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舌战
与其隆重性相反,大朝比起常朝反而不会经常商议朝政,就连上巳节等一干要务,也已经在上一次常朝时议定了,这一日宣政殿旬初大朝上,本应该没有什么要紧政务,至少内阁几位老臣是这么想的。
却不料皇帝给他们来了个晴天霹雳。
不得不说,在算计老臣这件事上,元德帝之于武宗皇帝,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臣们先是应皇帝之邀看了一份试卷,卷子是誊抄好的,题目很有科举殿试的味道,几位老臣一一看过后,给出的评价皆为“第一流”,唯有礼部尚书王越看着这卷子冥思苦想,只觉得不是近十年内任何一次科举取士的题目,当下小心翼翼地问皇帝,这是什么卷子,皇帝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吝与告诉他们,这是吏选绯榜的最后一道题。
一句话,说得几位老臣额头直冒冷汗——倒不是说吏选最后一题出这种类似策论的题目有什么不对,而是这张卷子如果说是吏选试卷的话,那么皇帝想说的一定是“吏选不被重视,导致英才空遗于野”这件事。
可没想到皇帝话锋一转,又拿出一本奏折给众人看,几位阁臣看过之后解开了困扰了数月的疑惑——关于清查边卫漂没兵饷一事,到底是谁给皇帝出的主意……
然而这封奏折上,也并未署名,几位阁臣看得一头雾水,根本无法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不过皇帝并未让他们纳闷太久,很快就图穷匕见,令人拿出两张圣旨。
这一下,自首辅方镇而下几位大学士都震惊了——他们知道大周有个规矩叫“临朝宣旨”,但大多数人当了几十年的官,也遇不到三五次。
所谓临朝宣旨,指的是皇帝不经过内阁票拟而在常朝或大朝上宣布旨意,虽然听上去十分独断专行,但这样的旨意往往都是一些祭天或举办庆典之类的常规事情,由司礼监直接草拟用印,在大朝上阁臣们歌功颂德一番,再奏请皇帝“乾纲独断”,不过走的就是个过场,但也不是没有皇帝以此方法处理军政大事,武宗皇帝就曾经这么独断专行过一次,但阁臣们万万没有想到,看上去温和明理得多的元德帝,居然也会“子承父业”搞这种事情。
就在他们摩拳擦掌打算当朝封驳圣旨来对抗皇帝的“荒唐”时,皇帝却说了一句:“刚刚你们看的卷子和奏折,都是出自朕欲立后及纳入内阁这人之手。”
众阁臣这才明白,皇帝刚刚那些反常的行为是为了什么,几位老臣一齐盯着刑部尚书内阁首辅,盯得他不得不出列施礼奏道:“陛下,诚然温佥事才华出众,能力卓然,然而自古以来便没有皇后入阁之事,这不合伦常,何况天乾地坤,岂有牝鸡司晨之理。”
“方爱卿说朕令皇后入阁乃是牝鸡司晨,意思是说皇后入阁后便能架空朕,把持朝政是吗?那这么说,你们每一位阁臣也都有这个本事。”皇帝这一番话,吓得方首辅直接跪倒在地连称有罪,内阁出师不利,方才意识到如今的内阁虽然办事能力并不比承明朝那两位逆臣差,可无论是权势,言辞还是手段,都已经压制不住如今的元德皇帝了。
元德帝没有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直接转向武将这一班:“列位爱卿,你们都是曾与温佥事共事或熟悉之人,你们觉得朕这两道旨意如何?”
莫说他昨日已经知会过几人,哪怕就是事先不知道,武将那班为首的几个哪个不是唯他令是听,阁臣们便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这帮“粗人”就算支持皇帝,也说不出个一二三这件事上来。
他们没想到的是,皇帝话音甫落,最靠前的那群人里就有一人出列行礼,几位阁臣一瞥,当下大为惊异,他们本以为可能是安国郡主梅郁城先说话,毕竟她平素最喜欢这种任用女子的事情,何况她也算是饱读诗书,“牙尖嘴利”得很,却不料出列的是一向被看做“锯嘴葫芦”的当朝太保,内卫都指挥使江忱。
然而阁臣们对他的表态,更是不寒而栗,他们明白,哪怕江忱就说一个字,那也是代表内卫的态度,而他这么一个皇帝“死党”般的人物,一定是站在皇帝一边的。
然而江忱一开口,又让阁臣们一愣:
“臣启陛下,《春秋》有云,‘举贤不避亲’,陛下欲令皇后入阁,正是应了此句,刚刚方阁老说皇后入阁不合伦常,但臣以为,君臣与夫妻,皆在五伦之中,君为臣纲一如夫为妻纲,皇后在后宫为君王妻,入阁为天子臣,亦是内外对应,并无悖逆伦常之处。微臣愚见,之所以既往并无皇后入阁,并非是皇后不能入阁,而是以往的皇后多以士族闺秀身份入宫,如同民间女子,在家只习女红,出阁便入夫家,自然只能调理后宅,而温佥事本就是能臣良臣,饱读诗书,长于刑讼政事,既可宜室宜家,也能辅佐国祚,陛下欲立其为后,是为了后宫安宁,欲令其入阁,是为了社稷安稳,两不相扰,故而臣赞同立温氏为后,亦赞同皇后入阁。”江忱说完便躬身行礼,自他身前的英国公裴暄,到他后面站着的梅郁城等人,也纷纷出列行礼道:
“臣附议。”
几位阁臣被江忱说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并非是他说得有多好,是几位老臣万没想到江督公能这么嘚啵嘚啵说出一堆根本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一时被震惊到无法抓住他话里的漏洞。
看着半朝臣子附议,元德帝觉得事情稳了一半,转头看向几位阁臣:“若是几位爱卿依然执意要封驳朕的诏书,朕自然也不会怪罪你们……”
皇帝这话就很明白了:朕也不独断专横,给你们个台阶,自己看着办。
刑部尚书虽然忠心能干,但到底是个刑名出身,当下已经陷在皇帝和江忱说得那些道理里面,自己都掰扯不清,一时沉默不语,他身后的次辅礼部尚书王越可忍不住了,出列跪地顿首:“陛下恕罪,恕臣不能遵旨,皇后入阁不合礼数,若陛下一意孤行,必令朝野大乱,臣以为,如此蛊惑圣心的女子,不但不能入阁,也不宜为后!”
皇帝想到这个老学究会跳出来反对,本也没打算能一蹴而就,可他的话如此逆耳,甚至攻讦温律的人品,这就让皇帝没办法不暴怒了。
梅郁城站在下面也是心中一惊,心说这个王尚书真的是吃了豹子胆,这已经不是就事论事了,就是跟皇帝对着干。
她担心自家皇兄会在震怒之下做出什么冲动之举,便对身边的江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情况赶快劝”,不过没等他们出手,又有意想不到的救兵来了。
随着内侍总管高峤高声奏报,宣政殿上众人皆跪倒在地,就连皇帝也下了御座亲迎——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后。
内阁众人见太后来了,一心以为她也是听到皇帝的荒唐旨意赶来阻止,心中一松,却不料太后走到内阁众人身前,低头看着王越:“王卿家,本宫倒是想问问,所谓皇后入阁不合礼数,是不合哪一项礼数,是家规,宫礼,还是国法?”
王越虽然一辈子都围着“礼”字打转,可一时还真找不到一条礼法能反驳太后的话,太后微微一笑,又开金口:
“本朝圣祖爷重视女子,手下有五名臣、三武将都是女人,自大周立国就没有什么‘后宫不得议政’这样的规矩,只有严令后宫不得违逆皇帝,若说是宫规,那么曦宗皇帝以公主身份监国,直至被立为皇太女继位登基,难道不合礼数?若说国法,我大周明令女子可以为官,此番救国一战,亦有女官女将的功劳在内,温氏贤德多才,足矣入主中宫,同理内阁。若说是家法……如今后宫是本宫在执掌,数十年来谨守祖训,也无一人微词,本宫支持皇帝的诏令,众卿家若还要辩,就当朝辩来,让本宫也听听到底是哪里不对,让皇帝的诏令无法下达。”
梅郁城听太后这么说,心才真的安定了——今日清晨他还在梳洗打算上朝的时候,就有仙居殿的大太监和宫娥们来秘密将温律给接入了宫,梅郁城虽然担心,也只能在侯朝时偷偷跟高峤说了一声,得了他一个“无事”的保证,眼下才知道,原来太后并不是要为难温律,而是要帮她。
而她不知道的是,皇帝昨晚说服太后只用了两句话,一是“若无此女早就没有儿子的命在,钦天监奏报称近日天象现‘天府朝紫微’之像,似乎正应在此处。”一句话是“民间都知道家产要攥在正妻手里,夫妻同心您还怕她不忠于我?”
太后深以为然,见了温律之后更是莫名喜欢,之前也听他身边的亲信太监透露过,皇帝要是再错过这位女子,不知道又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去了……
更何况刚刚大殿上发生的一切也逃不过她的耳目,既然自己信任的梅郁城等人都看好这个女子,太后便放下最后一点担忧,亲自出来为儿子撑腰了。
太后一番有理有据又不容辩驳的话,击碎了内阁最后的坚持,随着礼部尚书颓然称罪,元德帝的诏令正式颁布天下,午后便誊抄用印,似乎是生怕有变一样,当夜便以二十四路快马飞报,张贴于大周境内各布政司、州府衙门,一时大周上下皆知,自曦宗朝出了个女皇帝后,本朝又出了个“皇后阁老”。
而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皇后阁老”本人,却仍然安安静静待在安国郡主家里,言行做派与往常并无半点区别。
这一日晚间,梅郁城坐在灯下闲读,看着温律在一旁抄抄写写,忍不住问她在做什么,温律从卷册上抬起头,略带羞赧地笑了笑:“是标下这几年在宣府任上的手札,想赶快誊抄整理好,留给后来的佥事。”
梅郁城看她以此时身份,却无半分骄矜松懈,心中也为自家皇兄和大周社稷感到庆幸,当下笑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敢想,过不了多久就要叫你‘皇嫂’了,不过想起来就觉得很开心。”
温律听她说的是“皇嫂”而不是“皇后娘娘”,心中一阵温暖,抬手按住她的手道:“虽然能与陛下在一起是我莫大的荣幸和福气,但我也很舍不得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往后他们可能不方便总是进宫,主帅你要常来宫中看看我。”
梅郁城拉住她的手笑道:“那是自然,不光是我,以后素影成了一品夫人,要进宫也是很方便的,更何况你与别的皇后不同,你还要坐衙听事,听说皇兄要在少阳院内给你修一座凤阁鸾台殿,让你处理三法司事务?”
温律闻言微微一笑:“此事我已经向陛下固辞了,凤阁鸾台乃是中书门下两省的别称,归于我一人也太过轻狂,这是陛下的错爱,却不是我能承受的,我已经上本请陛下切勿为我大兴土木,陛下也准了,应该是会将之前失火一直没有修缮的弘文馆修缮一下,那处更接近东内苑,三法司的各位同僚要过来议事也方便,离内阁大堂也近。”
梅郁城听完她这些话轻轻一叹:“还真是个贤后,太后娘娘现在一定很高兴,自己没看错人。”
温律闻言脸一红:“主帅也学坏了,跟他们一起揶揄我。”
梅郁城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可不是,我自然是真心觉得你好,太后娘娘也是,之前太后娘娘提起你固辞了皇兄想以大婚之礼迎你入宫的意思,就说过你是贤德之人,如果说大朝那天她还只是顺水推舟,现在应该就是真的盼着你入宫了。”梅郁城叹了口气:“我那个皇兄,看着果决沉稳,其实比谁都重情义,唯有你在他身边,我们才能完全放心……”
温律闻言淡然一笑:“我不重那些虚礼,该有的礼数全了也就行了,还不如省了钱多造几门破城炮,大婚所耗扫扫边角就够重修弘文馆的了。”
“哟,我的皇嫂真会过日子。”梅郁城看她那样子更想逗她了,温律却是不依不饶,二人笑闹一阵,她又叹道:“况且我本就是继后,且远不如之前先皇后那么家世显赫,若真的以大婚之礼入宫于礼是僭越,更是靡费,那样刚刚平定的内阁又会起波澜,我不想让陛下和太后娘娘为难,何况……”温律“噗嗤”一笑:“我是四辅,在内阁还要做人的。”
梅郁城没想到她想了这么深,一时莞尔后也轻声叹道:“其实你名义上虽然是继后,但在皇兄心里,你才是他真正的妻子,何况陛下已经钦定忠信伯府为你的娘家,有整个温家在背后,你又何谈家世普通,说句无情的话,对于内阁和朝野来说,忠信伯家比起齐家强太多了,也会是你的一大助力。”
温律闻言轻叹:“其实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我很怕连累将族兄一家,我也是跟着主帅你之后才了解了一些京师内各大世家之间的恩恩怨怨,族兄他们是诗书经济出身,他的人品我自然是相信的,就怕他会遭人针对。”
梅郁城想了想,笑着拍拍她肩膀:“这个你不必多虑,成为皇亲国戚的确荣耀,但其所背负的压力,我相信忠信伯也有所考量,官场上的香饵无非权势荣耀财帛,论权势,忠信伯根基在扬州,根本够不上京师的世家,他是个明白人,也不会汲汲于此,论荣耀,你入主中宫,他就是国舅,已经是外戚之首,谁也撼动不了,论财帛……”梅郁城微微一笑,温律也笑了:“是,族兄不缺钱。”
梅郁城点了点头:“而且萧随云在朝中也会帮你盯着,真有人想动温公子,怕是他第一个就要不答应。”
温律也知道萧泓跟温辛似乎关系不错,可梅郁城这么一说,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心中也有隐隐的猜测,梅郁城本也不欲瞒她,只是回京前人多口杂,没有机会说,此时便笑着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随云的声音像谁吗?”
温律一听顿时明白了,一把拉住梅郁城的手,却是微笑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道:“原来……怪不得主帅你……”
梅郁城微笑颔首:“此事陛下知晓,克襄他们几个知道,旁人就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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