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真言
元德帝不但没有赐死白风展，反而容他在宣府同铁骑戴罪立功，梅郁城自然对此铭感五内，可请皇帝示下该如何平息此事时，元德帝却是故意蹙眉一脸不耐地指着白风展：“他不是智冠群伦的白衣军师吗，自己闯祸自己平，这些事情还要朕为你们周全！”
君王拂袖，梅郁城赶快拉着白风展叩首“逃”出承运殿。
二人并肩出了宁王府，梅郁城走到静谧无人处，转头看看白风展，却见他愁眉紧锁，面色也愈发苍白，顿时一阵不忍：“你就安心养伤，此事我会为你周全。”
白风展长叹一声：“我如今方寸已乱，也只能仰仗主帅了。”
梅郁城点点头，又叹道：“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对你太残忍，其实陛下刚刚不是试探，他是真的想成全你，无论你要选择怎样，都……”
“你不用劝了。”白风展转头看着梅郁城：“其实这些年我看边关情势早就已经明白，无论我们付出多少努力，大梁也无法再现旧日辉煌，而这些年来我父兄的旧部，誓死不降的都被他杀了，剩下的被他裹挟着一次一次侵扰大周，不啻自寻死路，更何况当初梁国夺取中原又如何，不懂得如何治理丰饶的中原，一位将绮丽山河当做草场，芸芸百姓当做牛羊，还不是不到百年就被大周灭国。若要问我现在所愿，我只想手刃拓跋矢勒，让麟儿不必再提心吊胆，当个普通人安安稳稳一世，更何况如果让我现在离开宣同铁骑，离开你和兄弟们，我宁可下一战就被敌兵砍了。”
“行了，别张口就说这些生生死死的。”梅郁城瞪了他一眼：“为今之计还是要将该解决的解决，该弄明白的……”
她的话提醒了白风展，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街巷远方现出一个熟悉身影，二人便停了话头迎上去。
萧泓手里抱着被水蓝斗篷裹成一团的萧棠，小丫头看到梅郁城，本来已经迷离的大眼睛瞬间睁开，抬手就往她怀里扑：“母妃母妃！”
梅郁城一时爱怜得不行，就将她接了过来，旁边白风展眉一扬，看看她，又看看萧泓，二人尚未来及解释，萧棠又人小鬼大地转向萧泓道：“父王你走吧，我今天跟母妃睡。”
“棠儿……”萧泓刚要让她别闹，却在看到白风展苍白面色时心中一动，想到了今日甚嚣尘上的那个传言，顿时改了话头：“那你跟你母妃回去吧，父王跟你这位……舅舅商议点儿事。”
梅郁城担心他是看出了什么，便出言试图拦阻，谁知白风展却道：“也好，我也正有事要跟郡王商量。”却是爽快跟着走了。
梅郁城虽然不担心萧泓知道些什么，却也不想将他拉入此事，可眼下这局势也没办法，便抱着萧棠往自己的居所走，搂着“闺女儿”她走起了另一桩事的心思。
白风展跟着萧泓来到了州府衙门坐定，萧泓先上上下下将他一番打量，肃容摇了摇头：“先不急议事，你身上有大的伤损，伤处可包扎了？”说着便取了脉诊看着他，白风展想了想，微微一笑：“殿下妙手仁心，却只是问末将，而不是帮末将看伤口，心中怕是早有所疑，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他将右手放在脉诊上看着萧泓：“为表诚意，我先说。”
花冷云低头看到他的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哪里还需要他说，绷着个笑抬手按住他腕脉：“克襄兄啊，你可真能耐……”
白风展听他改了称呼，也明白了他开诚布公的心思，虽然眼下身心俱疲，心中也是畅然，便恢复了以往风趣诙谐的样子：“没想到，我竟比主帅更早听到你的真心话。”
萧泓仔细号了他脉象没什么大碍，又示意他抬左手，轻轻一叹：“我想她早就猜到了，只是我现在还有些不能说的理由……”
“我大略能猜到你有两桩缘由。”白风展看着他笑了笑，萧泓微微一愣：“神了，军师就是军师。”
“那一宗我不能解决的就不提了，你若是顾忌着裴将军的事情，我倒是可以给你说道说道……”白风展眨了眨眼睛，萧泓却提笔垂眸一笑：“是克襄兄想说，可不是我想听。”说着拿了张信笺开方子，写了几笔又撂下：“算了，我直接抓药吧，明日我让英儿熬好了给你送过去。”
说说笑笑间，萧泓给白风展又配了几种丸药，顾及他伤的不轻，便问他要不要留在州府衙门内疗伤，白风展笑了笑：“也好，正要与殿下秉烛夜谈。”
萧泓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转头看看他：“克襄兄，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说，我就有点，不是很……”
“哈哈哈哈哈哈。”白风展戏弄人成功，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继而一叹，压低声音道：“不知为何，在一切挑明，抛弃了原本女子身份的当下，我居然才觉得是找回了自己。”
谁知萧泓听他此言却是一挑眉：“克襄兄，其实原本的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自己内心认为自己是谁才重要，男女亦然，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假凤虚凰，和抛弃了原本的男女之别才能畅然，本来就是两回事，然而你之决断关乎一生，你可思量清楚了？”
白风展听了萧泓这话，面上笑意却转为疑惑：“我倒是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他这么说着，心中若有所悟，竟似豁然开朗了起来，不过一时也没有头绪与萧泓详说，也就一笑按下了。
虽然不能真的像以前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同室而眠，二人还是聊到很晚，萧泓给白风展找了个干净的空屋子歇下，自己思量着白风展所说的那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前事，一时思绪纠缠，刚想着不如早些睡下，却听门外传来轻轻脚步声和叩门声音。
萧泓以为是白风展有事找自己，便起身打开房门，却不料门外是意想不到之人。
“裴将军？”不知为何，萧泓此时看到裴昭居然有些心虚，相比之下，裴昭倒是从容得多：
“夤夜来访，打扰殿下休息了。”
萧泓这才回过神，一笑侧身让过：“哪里，将军请进。”
裴昭进屋坐定，二人捧着茶寒暄了几句，裴昭方才切入正题：“刚刚我无意中看到白将军跟着殿下回来了，是阿薰把他找回来了？”
萧泓不知道白风展的身世梅郁城是不是打算告诉裴昭，便含混其词道：“我也是刚刚在路上遇到她二人，王姐说天色太晚，白将军回营里去反而麻烦，就让我在医所这里帮他找个屋子凑合一宿。”
“原来如此。”裴昭似乎放心下来：“想想阿薰也是辛苦，我不在的这些年……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萧泓听裴昭这么自然地唤梅郁城小字，心中一刺，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在新兵营里不管不顾地胡乱唤她，被她严令禁止，一时有些出神。
裴昭没有放过他神情中的不自在，突然开口道：“阿薰这几年在宣府卫熬得辛苦，说来都是我的不是，故而此番我向陛下恳求往宣府任职，就是想弥补数年来的亏欠……”
萧泓听他这话说得奇怪，心知他交浅言深必有所图，稍微一想就知道，裴昭怕是看出了自己跟梅郁城之间有些暧昧，这是在出言敲打，顿时心一沉，暗忖若非刚刚白风展已经向自己言明梅郁城却婚那些事，怕是自己真的会被他这几句说得败下阵来。
但此时，他依然没有什么立场能跟裴昭于言语上争锋，也只能颔首不语，裴昭一笑又道：“说起来，我听说殿下收养了宁王世子的遗孤，就是今日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吧？”
萧泓心说“对了，他是来问这个的”，却一笑没有点破：“是，棠儿如今已经过继到了我名下。”萧泓眼下已经冷静下来，也生了一丝试探之心，便似不经意接着说道：“将来我会带她回大理。”
裴昭目光中的探究和凌厉瞬间散了，点了点头：“那是小县主的福气了。”他似乎不愿就这么混过去，又刻意一笑：“小县主真的是玉雪可爱，今日看她似乎也很喜欢阿薰的样子。”
萧泓心中酸涩又无奈，却只能装作不在意地笑了：“嗐，那孩子前几日受了惊吓，现在还有些迷糊，误将王姐认作了世子妃，我将来会慢慢教她。”
裴昭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颔首笑道：“殿下也是辛苦，外出征战还要照顾小县主，好在过不了多久夺取金陵，各路勤王大军齐聚，越王殿下和你们也能班师凯旋，回大理卫休整休整了。”
萧泓明白这话事关军务，是不能再跟他顶了，便一笑没有多说，只说自己就是跟着父王，一切听命于皇帝，二人闲聊几句，裴昭便起身告辞了。
掩上房门，萧泓失去心里的那点儿骄傲托着，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只觉得心跳得快要喘不上气了，匆忙从佩囊里拿了药出来含着，慢慢蹭到床边躺下，却是辗转难眠，只觉得自己当初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尚可坦然，但希望摆在眼前，却不知该不该抓住，这样的踌躇，如同把心放在炉膛边烤，灼热痛楚。
承运殿内的灯烛也燃了很久，元德帝人前尚可乾纲独断，背地里却是难免忐忑——这一路来他遭遇了太多背叛，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还是天命之子吗？难不成真的是替别人铺路的？可看着这么多比自己更坚定的臣子，他又觉得自己必须扛起这些。
对着暗影里沉默的人，元德帝叹了口气：“爱卿怎么看，朕这一步棋走对了吗？”
“臣以为，陛下英明。”御阶下端坐之人自然明白皇帝想要听的不是简单恭维之语，赶快接着说道：“那梁国郡主本不必说出世子之事，却选择对陛下和盘托出，足见诚意，若陛下需要，臣可以……”
“不必去打扰那个孩子。”元德帝摇了摇头：“她的信任忠心，不该换回亲人遭殃，不过等回京后安顿下来，我会令你们择合适人选到关外寻他，暗中保护……眼下拓跋凤身世暴露，定是北梁那边作怪，我怕他们亦不会放过世子，更何况……他应该是端和王姐的儿子。”
“是。”暗处之人听到皇帝提起为国和亲却早逝的永王之女，也是唏嘘，赶快仔细应了，又道：“至于另一桩事情，臣已经有了怀疑的人，还在证实。”
“以爱卿的本领，既然怀疑了，那就八\\九不离十了。”元德帝目色一厉：“是谁？”
坐下之人摇了摇头：“说来可叹……”
元德帝闻言眉头紧蹙：“居然真的是他！”
对面的臣子轻叹：“臣也是多方查证，不过眼下不敢说完全确定，皆因潜伏在城中的那些逆党虽然已经尽数落网，却未能留下活口……”
“无妨，若放他们出去向金陵那里通风报信，才是坏了朕的大事，此事爱卿先盯紧，或许不等咱们挑破，就有人会出手了……”元德帝微微一笑：“那些逆党之死或许是个契机，不要随意浪费了，他们算计朕，朕何尝不懂故布疑阵，将来‘那个人’我留着还有用，这些逆党或许能为他做个垫脚石。”
暗处之人看到君王的手势，赶快走进附耳过去，静听圣谕……
暗夜里的许多筹谋算计，都不是可以拿到光天化日下说的，翌日清晨，一切归于平静，讨逆大军还在为了开拔做准备，休息了一夜又被萧泓灌下不少丸药汤药的白风展终于恢复了精神，吃了碗肉粥后，面色也红润了些。
“你这个体质真是……让人羡慕。”萧泓看着白风展笑了笑：“怪不得这么多年都如此……从容。”
白风展笑了笑：“实不相瞒，我自己有时候都浑忘了，我常想，当初自己和兄长投胎的时候是不是弄错了，若我是兄长，他是妹妹，或许会更好。”
“无妨，在大周，无论是兄长还是妹妹，都能挑门立户，你还是当我们大周儿郎好一些。”
“本来不就是吗。”白风展笑了笑，经过一夜思忖，他的心已经定下，虽然说眼下这个身份注定会让自己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但却可求的心内安然，经过几日的彷徨和踌躇，他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一时只觉得万般轻松，起身对萧泓笑道：“走吧，去看看主帅，看看你闺女这一宿乖不乖。”
萧泓无奈一笑起身：“知道内情的就别笑话我们了吧？”
白风展也笑着跟上他：“我这是笑话吗？我是觉得这事儿宛如天意。”他对萧泓二人的姻缘一向乐见其成，甚至可以说是不断推波助澜，抓住机会就加根柴火，可此时却没有如愿看到萧泓脸上现出喜色或羞赧，而是若有所思中带了一丝苦涩，白风展自然无法放过这样的异常：“殿下怎么了？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些，一夜过去都没想明白？”
萧泓心中的确横亘着许多的难以取舍和犹豫不决，但此时又不想将裴昭来访之事对白风展讲明，当下摇摇头：“没事，昨儿一夜风声，有些睡不好。”
白风展知道他这话是搪塞，但眼下千头万绪，也没法问，二人相伴一路到了营里，一进主院就看到堂屋里飞出粉蝴蝶般的一个小人儿，奔到二人面前跳起来抱住了萧泓：“父王来啦！您昨晚为何没有回来，棠儿跟母妃等了你一宿！”小人儿委委屈屈的，却还是抱着萧泓不撒手，萧泓虽然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白风展，还是一阵尴尬：“好了，一见面就叽叽喳喳，你……母妃在哪里？”
萧棠笑着朝身后一指，二人便看到梅郁城走了出来。
梅郁城轻车熟路地从萧泓手上接过萧棠，仿佛她真的是小丫头口中那个“母妃”一般，朝着西屋喊了一声“阿玉”，就有个齐整妇人上前来接萧棠，小丫头自然舍不得离开她，梅郁城便与她约定只“商量正事”半个时辰便去接她，萧棠也就乖巧地摆手走了。
梅郁城带着白风展二人进屋坐定，萧泓问了句“那位阿玉是谁。”
梅郁城便嗔了他一眼：“你这个过继丫头过来当爹的人，却不懂将她的奶娘带上吗？若非我过问一句，阿玉差点被送到家庙里去。”
萧泓能说什么，也只是讪笑符合，白风展却是乐不可支，梅郁城问了句，他便道：“看你们有趣，像是老夫老妻。”
萧泓愣了愣，心中苦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梅郁城端茶掩去脸上绯红，一敲桌子道：“说正事吧。”
白风展见好就收，肃容称是，萧泓强压下心伤笑着开口：“昨日我与白兄开诚布公，商议了几件大事，我倒有一计，可解他目下之困，但需王姐你禀过陛下方可行事。”说完就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向梅郁城说了，梅郁城听后细思果然是一个巧计，却也知道，他肯对自己说这些，便是不想再隐瞒身份了——大略是昨日与白风展一番长谈，被他劝明白了什么。
萧泓看梅郁城一脸若有所思，还以为是自己的计策有什么漏洞，便试探开口：“王姐，此事可有什么不妥？”
却不想他一言出口，梅郁城却是垂眸笑道：“没有，计策甚好，我只是在想，事到如今你为何还叫我王姐。”
萧泓如何不想如裴昭那样唤她，可经过昨夜一番思索，他怎么都觉得如今的自己比起裴昭，更加无法为她带来幸福，一时纠结酸楚，说不出话来，然而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了，此时只是垂眸不语，看上去像在害羞。
白风展深觉自己十分碍眼，正打算起身出去会儿，让他们诉一诉别后情思，梅郁城却先起身道：“既已议定，那么我稍后去向陛下禀告，便借初战告捷，晚上犒劳一下立功的将士，将这件事办了。”
白风展赶快起身道：“此事我去安排，主帅你跟随云再议一议别的事情吧……”
梅郁城却是垂眸一笑：“没什么着急商议的，你眼下不宜太过招摇，老实歇着吧，而且半个时辰到了，我不去，棠儿会难过。”说完这句，她便出门去了西屋，似乎是哄了萧棠几句，不多时便出门去了。
屋内萧泓尴尬了一会儿，心思就放在了正事上，起身道了句“得罪”便抬手按住了白风展的头顶：“我才意识到，克襄兄你可真是够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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