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慢
翳流首座的立名之途,古今罕闻。
一者,魁手从医入蛊未满期年,破蛊胜于驭蛊,俗称邪行外道;二者,中原来客素不敛戢,一旦出手,其对敌势必十死一生,委实恣暴狠戾;三者,他以头名换得了翳流首座之位,而盛极一时的翳流黑派,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首座。
日后翳流首座率众剿绝峳、棙等部,局外人方恍然大悟。当年盛会了毕,与认萍生交手、伤重不治的无一不是诸部中尊信古教的长者,今朝之诛戮,早有先兆。
但于此时的认萍生,掌中云网仅成区区一角。
黑派上下,教主至尊至贵,长老次之;后长老莫虹藏身故,天来眼、芙蓉骨除名,又以四阁圣者掌事。而今横插了一个与长老相当的名位,无论他人是心有不服还是存心趋附,受命的认首座少不得应事酬酢。认萍生一烦酬答,二烦挪步,干脆占下这所邻近四方台的斗室,定名袖雨庐。以他的说辞,四方皆在烟雨之中,拢得一袖烟霭雨色,便可解为袖有乾坤,而陋室逼仄,未必俯首四方台下。
首座兀自不驯,南宫神翳竟也纵着他的不驯。他心知是因日益深重的业冤,西苗古教如陈根虬曲,黑派立足于斯,无由斩绝一方宿习,这把霜刀便落在他手上;但有时他也怀疑是得了近水楼台的好处,譬若袖雨庐里新添的几坛佳酿。邻人量浅,偏好重酒,直追白堕的酦醅手艺归结是造福了量雅的老饕。某日首座自斟自饮,信口说起酒翁的坏毛病,得他一句“只取心头好”,醉饮烟雨,笑罢无言。一醉一醒,有言也难,仿佛是无端买回的天青盖碗一对,杯底游鱼曳尾,扰得中怀不宁。
认萍生闷下一口热茶,观视博局。
弈枰上两军对垒,已入收官。黑子得势,为白子冲断;白子设劫,黑子气紧,胜负判然。
“执白的是哪个?敢赢你的棋,胆气不坏。”
“寰宇奇藏。论棋艺,我不及他。”
南宫神翳说的是四阁圣者之首。寰宇奇藏好谋善断,布算经纬,纤介小数自然不足挂齿。其人出身中原望族,受恩于南宫神翳,遂许以驱驰。认萍生未与寰宇奇藏打过照面,但这位黑派军师是否认得药师慕少艾,他不能断定。
“没赢面就找别人复盘,你真的很闲。”认萍生吹着四方台的竹风,定神推算残局,“他棋风稳扎,行一步算十步,而你……咳,我是没法救了。”
“劳你救急是屈才了。”南宫神翳令两军弭兵,予人白子一枚,“不如从头布局?”
认萍生道:“斗蛊会才过去几天,又让功臣费神陪你下棋,我劝你做个人吧。”
“一局。”他抬眉,“认‘首座’,请。”
首座低颜。
“就一局。”
日影偏移,剥啄声毕。
认首座:“胜你四子,承让。”
教主输棋也不气恼:“劳心费神险胜四子,你也不易。”
“是是是,我精于博戏,想胜几子就胜几子。”认萍生放下棋子,“你重攻轻守,杀心又太炽,这种走哪算哪的玩法,投壶倒还合适。”
“弦矢入手成兵,用于雅戏……”南宫神翳心中嘲薄,思及首座来历,说辞趋于和缓,“大材小用了。”
“那棋战于你不是同样?直筒子就少绕腾了,说吧,这次又要找谁开刀?”认萍生黑棋白棋各抓半捧,一枚接一枚按下,落子脆促,义无旋踵,“能让你和我打太极的……中原?开刀可以,给我个由头。”
南宫神翳漫不经意道:“守卫抓获了忠烈王府的暗探,等四阁审处后,‘由头’任你选用。”
“……不必如此麻烦。”棋盘横纵分界,枰罫方正,太极图也摆不出中和气象。他听着幽篁磔格,浸着霞影绮错,凉意隔衣涂骨,晦默片霎,再启齿便是游惰意味:“人我来审,刚好泄泄闷了一年多的火气。这么久才摸到个边,忠烈王识人的眼光真是坏得没治。”
“你轻看他了。笏政知人善任,莫之能及,此举必有深意。”
“嗯?想不到你会替他说好话。”
“笏政为人尚可,只是拘于名理伦纪又以此拘人,但这也是他的长处,不像有些人……耽于逸乐,脂韦突梯,何其不堪。”
认萍生闻言恍恍,信手拨下一片竹叶把弄。秋叶荏苒耎脆,但巧使内劲,也能充作割喉利器。他有一瞬惝恍,有一瞬将叶尖朝向面前颈领,想莹琇般的肤革解离后是否会淌出一脉雪水,余下千万瞬来盘算这批囚俘能派上什么用场。
“你这十二字评的是谁?今日的中原,昔日的神兽族,还是来日的黑派?”
“兼而有之。如今的黑派尚不能高枕无忧,肘胁之患如西南邙者、古教党徒与忠烈王府,三者均在明处,隐患姑且不论。”南宫神翳言及一宗即厝一棋,三棋顿成虎口,“我若落子,必然受其掣肘。”
“不如再下一着明棋。一来,破三方合流之势;二来,借名张声。忠烈王以名起家,那就让善治虚名的自营之辈碍他手脚;蛊、毒,可治人欲之疾,那就混个悬壶令名壅他口舌;对付古教遗族也是同一个思路,端看你能否与人美利了。”认萍生以棋推棋,“闭户平乱是中上之策,但我赌你忍不了。”
“何必忍?”南宫神翳冷声反诘,“能者执掌乾坤,中州以正统自命,黑派如何不能?”
他眸光宛若幽狱业火,毒炎腾跃,阴酷诡变,如见日曜九泉会于一时一境,凛冽而绮丽,足令佛魔神魂荡飏。
……往后不幸违心作歹,全怪他生得太好。
“但我看你并无权欲。”认萍生目不别视,“没事就在医楼养蛊,你试晬时抓的怕不是毒虫?”
“西苗并无试儿风俗。若是按中州的规矩来,我或许也唯有虫蛇可取。”南宫神翳兴会平平。“权、欲,谋权以恣欲。然后只管做我想做的事,不受他人的理义,不由谁人来为我审名。而中州?忠烈王?”他哼笑,不详说,“手长好事。”
认萍生自觉失言,窘促攫了一条出路,强作随意道:“乾坤事且由能者操心,我去操心刑堂小事了。需要给人留口气吗?”
“留全尸,我有他用。”
认萍生颔首为应,走得潇洒。
棋枰上形图残缺,终成无用之工。南宫神翳将棋子逐一收入罐中,尚未收拾妥当,四方台已有常客来至。
来人设局如前,按棋提子。
南宫神翳问:“如何?”
来人作答:“易如以汤沃雪,难如郑国修渠,缓不济急。”
南宫神翳落子:“我是问人。”
“人居东北,为艮;地在西南,为坤;艮上坤下,为剥。阴阳有沴,绝非上卦。卦不可尽信,人不可不防。”
认萍生遁入西苗时,寰宇奇藏于别处访察旧事。以他之见,认萍生根底尚不明朗,交与忠烈王方是妥切,而他出自中州,横加置喙多有不便。南宫神翳邀他观棋,当是有所顾及,他便直言道:“你在局中试他阵伍之所在,他在局外算你布阵之定式,与他为敌,你死得不亏。单论揣情观心的能为,人魔担任首座绰绰有余。我择日同天剑等人说清,余者自无非议。”
四阁人人心高气傲,诚服教主不等同心服首座,私下寻衅也颇为难缠。但首座若得四阁之首的赏识,情势便大相径庭。他了悟内情,又道:“我以为你把认萍生推上风口是挟私刁难,原来不是。”
南宫神翳坦然道:“我本欲引人探他修为心识,而他素来枉尺直寻,难论谁人失利。”
“你尤为看重认萍生,莫非他有何特异之处?”一局终了,寰宇奇藏目算胜负,“方才刑堂来报,探兵是为人魔而来,如此,你可安心了?”
“不发胸膺,难知丹心祸心;胆色颖露、通权达变之器,却是凤毛麟角。”试儿系江南旧俗,覆辙所在、夙敌所自,记忆宛然。“是祸心兴许更好,你知我……”南宫神翳护过饰非,“奔走无劳而耕人之田,岂不有趣?”
寰宇奇藏叹道:“无趣,一如与你对弈,胜负从来是一成不变。”
输棋人神安气定,以指为刃横贯天元,寰宇奇藏会意,双双哑然。
不入局,无论胜负——棋盘既已四分五裂,如何入局。
“明明是输得更见章法。”南宫神翳道,“罢了,不与谋主论弈。你重游故地,可有收获?”
“略有眉目,罪主自得果报,不急于一时。”寰宇奇藏看他近况尚可,掐指占筮,反而无法宁神。“倒是你,近日须多加留意。”
南宫神翳不信命理,见他神色一变,仍是道:“看来是下下卦了。”
“下震上乾,无妄卦。”
昏夕将尽,东面掠来一行飞翮。他遥观鸿影,举手间黑白归服。
“此生有涯,而无妄恒常,何必多虑。”
生死不过朝夕之间,不若因机权变,从心而筹,纵舍形骸、罹百罗……
我亦无咎。
俄而昏夕已尽。鸿影落地分崩,活似片作蝉翼厚薄的人肉。积叶无风自动,似是卧于一张不时卉翕的血口。
翳流首座旋刃挑起一块面皮,刀尖于皮下潜行半寸抽出,又把肉皮压实,如是三番,倒也是留了一具全尸。
刀下之人骂声不绝。
“人魔!你死……”
“死不足惜?死有余辜?”他嘲嗤,“没说清,不打紧,不管是哪种死,都比你晚几步。”
雪刃继续翻搅筋肉,皮上骤然鼓起细密卵块,胀缩间血水渗漓,腥臭难当。观刑人背身欲呕,受刑人喘了口气,一指地下血,是“朱”字,双唇圆张,是接不上气的“药”字。他耳中空隙忽似被血块堵作一线,竟不知余下一字是“师”是“死”,半晌只烫出一声喑涩喉鸣。
“好好消受,”他换刀鞘在探人面上轻拍三下,掐其鬼井,借机推入两枚药丸,“我们泉下叙旧。”
唇语如是:服药伪作死相,可吊命三息;若不得脱,则引香已种,他日全功,许你尸骨还乡。
药师直身,斜影折于狱具,如拧断的脊膂。
不出数日,认萍生循香步入茧之道。
欲攻往天之界限,茧之道是必由之路。狭径昏冥杳昧,缠丝匿迹,一旦举火动兵,丝络即传儆报,绝胜最老道的斥候。隘口无人驻守,他一度深感惑闷,后来凭着一线香揪得了根由。
一线香蛛丝般自地下抽出,破开尘土,便见道中卫士的青白面孔。
保下全尸,确有大用——生为死士,死亦为死士,而僵尸不知痛痒,实为上算。
不识刃树剑山,岂知眼中人间处处画狱。
所以说,居安迂久,是会眼前花发。
袖雨庐灯火达旦,漏刻有时,万绪无端。最终他张纸落笔,成书逼似见色起意的风月笺,包藏祸心,且极不正经。
四方信步,珠玉逢晤,中宵不堪风与露,但问佳人吃酒无?
人话是:你家随我往,你榻随我躺,你酒随我尝。
实话是:不经传报,随时可至四方台做客;出入无忌,包括闲人免进的隐楼与后山。入西苗岁余,他未能查明药人与至交幼子下落,书阁二层却藏有相关记述,或许能在隐楼寻得端倪。
契书是主人起草,客人要如何补全,皆无罪无过。
佳人率尔许允,后发制人,不只请酒,还赠他一场惊惶。
一场惊惶发于腊月。
其时,黑派改命之能不胫而走,首座残虐之名遐迩着闻。常人或期求奇术逃劫殉吉,或畏葸人魔昭彰恶行,投附者众,抵敌者希。早前峳族与邙者勾串,为认萍生察知。首座雷霆手腕惊心动魄,西苗遗老素与黑派龃龉不入,亦扪舌守分,静侯岁晏。
是日,认萍生了却讯决之事往四方台呈报,举目但见一片酝雪灰白,想是丰年之兆,倏忽生出些微不合时宜的欢忻。
天阴欲雪,重云下的四方台似没于银粟,阒无人迹。
门子禀令,并不拦阻。认萍生在居所外绕了一周,入内只见摔了一地的盖碗茶果,上罩半片帐幄。一列蚑蟜穿行其下,斑斑血点分外刺目。他循迹径奔后山,越岩穴,终于无边枯寂中寻得微弱水声。
此地主人置身清波,上身出水,血色隐隐。
认萍生蹙然伫足,谛观片刻,胁息近前。
季冬寒凛,湖泽近于凝冰,淌至人身竟化蒸蒸暖雾,疑是霜辉浮波、澄岚蕴玉。景致虽美,但四下腥气萦回,又不甚美。
水中人闻声而动,依稀还是原先眉目,认萍生不及看清就被迸珠扑了满面,漫天水光中似是飞出五采风翎,一刹又成尖爪利喙,他浑身剧痛,恍恍间仿佛被喙、爪刺穿躯壳,待眼前黑影散去,始知是被人掼上山壁时撞的。
罪魁一手抓握臂胛,一手砸上山岩,距认萍生喉口不过尺咫。他鸦发早湿,嘴唇深红,懵憕神态与騃童仿佛,一双靛目韶丽得不近人情,颐颊以下血滴绾错,状若垂珠,或是内息冲突之故,始终未被流水洗没。而他就如此锢着一介深间,像从刀山地狱爬回尘寰,万虑偕空,万念俱寂,徒然拘执于一事一人。
“南……”
又一掌砸下!
“……你发什么疯!”
认萍生口角沥血,苦不堪言。
第二掌击在对侧,血如泉涌——不是他的。
他颈前落着石屑,复被人血浇得湿热,又怒又忧又惊,自感行将魂消,满盘委屈竟先陷阵搏命,等他回魂,臆下五味复倒转重来。
认萍生一路畅行,若纯为凶邪则率心自若,南宫神翳言信行果,由他危寄徒搏,纵令猜疑,彰诸中堂;毋庸悬思挂念,自有人镇扼鹄候,予酒不予忧。生平为所欲为,也纵人为所欲为,空有驭下之术而无驭下之心,他想不清委曲。灰天白水黑山皆槛阱,闷锁乱水妄念,不该是他想清。
他手足受制,挣了挣,未果。
动手不能,动嘴;面有血,难下口,咬喉,或致杀着,欠妥。
他心如止水算计时宜,动嘴、脱身,捻针导气、醒人神魂;上手施为则难心如止水,委曲愤懑俱结杀念,啮喉见血;等他真正心如止水,记起毒血专来喂蛊,非人可食,已于枕席磨去半日。
霜月明天,雪光莹莹。认萍生犹自侧卧,放游思与雪影同去,终至于无处可去,支起身调转朝向。
夜中人端坐榻侧,只着薄衣,手覆棉纱,少却几许血色,俨然白玉人像。
“雪急,不宜夜行,你又未醒,我就自作主张了。”他背对首座道,“服过药后,早些休息。”
“多谢。不过首座我劳心焦思惯了,熬夜等人解释的精神还是有的。”认萍生数过几息未得下文,存着报复心思握人肩井,迫他转过面来。入眼是霜面殷唇,艳鬼模样,概无一丝人气。认萍生目光徐徐从他唇角刮向颈上咬痕,几似轻薄子,出言更佻达:“卖命卖力不够换你一句准话,非逼我卖色相?”
事急心盲,下口失准,遗痕偏在人迎处,自证清白也吃劲。他欲仗谑词解难,实则心虚内荏,以攻为守而已。被调谑者于无措中寻回理路,鬼面凝笑,寒于霜雪:“首座大可试试。但以你眼下境况,恐怕不能让我尽兴。”
“……出这么多血,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还尽兴?”认萍生额角作痛,全凭求解之心强作无恙,此时已是无心绕磨了,“总得让我弄弄透彻,下次撞上做只明白鬼。”
“没有下次。”
“话别说太满。万一呢?”
“杀我自救。”
“……你在说胡话?算了,我直接问,什么药什么毒?”
药毒本一,话由专精药道者问来,错乱又荒唐。
自来泉台迷复者,无缘谏止事外客,昏醒有法,不由人说语。恰如此夜月与雪:一人犹尚缠缚迷乡,无心计量;一人本安坐抱朴,惑眩一刻,莽莽跌到欲界边际,引他坠下轻易,却又恨其寡味。行风月易,止馋嗜难,行止圆融,固悖人情。
于南宫神翳,是有两处可笑。
他想不若任之由之,略过来龙去脉:“此药名为‘无尽’,平日状似无碍,余毒发作则气血淆乱、魂鉴全失,时日一久,喜怒不能自持。你问我是否在说胡话,我也不知哪句是,哪句不是。”
“多久了?”
“约莫五年。”
“没死算你运气好。”认萍生气结,心道果然,“方药呢?说来我听。”
“积重难返,解不得,别费心了。”
认萍生道:“我不能解的毒,没人造得来。”攀于肩井的手稍稍握紧,隔衣撷暖,复轻轻垂落。“不费心也行,你爱忍则忍,忍到哪天狂性难收滥杀无度,没人降得住你——”
“当自裁于前,死而不枉。”南宫神翳夷然自若,“昏昏噩噩活不如清清醒醒死。活半刻,就得半刻自知自在,无魂无我,虚壳一具,何用?”
认萍生深深吁吸,捻起手边烟管,无奈没配烟丝,遣怀无门,不免恼悔。“快被你怄到背气了,伤者为大,烦请你少加体谅,痛快交底。”他意态极冷,“雁过留痕,事不出十载,知情人怎么说也有两三个。对了,西南邙者起于五年之前,与黑派有宿怨……人人皆知人魔趋利背恩,我上水泷影拜个山头问问原曲,消受一味虎狼药,你看怎样?”
“自称人魔……”南宫神翳喑涩道,“你就好受?”
适逢侍人呈药过来,认萍生猛灌一气,揣碗暖手。
“不好受。”他闷闷呆坐,答非所问,“冷,嗯……也有点儿疼,就一点。”
南宫神翳取走空碗,认萍生调头握牢烟筒,正襟危坐,大有秉烛夜谈之意。宵旰焦劳,又逢变事,无怪他夜感风邪,多说一字嫌累,更没想起他上刑堂时从不携烟。教主拿首座无法,于是应允:“今日便罢。改日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算话?”
“几时不是?”
事外客服帖卧下,拢紧被衾,将睡未睡时,依微有声。
“加个认字,”他喃喃沉梦,“我还在生气。”
梦里羁客闲步,未解五更天寒。
一更寒,山花时漫漫,斗巧犹少年。
少年不识天地阔,倒挂檐下学窥牗,探头探脑,挨了先师两记核桃。
“你该收收心了,双眼水灵灵又黑白不分,出去跑江湖,迟早摔跟头。”
“江湖是个黑白难分的所在,白里挑黑是无聊,黑里找白是胡闹,胡闹更对我胃口,不怕摔跟头。我想好啦,出师后五事必做一事不为,分黑白是要事,供给老前辈才对事。”
“哪五事?哪一事?”
少年逐个掰指头:“一件阴损事,打死不做——用药害人。必做的嘛,两件正经事,医遍天下人,解遍九州毒;三件逍遥事,交最真的朋友,喝最醇的酒,赏最美的人。”
二更寒,往者无归处,生者九劫还。
闲者历阶而上,行经蛛窠虺蹊,于尸山血海前见狂人。
尸山血海中,有丁壮鲐背,有孥稚妇孺,或革囊溃烂,或刳腔曝露,或生兽足,或为虫巢。
某日,狂人剖生者胸膺,解其心肺:“此人患上气之疾,其心右前肥厚,肺肝亦非同寻常。”
闲者不应。
另日,与闲者书曰:“神兽族有一幼童,天生半心,可至隐楼一观;至于无尽,我已有所得,切勿自行试药。”
答曰:“首座犬马未陈,医方草创未就,夙夜梦寐,忧心如焚。试药细事,上为之,下效之,切勿大惊小怪。”
又一日,示闲者以异人生两首四臂者:“二子孪生,共栖一体,世人以为妖异,少见多怪。虽是天出其巧,未尝不可以人力致之。”复曰:“断一首,可活一人,首座想留谁活命?”
杀之,答曰:“一命不留,太丑。”
三更寒,椿萱既奄奄,孤幼徒凄单。
孤客登楼而罔,行经珠芽药圃,于天光霞影下见童子。
天光霞影下,童子怿怿自乐,孤客箕踞旁侧,掇叶为笛。如平生未识疾苦,如蜉蝣不知死生。
“首座首座,你的叶子笛,没谱没调乱七八糟,鸱鸮都被你吓跑了。”
“鸮鸟白天都在睡大觉,根本没出门。想听好听的,自己来学,束修不贵,乖乖叫我一声阿兄。”
四更寒,醉死乃贪杯,无为漱酲烦。
“剜腐恶,摧蛆蝇,诸事了了,之后呢?”
“百废并举。西苗久与中土隔绝,早日取长弃短、互通有无,方是上选。”
“为长远计,必徐徐图之,而你是心太焦,手太狠,我看不妙。”
“焦、狠,我尚嫌不足。谁知我还能得几日清醒?椽烛藏匣,不若跋烛照夜,假使我——”
“……你给我打住。至友来往,掏心掏肺是自然,同我这等面交闲话还是留神些。意在天下的人真心话说一藏九,哪个像你,好坏皆真,没心没肺。”
“不好么?待人待己伪心伪性,这种活法还有意趣?”
“当然是,没有。南宫神翳真心真性千好万好,认萍生伪心伪性无地自容,睡了睡了。”
“但认萍生不曾……”
“不曾?”
“不曾伪心。”
“刚夸你真心真性就讲胡——”
“真心话。纵非同道,亦可为至友。面交?你?到底是谁讲胡话?”
“胡话也罢真心话也罢,全给我放心底藏好,千万别……出来,我怕折寿。”
五更寒醒无适所,冷窗青瓦病雪,又岁末。
他起身摸着故人相赠的烟筒,未盛金丝熏,寂寂含吐一管空空寒意;寒意卷霰汽,冽如醇碧,冲至肺腑为割刀,穿血肉、削腐浊。但见铁筝横陈,少积尘灰,他起意一拨,筝音疲弊,弦徽黯尔。久不移筝,他自感手生,似瞽目般一根根弦触摸,顿于一处无丝可绾的弦柱,当年拆弦作杀人器,迟迟未补,一曲竟不得终。
飞雪浸薄。
抚弦人远瞻残雪,遥想翳流首座在西苗熬过的头个岁杪。
翳流上下于天之界限守岁,四阁圣者难得聚首。四人中,寰宇奇藏方与醒恶者论中州势况,余下三人,一人默然布菜,一人执铁爪与南宫神翳缠斗,招招凶煞不似切磋,一人同首座作壁上观,乘隙扫荡菜与羹,遂结共谋之谊,就秘闻旧事佐酒,顺理成章。
“三名长老尚在时,除夜更为闹腾……”姬小双转箸撇开飞来的铁爪,搛取席上新添的茶糕,尝过又叹,“此三人,皆是风流人物,可惜了。”
“有多风流?”
“掷果盈车,不外如是。”
“那就不如我了。”认首座大言不惭,“他盈车,我盈山。”
旧时风流人物,曾并行于崎嵚,曾共谋弱祭尊,也曾游高唐、枕云雨。韶华撚指,当年四人,一人亡,一人狂,两人畏见天光。再访水泷影时,只见两张般若鬼面,不复风流无双。
“当年炼制‘无尽’,本是为了提升功体。我们三人与南宫神翳相约试药,不料遭事,莫虹藏体弱,当场身亡。我二人侥幸不死,用这幅鬼模样换得两条性命。而南宫神翳——见解药不能尽善,宁肯癫狂至死,甚至弃我等如弁髦!”
“自离逖后,日日伏匿深壑,不敢自见……同孤魂野鬼相论,又好上几分?”
“南宫神翳……翳流黑派!焉能不恨!”
“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啖其肉、寝其皮啊……”
他抽尽金丝熏,于风铎下翻读招状,良久,叹笑。
“我又何尝不是?”
时惊蛰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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