耳目，所以这件事至今没有触动当局。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份成功的造假也需要相当的水平，更何况当初他们的做法是给赝品加上幻术的双重保险。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人寥寥无几，但你可以。”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盛产斯文礼让的绅士——至少看上去如此，这就意味着他们会用各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让一句否定话语听上去不那么逆耳。道林·格雷理所当然是他们中的一员，可这一次，她直言不讳地评价道：“我的确可以，但那不值得骄傲，我讨厌那份工作。”

        “我也并不欣赏，”首领理解地点了点头，“别担心，我找你来不是想让你重操旧业。还记得上回你提出过愿意当我的艺术顾问吗？我现在考虑好了，希望能够雇用你。”

        “不是重操旧业？”英国人谨慎地学了一遍舌。

        “让我直说吧，格雷先生，加百罗涅一直以来缺少一位出类拔萃的幻术师。当我们的业务正常往来时，这本来无伤大雅，可现在那位白兰·杰索先生的某些行动让局势变得有些混乱，而一旦开战，倘若我们没有精通这一方面的人员就会很大程度上吃亏，”首领抿了一口苏打水，平静地解释道，“艺术顾问当然是挂名的，我需要的是你别的方面的能力。”

        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话，英国人眨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温和地扬了扬嘴角：“您又怎么能确定我的能力不会让您失望呢？这个世界上也不乏平庸的术士。时代不太一样了，回到我那个年代，人们都相信，任何一个吉卜赛人都会简单的幻术。”

        “是你食指上的指环告诉我的，虽说这些年来制作工艺有了些变化，但我看得出来那是出自加百罗涅雕金师手艺的雾属性指环，我很肯定萨瓦托不会平白无故交给你那样高等级的戒指，”他将苏打水放到了桌子上，一串气泡从杯底浮了上来，“而且潜意识里我总是相信，道林·格雷理应会是一位出色的幻术师。”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会的那些小把戏不过是当年研究神秘学的时候和圈内的一位教授学到的附赠品，”态度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她把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轻轻摘下来放在了茶几上，“我的确有意为您工作，但我并不是您所期待的那种登峰造极的术士。这枚指环还给您，您可以把它交给一个更适合它的人物。”

        指环的银色戒托上雕刻着细致美观的纹案，仔细辨认可以看到戒指内侧刻着加百罗涅的字样；镶嵌于其上的靛色宝石剔透纯正，光是视其观赏价值就足以让它价格不菲。迪诺将指环拿起来端详了片刻，最终又重新把它放回了对方面前：“只可惜眼下我并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无论如何，这枚指环还是请你先保管着吧。”

        “我还没决定替您工作，现在我给您一个机会收回这件贵重物品，您却轻易地把它返还给了我。您就一点也不担心我有一天转而投靠了那位让我们大家都很头疼的杰索先生吗？他试图过说服我为他效力，虽说我暂时回绝了这个提议，但他有野心，也有能力，不久之后也一定会有所作为；而相反——当然无意冒犯——我上回和加百罗涅的合作……并不那么让人愉快。”

        这毫无疑问只是个简单的试探，生意伙伴关系从某种程度上与婚姻无异，只有双方满意才能长此以往地互利共赢。虽说短暂的相处不足以让人深入了解，但首领已能够确凿地肯定，眼前这位王子面孔的英国人并不像她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不经世事和人畜无害，并且她擅长赢得人们的好感，也有本事把一个真诚纯然的角色演得漂亮。所以迪诺好脾气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拒绝我的，格雷先生。要知道人们喜欢和英国人打交道，因为他们礼貌、有风度——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而且大多时候愿意讲道理，这也是为什么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毕竟条件都是可以坐下来谈的。”

        “那我们可以谈妥的条件都有什么呢？”

        “我承诺会保证你——你和你的画像——尽可能远离那位杰索先生。”

        条件听上去简单过了头，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把眼睛睁大，纯真地歪了歪脑袋，仿佛真的和她表现出来的一样对首领的用意不甚明白。于是迪诺接着指出：“你在躲着他，所以从佛罗伦萨搬来了巴勒莫。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在担心画像寄放在我们这里的安全性问题，但现在看来，还有别的原因？”

        看样子是猜对了，因为英国人稍稍改变了表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的盆栽前，将整杯苏打水连同冰块一起倒进了花盆里，并明目张胆地无视了某人对于她摧残自家植物的谴责眼神。

        “也许是因为，他对我说过的某些话唤起了我内心的恐惧和不安，”踱回首领的面前，她有些居高临下地注视进对方的眼睛，语气竟然依旧彬彬有礼，“这个理由，您还满意吗？”

        “你不会受伤，不会衰老，不会死亡，我还以为，你是无所畏惧的。”

        “我的一切都被维系在一幅笨重腐朽的画像上，您竟然认为我可以无所畏惧？”

        “那你在害怕些什么？”

        “生命枯竭，以及生命永不枯竭。”

        回答得很像是个有意思的悖论，因此迪诺被逗得笑了起来，并不介意对方此刻正堂而皇之地站立在自己面前，角度几乎像在用鼻孔注视着自己：“这样看来，我给出的承诺对你还是具有吸引力的。虽然我并不能保证，等到我的孙子和我现在一样年龄的时候你仍旧可以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把冰镇苏打水浇进他的盆栽里，但我至少可以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做到那一点。”

        不差的幽默感很好地缓和了气氛，这个说法让英国人恢复了谦和有礼的微笑，并作为表态的一部分，将放在茶几上的指环重新戴回了食指上：“那么我们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要怎么才能互相信任了。”

        “信任是一个很主观的词汇，事实上，我也同样欣赏建立在不信任上的合作，”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临近中午，于是他真挚地邀请道，“在那之前，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别忘了你至今为止仍旧没有告诉过我，在美术馆里，白兰具体跟你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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