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隐瞒和拆穿
时间已临近闭馆时分,外加并非旅游旺季,因而即便是大名鼎鼎的《维纳斯的诞生》前观光客也寥寥无几,这便让坐在画前座位上的浅色头发年轻人看上去更加显眼。他保持着平稳的坐姿,双目微闭,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嘴角却仍旧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
那是个古怪的家伙,金发碧眼的英国人低头看向手表时得出这个结论。到此为止那位白化症模样的年轻人已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多利亚纳放轻脚步走上前,犹豫着是否应该叫醒他。
然而在她靠得太近之前对方便不早不晚地睁开了眼睛,并回过头冲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含糖量足以让人齁住嗓子的笑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走过来:“抱歉啊,我占着这个座位这么久,给你添麻烦了吗?”
对此略微感到些意外,她摇了摇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闭馆,我还以为您睡着了。”
“啊啦,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吗?”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白发青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人畜无害地耸了耸肩,“真糟糕,我在思考一些事情,显然又忘记时间了。”
英国人闻言缓慢地眨了一下长睫毛的眼睛,用的是故作深沉半开玩笑的语气,七分调侃三分警示:“您还那么年轻,不必思考太多事,因为那会让您苍老、不再美丽。”
“哈哈,谢谢提醒,迷人王子,那听上去像是王尔德会说的话,”这么说着对方双手揣进了裤兜,不疾不徐地踱到了她面前,动作有些夸张地稍稍弓起背,伸长了脖子让自己的脸凑近她胸前的名牌,“让我瞧瞧,格林维尔先生是吗?很高兴认识你。”
听到先前的某个称谓后,有那么一瞬间英国人面露些许不易察觉的不满,仿佛看到刚咬过的苹果里嵌着半条尚在蠕动的虫。好在她善于假装和忍让,并且约束于某种习以为常的好教养,因此并未抱怨出一丝一毫,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装腔作势微笑至少都保持得漂亮:“您也一样,先生。听您的口音,您来自美国?”
“而听你的口音,你是英国人吧。这么年轻就跑来这里的美术馆工作,是在留学之余顺便出来体验生活么?”
“不,先生,我是一名油画修复师,全职的,只是今天没有工作。”
“年轻有为,真好!”左手指尖轻拍几下右手掌心他溢美之词说得毫不吝啬,末了再笑容可掬地歪了歪脑袋,“话说回来,我们见过吗?你看上去有些眼熟。”
听起来挺像是那种常用并且老套的搭讪方式,多利亚纳丝毫没放在心上地摇了摇头:“我想没有,您的模样很有特点,倘若我们见过我按理来说应当会记得。”
“哦,那么这个评价是褒义呢,还是贬义?”
“就当那是褒义吧,您眼睛的颜色很少见。在拜占庭时期紫色被当做高贵身份的象征,由于当初的紫色颜料是源自一种肉食性海螺的分泌物,难以获取,因而相当昂贵,”她停顿片刻,注意到对方正扭头若有所思模样地望向壁上的大幅油画,“您很喜欢这幅画?”
画面中爱与美的女神从爱琴海中升起,立于贝壳之上,受到众神祈福,却神情惆怅迷惘。期望二十多岁的混小子和她从波提切利的绘画风格谈论到文艺复兴所包含的政治因素与人生哲理未免太过想入非非,多利亚纳低头漫不经心地笑笑,下一刻却听到对方上扬的声调:“怎么说呢,我欣赏它背后的含义——人们相信维纳斯生来便是完美的样貌,不经历成长和蜕变的过程。”
“当时有种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潮,认为美是种不生不灭的永恒态,任何从缺陷中逐步完善的事物都被排除在完美之外。”
“那你说,这种观点放诸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是否也同样合理呢?”
提问意味不明,漂亮脸蛋的英国人没有马上搭腔。是谁说的来着,男人需要被理解而不需要被爱,她不认为自己是眼前这位古怪青年的理解者,好在一面之缘,就此别过,没必要彼此进一步了解。
本来她是这样认为的,直到片刻后,白发的家伙再一次笑得眯起了眼:“话说回来,快要闭馆了,你也不是在工作,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呢?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厅,饭后甜点味道不错。”
邀请有些轻浮,英国人没有指出这一点:“可我已经订婚了。”
“未婚妻是西比尔·文吗?”
与对方若无其事的语气相反,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几乎下意识用右手遮挡住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一枚,表情无懈可击,态度稍许降温:“这是什么时下兴起的新玩笑么?”
“啊啦,小道林,你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玩笑。”
这下不怀好意不言而喻,危险系数有待考量。听着陈年底细被来路不明的可疑人士以顺理成章的口吻讲出来,错愕神情仅仅在脸上停留了肉眼难以捕捉的一刹那,多利亚纳可敬地依旧让嘴角保留着最后一点弧度:“既然如此,您就应该知道用轻佻语气提起他人已经过世了的未婚妻有违基本礼仪。另外,我不和我不知道名字的人吃晚餐。”
对方马上早有准备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上来:“白兰·杰索,很高兴认识你。”
英国人接过名片飞快地扫了一眼,对上面某个名词颇感怀疑地挑了挑眉:“进出口贸易公司?”
“这也是一种说法。”
“那另一种说法是什么,走吅私吗?”
白毛的家伙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好聪明。”
……
“我从不知道英国人也有在自己家处理业务的习惯,”坐在沙发上丝毫没有半点拘谨的杰索先生悠闲地架起了一条腿,饶有兴致地环顾着周围,“你家可比我想象中要简朴许多。”
“在某个公共餐厅里处理业务的好处是能防止对方说出不合适的话,而在自己家的好处则是可以放心地向对方说任何话。我还是不会和您吃晚饭,但不介意请您喝杯什么,”用冰锥从一大块冰上凿下一些细碎的冰块放进杯子里,她背对白兰,让对方不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威士忌?”
“有咖啡吗?”
对此置若罔闻地将一杯加冰的酒精饮料放进他手里,多利亚纳后退几步让自己倚在自家的小吧台边:“您来得不太巧,咖啡机坏了。”
“什么时候的事?”
“您走进这里的一刻。”
某人的友好态度显然已经在先前六点多的某个时刻消耗得所剩无几,白兰笑得轻松地抬起头,认为英国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耐人寻味——那该是流传于那些所谓的绅士之间的好品格,他们可以挂着一张不失礼仪的面孔,用一切文雅的词汇把所有直白且逆耳的话语翻译得能够让人乐此不疲地接受。
“你不待见我么,小道林?我还以为,你长期孤独,会很高兴有个可以分享你秘密的人和你聊天。”
对方的声音糖分多到发腻,多利亚纳抿了一口加冰的威士忌,权当自己碳水化合物过敏:“我大多时候喜欢独处,但不喜欢分享秘密。而您接下来说的话会决定您今晚是会一无所知地从这里走出去,还是再也走不出去。”
“真好,我也欣赏在对话的开始就威胁恐吓对方,这样能省去我们彼此不少麻烦,”他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手里装着冰饮的杯子上凝结起了小水珠,他将其放到了一边的茶几上,手往深色的裤子上蹭两下,“哦,对了,我差点就忘了纠正你先前的一句话:今天之前我们就见过面,但不是在这里。”
“您认错人了,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并不在少数。”
“但没你那么好看,我不会认错。”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记得这种事。”
“所以我说了,我们见过,可不是在‘这里’。”
英国人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大概是半年前,在加利福尼亚,当时我前去参加我一位大学同学的葬礼——她是位个性独立、聪明、坚强、讨人喜欢的姑娘,但却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死于了一场科研事故。再接着,就是在那场葬礼结束之后,我看到了你,多利亚纳·格雷小姐。”
语气煞有介事,不像是随心所欲的玩笑。英国人换了个站姿,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真有其事:“半年前我就在这里,在佛罗伦萨。如果您有合理的解释,说说看。”
“好啊,在那之前,你听说过平行世界吗?”
“像是薛定谔的猫?”
“哈哈,没错。你可以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巨大的盒子,而我们都是那个盒子里的猫。”
这下差不多可以断定,白毛的家伙讲的不过又是个粗制滥造的笑话,因此多利亚纳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听上去合情合理,那您怎么不解释一下,为什么您能知道在平行世界遇到我时的情景,我却不能?”
“因为这个世上存在一些人,他们被选中,拥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特质。就像你不会衰老、受伤,而我会;与之相似,我能窥探平行世界里的情景,可你不能。”
“证明这一点。”
“哦呀,小道林,你就不好奇,平行世界的你为什么会现身在墓园里吗?”
“我认识的人最终都会在我之前死去,对此我一点也不意外。”
“你该感到意外的,因为死去的那位多萝西·贝内特小姐是你在那里的女儿,”说完他停顿了片刻,满意地看到对方面露震惊万分的表情,“我本以为,你经历过那么长的生命,由你所展开的平行世界理应比普通人多出不少。但事实就是,到现在为止你仍旧活着的情况寥寥无几。也许奥斯卡·王尔德是对的,终究有一天你会开始质疑自己,直到自我结束生命。在那个世界里,你的丈夫是位警官,他牺牲在了01年的世贸中心;而你在贝内特小姐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因为你不能让她看到,当她成年、成为一位妻子,甚至母亲之后,她自己的母亲却仍旧是二十岁的模样。她至死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没能有机会,在她死前告诉她你爱她。”
一番话换来了长久的沉默,金发碧眼的英国人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杯中威士忌的液面,像是她已然溺死在了那里面。一段时间后重新抬起头,她放下酒杯,恢复了寻常表情:“我还以为,‘爱’这个字眼早就离我很远了。”
“但你还戴着和西比尔·文订婚时的戒指。”
“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仍觉得这对我而言还有着某种特殊意义。”
“那么我猜,如果有一天你能重新变得像个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对你而言倒会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眨眼功夫用来凿冰的工具便摇身变作凶器擦过访客有着倒皇冠印记的那边面颊,狠狠扎进沙发靠背里,刚好躲过这一利器的白兰做出天然无害且受惊不浅模样,即便对方心知肚明他是装的,他也清楚明白她知道。
“我能想到您接下来要说的话。您会问我,如果您能帮我切断我和画像的联系,我愿意拿什么来回报您,”声线委实动听,堪比人道毁灭前的一剂麻醉剂,但英国人很快发现对方正毫无惧色地对上自己的视线,紫色的眸子里笑意不减,“给我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能杀死我的人谈条件?”
“挽救你,”这么纠正道,他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再说据我所知,画像不在你这里,现在最有机会能够杀死你的不是加百罗涅么?就算不在今晚,不久之后你也要做出选择的哟——跟我,还是跟加百罗涅谈条件。”
很显然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有人便已经考虑好了这一点,白兰从伦敦人的蓝眼睛里读出了这个信息。下一秒对方右手食指上嵌着宝石的戒指所泛出的幽幽靛色火炎也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因为她正不慌不忙地拿起被放在茶几上的酒杯——冷色光芒从指间一直蔓延到杯中的琥珀色液体里,直到像一滴毒吅药被溶解在了里面——然后文质彬彬地微笑着把酒精饮料举到了白发青年的面前示意他喝下去,多少有些强迫的意味:“劳烦您费心了,我会自己去和加百罗涅交涉,他们的十代首领会毫不知情地把画像还给我,就像您会喝下这杯酒,然后毫无记忆地从这里走出去。而您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任何的平行世界。”
不论是出于话语还是火炎所具备的不可抗力,让杰索先生看上去都几乎就要照做了,他伸出手,眼看就要接过酒杯,玻璃杯却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响突然破裂,碎片扎进了英国人的手里,威士忌混着血流淌下来。靛色光芒随之熄灭,金发年轻人终于不再能够继续保持镇定自若的面孔,甚至有些惊慌地后退了小半步。
“原来你的幻术还能一定程度上修改人的记忆么?这倒是很实用的功能。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的身份从不会被拆穿了,”他赞赏地对英国人扬了扬嘴角,眼睛深处透露出的某些危险因子却活像屠夫看到屠宰场里的畜生,能够毫不留情地对其开膛破肚,“回头再见了,小道林,做个好梦。”
手上的伤口很快地愈合,痛感却似乎已然深入骨髓,连带的还有某种来源不明的不安感。英国人没有阻止对方走到门口,并心情不错地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按下门把手后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白兰停住脚步,贴心地补充了最后一句:“依照当时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美不可能从非美中产生,这就意味着你不能将有缺陷的事物逐步改善而造就完美,这个世界也一样,唯一的方式只有重新缔造……”
——“一切都会从佛罗伦萨开始,就像文艺复兴那样。会有人牺牲,人们的思维会被颠覆,但到最后,我们会得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
叙述至此,多利亚纳面露出些许消化不良的表情,扭头看到迪诺正一脸严肃地将十指相对抵在唇前,接收到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后,才重新舒展开笑脸:“没什么,只是听说你让知道你秘密的有些人失去了这部分记忆,并且杀死了另外的那些人,所以我有点担心。”
这显然是句揶揄,于是她同样以玩笑口吻调侃回去:“像您这样的大人物还会担心来自我这种小人物的威胁?”
“但事实上,格雷先生,再怎么身世显赫的大人物也会死于最不具创意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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