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薪火
梅郁城与温律说着萧泓的事情,却不知此时本该在东厢房乖乖睡觉的他,却是没有知会任何人,偷偷从角门离开了侯府。
前方的灰色身影飘忽不定,却像是指路明灯般吸引着他一路穿过城北纵横交错的街巷,直到一片空旷荒芜的野庙附近才停下,萧泓几步赶过去,跪于那灰色身影脚下,却因为长途奔波加之激动,一时喘不上气来,索性一言不发,先俯身顿首。
来人颇有些年纪了,一身烟灰色道袍,乌木道冠衬着他雪白须发,显得仙风道骨,而这样的装束和苍老的容貌,并不能完全掩去他身上超卓绝逸的气度,灰衣老者默默看了萧泓一阵,开口叹道:“当初我叮嘱过你起居坐卧都不可太过勉强,哪想到你这走一路,居然打了一路的仗。”
萧泓似乎捯过气儿来了,慢慢抬起头,来者看他虽然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却是满眼惊喜满面笑容,顿时心中怜爱,更是不忍——他先后教过的这两个徒弟,用了同一个名字,同一个身份,一样的惊才绝艳,可性子却是完全相反,可以说他们都是一团火,也是一潭水,然而先前的萧泓是将自己满心的烈焰压抑在表面的沉静中,非是至亲无法感知他的炽热,而如今的萧随云则是将自身的火热毫不吝啬地尽燃,不断温暖着周围的人,骨子里却是静水流深,似有无穷力量,绵绵不绝。
他分不清哪个徒弟是自己更喜欢的,但萧随云不同于先前的萧泓,虽然也是五劳七伤的,却总是让他莫名放心。
但他究竟无法与自己看着长大,又投入了极多心力的萧泓相比,甚至可以说一开始接受越王的托付照顾教导他,是令自己有些为难的事情。
然而短短三年过去,他竟突然发现,眼前跪着的这个孩子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居然变得这么重要,重要到听说他跟随越王北上护驾戡乱时,竟一路从江南跟到燕京——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一直默默守护在他身边。
也算是托了他的福吧,自己在燕京城外亲眼看到困扰大周数十年的北梁主力被一举全歼,看到如今的大周将士是如何气吞万里,听到街头巷尾传颂的皇帝英明,看到改元后的皇帝大胆颁布新政休养民生,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虚此行了。
也是这些见闻,让他下定了决心,要将一直以来想要办成的“最后一件事”办好。
思及此处,灰衣老者抬手将萧泓虚扶起:“你此时还能支持,是因为这三年来休养的底子还在,可这一路也耗得七七八八了,若再如此,难免影响你的寿数。”
萧泓闻言面色一肃,再行礼道:“未能谨遵师尊教诲,是泓儿错了,师尊莫气。”
老者闻言蹙眉叹道:“为师在说你的寿数,我又没说要责怪你。”
“那么师尊就是没生气?”萧泓眼睛一亮,看得老者一时无言:“你这个孩子啊……”他无奈叹气,负手转身道:“跟我来吧。”
夜深人寂,赢剑楼东厢房内萧钲依然还没安睡,他烦躁地绕着桌子来回踱步,看着空荡荡的床榻无比后悔:刚刚就应该违令跟上去才对,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出去!
此时,房顶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声响,萧钲明白,能行走于屋檐上却令瓦片几乎不发出响声,要么是绝顶轻功的高手,要么不是人。
“不会是阿旌跑出来了吧……”萧钲这么想着,凝神谛听,那声音却又突然消失了。
春夜微寒,梅郁城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但多年行伍练就的敏锐直觉还是令她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猛得睁大了眼睛。
面前却是最深爱之人的笑脸。
梅郁城瞬间松弛下来,看了看身上中衣严丝合缝没什么不妥,便拥着被子无奈看他,或许是此情此景太像三年前,就连他的表情也是……于是梅郁城笑叹道:“花怀岫,第二次了。”
“我有一件事迫不及待要告诉你……”萧泓趴在梅郁城眼前的床沿上,时隔三年又露出了如同什么犬类小宠的表情,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就是优雅多了——差不多是从板凳狗阿福变成了细犬阿旄的水平。
梅郁城无奈道:“大半夜的,你明日……”
“不行,等不到明日!”萧泓小小声,却十分急促地这么说了一句,梅郁城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指指窗口:“你怎么上来的?”
“你穿好衣服随我走,我就告诉你……”萧泓笑得神神秘秘,梅郁城突然生出一丝预感,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要告诉自己什么了……
穿了利落的外衣,梅郁城被萧泓带到了绣楼二层观景的回廊上,刚想开口便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他带着腾空而起,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在回雁峰,他带自己向着杏林别苑一跃而下……
虽然明白他此时的内力根本支持不了这样的轻功,梅郁城还是选择相信他,完全没有运功,然而下一瞬二人并未跌落在地上,反而高高腾起,萧泓抱着梅郁城飞纵过去,在女墙角上轻轻一点,落入了后院演武场内,一如飘萍入水,悄无声息。
梅郁城顿时又惊又喜,拉着萧泓的手上上下下地看:“随云,你……”
萧泓将梅郁城一把搂在怀里:“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身体了,我可以陪你往宣府,往大漠,做一切你该做,你想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如同神祗降福,令梅郁城这样沉稳之人也开口哽咽道:“是有神仙显圣,还是我又做美梦了?”
萧泓听着好笑又心疼,轻抚她鬓发:“放心吧,不是梦,说是神仙显圣……也差不多,是我师尊来了,原来他老人家此番云游,就是去找修复我经脉的办法,这次更是跟着咱们一路北上,刚刚师父将我带出去了一阵,以内力配合药物帮我修复了经脉,可惜他说还有事情要办,不肯跟我回来。”
梅郁城闻言大喜,抬手拉起他腕脉一试果然如他所言,但依然有些滞涩之处,令她脸上笑意敛去三分。
萧泓一看就明白了,反手拉住她的手:“我也不瞒着你,此法神奇,但到底不是仙术,师父为我耗掉二十年的内力,也无法一时就令我的经脉完好如初,不过师父说了,以他传给我的心法勤加修炼,不出三五年便能痊愈,在此期间哪怕动了内力,也可以心法化解伤害,你就放心吧。”
梅郁城自向冷倾国讨教后也算是粗通医术,更了解萧泓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当下抬起头,双目盈盈看着他:“化解之后呢,有什么伤害,或者什么症候?”
“……能有什么,没什么。”萧泓强压忐忑,尽量坦然地看着她,却是被梅郁城一言揭穿:
“若真没什么,你就不是带我从赢剑楼上跳下来了,必然得跟我比试个三百回合才能痛快。”她抬手轻轻戳着他胸口:“我也曾失去内力不能动武,那种滋味我懂……”
萧泓长叹一声,拉起她的手轻吻指尖:“是了,我怎么瞒得住你这么聪明的人……也没什么,就是跟以前一样,血不归经……”
“哪一经?”梅郁城不依不饶,萧泓无奈一笑:“我姐真不该教你……”话未说完,就被梅郁城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乖乖开口:“手太阴肺经。”
“所以还是咳嗽。”
“嗯。”
“畏寒?”
“嗯……三五年就好了”萧泓抬手抚上梅郁城脸颊:“你别太操心了。”
梅郁城叹了口气,轻轻倚在他肩膀上:“无论如何,这都是大好事……”她这么说着搂紧了他的腰:“明儿我就叫裁缝过来给你多做几件裘氅,指望你能完全忍住不动武是不太可能了。”
“知我者,阿薰也。”萧泓“得意忘形”地笑了。
萧泓离开不久后的城北荒庙内,灰衣老者又见到了另一个自己想见的人。
“你脸色不怎么好。”老者抬眼看着面前容色谦恭,将惊喜和孺慕藏于幽深目光中的人,这么感叹了一句。
“下官无妨,然而太傅大人您……”来者忧心忡忡,却不敢上前,仿佛此时关切,也是一种僭越。
灰衣老者并未像哄骗萧泓一样哄骗眼前这人,微笑指指旁边的石凳:“坐吧,如你所见,我将一甲子功力给了人,不过剩下这点儿也够用了,反正我一把老骨头,就要避世隐居去了,放着功力也是平白糟蹋。”
“原来如此。”对面的人容色却无半点波澜,仿佛他说的不过寻常事。
“江家小豹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老者这个称呼,终于让对面的人表情生了一丝波澜,可他那样似笑非笑,脸颊微红的样子落在老人眼中,只能令他更想叫他小名儿:
“阿豹啊……”
“是,太傅大人。”对面坐着的人似乎也很怀念被人喊小名的感觉,终于是绷不住笑了。
“老夫一直想问你,你从小跟着我学武功,侍奉我比侍奉亲爹还要周到,哪怕是位极人臣后也未曾有半分疏忽,可我一直不许你叫我师父,你真的不生气吗?”
坐在他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太傅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您不愿收我为徒,或许是因为我天资愚钝,或许是因为我俗务缠身,无法一心精进武艺,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对您有半分不满,反而会更加珍惜……再说,名分什么的不重要,我早就当您是恩师了。”
灰衣老者轻叹:“可你连我将毕生功力给了谁都不想知道吗?”
对面的人微微一笑:“学生已经知道了。”
他的话令老者惊疑,好在对面的人没有卖关子:“太傅大人说过,您的武学一脉相承,一线单传,外人窥之注定惊鸿一瞥,您传功之人,自然是您的传人,无论他是谁,都是您认定的值得之人,我对此人钦佩,而无窥探之心。”
听了他的话,老者微沉了一瞬,继而大笑:“江家土豹子,你说错了。”
对面之人看他开怀,虽然不明就里,也跟着微笑了:“是,学生愚钝。”
老者收了笑意,将欣慰尽数敛于眼底:“我说你错了,是说你低估了自己,你这样心胸气度的人,才是能传承惊鸿一脉的人……”
对面之人闻言愣住,似乎是在思量这个惯于虚虚实实,喜欢开玩笑的老小孩是不是又在拿自己开涮,灰衣老者却接着开口:“我之所以断断续续教了你二十来年却不肯收你为徒,不是我有更好的徒弟,正如你所说,惊鸿一脉一线单传,虽然不像你猜的只能收一个徒弟,但每一代至多也只能收两个徒弟,而嫡传只能有一人……”他这么说着,摸出两块玉牌,一块上面写着“惊鸿门第十一代门主唐牧之”,另一块只写了“惊鸿门第十二代门主”左侧姓名的地方,却是空着的。
老者骈指为刀,在上面刻下一个遒劲的“江”字,却是停住了:“刻个‘江土豹子’仿佛太拥挤了,你叫啥来着。”
对面之人却没有被他逗笑,抬手轻轻按住他的手:“太傅大人,学生不敢愧领此牌,您的本事我尚未学到十之一二……何况您此去云游,未必就不会再遇良才,您不是还有传功那人吗?”
老者——唐牧之却是笑了笑,接着刻下一个“忱”字,又放到他手里:“或许这世上还有比你更有天资之人,可再高的天资也抵不过一个‘正’字和一个‘勤’字,惊鸿一脉心法霸道,虽然浩正却极容易练岔,非心地纯澈端正之人不能驾驭,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这么说着,抬手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江忱:
“我的功夫你已经学全了,我如你这般年纪时,可能还不如你……这是最后的,也是惊鸿门真正一脉单传的心法,刚刚你提到的那个人,是你的师弟,师父归隐之后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江忱听唐太傅这么说,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辞,当下跪接了玉牌和心法:“太傅之言,下官……”
“改口!”唐牧之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江忱赶快再行礼:“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这就对了”唐牧之抬手揉了揉他脑后:“起来说话。”
待江忱起身将心法和玉牌收好,唐牧之方才笑道:“虽然你豁达,师父也要告诉你,我将内力留给你师弟,不是因为偏爱,而是为了救他的命,不然以他的性子,熬不过不惑之年就得把自己折腾死,但以他现在的身体和修为心性,是无法驾驭我一甲子功力的,所以我给他中丹田和下丹田下了两道气劲,就像当初我教你遏制高峤的功夫那样,你帮为师盯着他,如果他过了而立之年,心性和内功都有合宜的进益,你便为他打开第一道,不惑之年如果他成器,第二道也可以打开,另外……他跟随我没有几年,许多武功来不及教,但他家学渊源已经够了,以后也会是你的一大助力,至于再传承的事情,你俩商量着来吧。”唐牧之说完这句,又敛去笑意:“然而我给你的那本心法,你不必教他……他若成器,四十岁后修为就会远超你,而这本心法对他来说是助益也是节制,他若被功力反噬身体,唯有你可以帮他调理,而如果他行差踏错,唯一能克制他的,也只有你这本心法,你要好好练习……”
江忱闻言心中一沉,摸出那本秘籍轻轻翻开:“师尊所说调理反噬之法是在……”唐牧之察言观色下,突然笑了:“寻常人听说自己的武学能克制同门,都会倍加在意,你怎么倒是着急看这个?不怕你那师弟是个桀骜性子,是个东郭狼?”
江忱愣了愣:“大约是因为……我想伤人很容易。”唐牧之闻言大笑:“我明白你的心思,我刚刚是逗你的,我让你掌控心法,无非是因为你性情更沉稳,且年长为兄,他承了我一甲子的功力,是福气,也是隐患,万一练岔了,你也能克制,以免他铸成大错,说起来……你师弟也是个好孩子。”他呵呵一笑:“你师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劲,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告诉了他有你这么一个人,练功和遵守门规这些事情方面,要乖乖听你的话,如果你不想挑明身份,将来便蒙面去见他,也不必费心帮他调理身体,他自己懂得分寸。”
听了他的话,江忱释然一笑,唐牧之又道:“好,看来你是听懂了,听懂了就回去吧。”
江忱愣了愣:“师尊不跟徒儿一起回吗?陛下也很思念您……”
“陛下我就不见了。”唐牧之笑了笑:“你若跟陛下提起我,就说我服了,他比先皇强得多。”他这么说着,摆了摆手:“走吧,之后也不用来了,明日我就去长白山隐居,找真正的小土豹子玩儿去。”
江忱无奈又不舍,唐牧之却一再摆手说自己要休息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叩首道别,可走到破庙门口又折了回来。
“江小豹子,你是想让老夫给你踹出去吗?”唐牧之笑叱一声,江忱吓得扒着门口小心翼翼道:“可是师尊,您还没告诉徒儿,师弟叫什么名字……”
唐牧之拍了拍脑门刚想开口,又笑了:“你自己猜吧,这人就在你身边不远的地方……”
“师尊……”
“快走,老夫要睡了。”破庙中唯一的油灯被熄灭,江忱无奈只能摸着黑离开了。
翌日,江忱再回到破庙,果见此处早就人去屋空,然而他牵挂的那个人,并未如昨晚所说前往长白山隐居,而是又摆了徒弟们一道……
【注:古称“土豹子”,即猞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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