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
惊蛰未临,溪心蠢蠢。
溪心植于寒日水畔,齿咬在颈项,念凝于唇吻。直取或免受一身狼狈——求不得,念兹在兹;求得如何?饮鸩止渴。
三更夜上血月刀,漏分罗帏驻春闹,酒伶红袖招。檀痕留赠佳人别,云雨枉耽,思未绝,百鬼嚣。余酲未销,合目犹见一弯绛唇,他欲揽不得,业心更炽,于榻上缠过几刻,方起,天已大亮。
今冬寒早且长,积日朔风猎猎,白雪累叠。他往药铺拜会肆人,一路履雪为冰,趵趵如踏冻骨。
药铺闲门萧寂,三分收盆衰气。门内只坐两人:东主年逾花甲,手提戥子撮药;靠窗的那个年轻些,就雪弄笛,曲不成调。来客将年礼厝在门后,接着笛曲轻哼一段。弄笛人一曲终了,很是嫌弃乜他一眼:“移筝是一把好手,唱曲就是给人下辣手。下回进门前,嘴头记得封牢实,省的吓坏老人家。”
慕少艾道:“朱痕,老人家还没发话你就抢嘴代庖,真没礼貌。”
“哪里哪里,后生子最是活泼剌,老人家看着欢喜。”东人乐呵呵起身,往后院去,“首座忙里偷闲上门来,当好生招待,老朽来去取只风鸡佐酒。”
长者既去,弄笛客又奏一阕老调,慕少艾自行其是,魔音扰人,至浓快时拊掌作陪,笛曲依违迁与他胡来,闹到尾末,差三错四。
慕少艾大噱不止,伏几拍案,似是累劫不得放怀。朱痕染迹叹道:“这个档口找老友吃酒,算你心大命大。问听翳流首座日理万机,万一被人逮到,不怕露相?”
“不怕。”慕少艾形若发癫,收煞只在弹指,“首座与上头吵嘴,气不过出门散气。他还要脸皮,两三天不会逮我作劳。我怕什么?”
“又是‘首座’又是‘我’,满口胡言乱语。”朱痕染迹道,“今朝笛在、酒在,是天意催你一浇块垒。还是要藏着掖着,留待发霉好过年?”
“……发霉也怪你太刁狡。”药师重重捺着眉心,片晌扬手一招,“刁怪话免说,上酒。”
自是坏事惨事,血味满盈,徒隳酒兴。
腊月初,峳族通敌一事未平。南宫神翳每每喜怒无处,认萍生不欲由他决事,连日定计审处,头昏眼暗赴水泷影斡旋,两日后回教,人人噤若寒蝉。峳族数人之过,竟举族来偿,南宫神翳下令不曾一瞬。
他问:“根株不去,风拂芽生。不该杀吗?”
他答:“老老少少,杀来疲累。”
他睇他数顷,笑貌渐盛:“快刀堪使,杀一是一。首座意下何如?”
“……百余人,我当面动的手。匕首卷刃,他便取贴身佩刀予我……”药师饮酒半坛,盛赞,“吹毛风力,好刀,好快的刀,杀人,趁、手!”
朱痕染迹一愣,笑骂:“不知是哪一只呆头鹅,自己打的瞒天帐,自己看不通透又难受。”
“通透是佛境,难受是人情。我茹荤,非是佛。”倒是欲心非为,需请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压压。慕少艾撕去大片风鸡肉,囫囵咽下:“罢了,权是给人魔添一笔卷宗。”
“是是是,你茹荤,整只风鸡让给你了。”朱痕望望天色,又是雪兆,“你要找的人呢?还好吗?”
“你说阿九啊,小小一只懒猫,吃好睡好没烦恼。”慕少艾稍一踟蹰,百感交集,“算是因祸得福吧。南……黑派着意于半心天疾,偏门路子倒也有奇效。等他病状见好,我设法送他出去,劳你替我照顾一阵。”人他早在隐楼寻得,而南宫神翳先一步邀他研琢诊法,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想他来气,拿名姓枭首充数,复仓促转语:“年礼我送来了,百叶图、解毒方一应齐备,就是药材搜罗起来费点功夫,你们早作筹谋。”
百叶图一半是他画的,一半是问邙者讨的。茧之道与天之界限内的机括暗道,九成是黑派四友共同布置,天来眼芙蓉骨恨得切齿,半分琐细也记得刻骨铭心,真不知是哪个艳福不浅。风鸡多吃腻人,他把余下半坛饮得精空,低声道:“邙者发书搦战,约在来年惊蛰,我相机行事。对了,阿九你帮……哎呀,老了,前脚说过后脚忘。”
“谁叫你爱瞻前顾后,天生一条劳苦命,当心少白头。”
“能者多劳嘛。话说回来,你送我的年礼呢?风鸡不算。”
“菱角金丝薰,霜月秋露白,送你一点家乡味过瘾。”
“免了免了,秋吃菱角冬吃芦菔,按时调气才长命。来年秋月,我上落日烟吃新鲜的。金丝薰嘛,哈,飘萍客,四海为乡,认萍生不差这一时一味,还是留给慕少艾吧。”
承损友吉言,年礼他归结是收了一件——少白头。
认萍生既作表态,南宫神翳无由拦他研制无尽解药。教主频频至隐楼验覆新方,力求弥补无尽的缺漏,用药百无禁忌,痼疾未愈又增新患,夜夜不寐,白发渐生。孰料首座后来居上,他尚余一半鸦黑,认萍生却似一夜白首,长眉堆霜聚雪。幸得眉目无愁,如蓄两方泓澄,意气超逸,白发一束,游仙风姿。
南宫神翳问起缘由,首座凉凉飞去一眼:“被你气白头试药试白头,随你选一个。你要是嫌丑,我也懒得染回少年头。”
南宫神翳一者不选,替首座理顺簪上垂丝:“只是白首?”
“什么叫只是?你给我想好再说话。”
“只是白首,并未损心抱恙。”
“……这倒是没。”
灰发的偏断:“那不染也好。”
“那是。又不是你,黑白对半开,数起来伤眼,拔起来累手,看起来……”白头的嫌责了毕,手取烟筒抽簪,皇然轻拨一瀑发丝,“损神。”
灰发对白首,余暇于隐楼书阁小坐,攻研天疾杂症,此中趣味不足与外人道。认萍生回回观望夜前云蔚,以为乖乱。丹云如凝血攒聚,今日诸种不过抽取一缕,难织温香罗帷,难牵一线红丝,缕缕缠牵,尘网囚身。眼中红云垂天,素是一人血肉。
革旧事盬……
他长顾而默意。
革旧事盬,扼吭刳腹。
二月西苗祭祀天地始祖,君长掌典祭仪,司醒鼓招龙之礼。晨兴,三熏三沐,以示崇敬。
祭主乌发沐濯,持盅而来,漠漠如卧冰雪妖,与白发人四目相照则邪性蕴聚,如摩罗幻身。他在白发人之前磬折相就,还未蘸盅内五倍子汁,后者已先意动,挑去鬓边漏涅的银丝,回神当即拍去残迹。
“咳,有漏网之鱼,我就顺——”
“勿动。”口上叮嘱未必见效,南宫神翳略为思忖,搁下盅子,右手轻轻执住首座下颔,左手蘸墨点上黥文描绘。
“喂喂喂,就拔你两根头发,不至于罚我破相吧?”
“再动就真破相了。”
首座立时安坐如钟。
南宫神翳就黥纹本貌翕心勾勒,间或轻转颔颏,粗笔以指腹挑抹,细笔以筋退提捺,逐处修补。
日影缬眼,瞳中靛青如入氤氲烟岚,与澄空一色,疑是昼日天河。风气料峭,认萍生素有四逆之患,而其人体肤暖热,掠颊更似引火。此刻自断六根为上策,而他恒失良机,神游云外之际,罪魁已功成净手了。
“你弄的什么……”认萍生一歔,声势顿然低迷,“能见人吗?”
“自己看吧。”南宫神翳道,“聊且当是赔礼。”
话毕风气如止。
“看得清还问你。”认萍生独对水波漾影,“不用刺的?”
南宫神翳荡去盅内残墨:“疼死你算谁的?”
“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没刺过。”认萍生虚沿眼尾一划,“一个留不得几天的鬼画符就想打发我,少说也得来坛酒。”
“……我自认画艺不错。至于酒,随取随饮,今夜四方台恭候。”
“随你说,反正我只看见半脸墨。”认萍生哀叹,“以防白日见鬼,我就不去凑热闹了。酒给我备好,不喝到你倾家荡产算我输。”
以认首座对皮相之看重,不见真章,是放心不下。是以……
姬小双:“首座装扮颇为别致,可是为了今日祭仪?”
祷词枯燥又冗烦,首座只想躲个清净。
疯魔恶盗:“与我交过手,赢了再说。”
打架是坏习惯,切磋名录别算上首座。
阿九不堪其扰:“你是少白头不是变老头啦,都问第十九遍了,什么鬼记性!”
韶齿白首,童可欺叟,惨。
哑残怨女稍磨铜镜,聊以塞命。
镜中人黥文为翎羽隐庇,墨笔始自左眼内眦,云烟逶迤,凭凌于流风,逸无所恃,终笔是颧下一钩,秀雅勾人。
首座看罢顺气,心说画艺是诚然不错,认了。
他闲览苗土风俗,自书阁归家。袖雨庐尚余随羁人辞岁的秋露白,彼时心念柏酒,未敢尝片许家乡味,久之不卸封泥,竟是缘法。喧声不入袖雨庐,他枕隐囊,观风铎,颠来倒去拨弄一十四颗佛珠,似调处时月,不知是欲抻长或是抟短。二日月升,其形介于虚无与娥眉,篝火方起,菲薄焰光吞没眉月。他估度已是吹笙作乐时刻,乍觉红月迫人,苦于无处遁隐,携取酒具,趁早至四方台赴约。
四方台山水如喑,认萍生卧于树下,仰瞻一角烧红天顶。
酒友或于祭台击鼓而舞,舞必如曜日,煌煌而通天地;鼓必如雷霆,昭昭而行巽令。
何煌煌,何昭昭,左右与他无涉。
他不过无缘无故得一分欢喜,酒友不至,恰容他琢磨一个缘故。
慕胆略,则天下不匮枭杰;惜心契,则江湖不乏知友;至若容姿风致,尚不令智昏;若乃天骨才性,犹难牵妄念。夫人之相类者,合契神会,相与陶熔,而他与夙敌有几分相类?道不同,三字黥入面骨,不必再多。
搜肠刮肚无缘故,固无缘故。欢喜无果,何问缘故;恨海无终,万千缘故。欢喜是相见欢,心中喜;如今疲于供命,来日戕身伐命,是相见愁,心中苦,一怀愁苦。
奢望发于心外于邪的欢喜,是倾天灭地来僭肆;越是僭肆,越是放诞乱逆。
……可若他得了?
苦事做尽,何妨添一桩痛快。
同生嚣埃,谁不是图个痛快。
要做便做,念什么业障因果。
他闭目拨佛珠三度,未几足音至,夜下酒在、人在、刀在。
“带刀赴会,莫非是鸿门会?”
“未开刃的祭器罢了。带酒赴约,又是何约?”
赴约人仍是祭主服制,不栉而白足,上身赤露,银饰作衣,钿璎约臂后札青隐现,似是文翮盘云图。祭日未央,祭主即古神现化。他自祭台径然而往,疏宕不拘,严装端正,犹难掩妖异。
“君子约,衾枕约,生死约?看你如何想,事不在我。”认萍生侃侃摆开茶盅,启封斟酒。碗底双鱼游嬉琥珀浆,雍雍自乐。“你的鬼画符我看清了,差强人意。”
“素闻以茶代酒,未见以酒代茶。茶盅饮酒,岂不无味?”
“像我这么讲究情调的人,哪里舍得糟蹋君子觞。”认萍生道,“中原酒,中原喝法,你量浅,酒后劲大,就意思一下。”
南宫神翳接杯慢饮:“于我,是不论酒,不论喝法。”他复揽坛而饮,酒色薄敷,润泽面、颈,于天突栖寄顷息,缚束目波一并落下。
鹤觞鉴美人。
认萍生勒住目波。
“既然不论,问什么盛器?嘴笨。”他重酒在怀,杂念一时为白堕盖抹,待酒过一巡后道,“我拿中原酒抵了你的西苗酒,赔礼不作数了,差强人意还是没尽诚意,你另外想吧。”
“……若我有,随你挑。”
“有酒无肴,美中不足。现在天黑黑酒菜是没处找了,不如你牺牲一回,舞刀助兴?白日没看成,也不想看。为祭为人之刀……”
刀不开刃,人未出鞘。
他当风酾酒,洒落叩坛:“不是你的刀。”
刀者轻哂,如人所愿。
火光逸艳,穹顶铺红缎万里。
红缎系于锋刃,峰刃破水横霄。
刀动,天动,万物动;刀疾,影疾,刀、风、天、地、人,浑然如一。
酒客观刀。
刀削泰宇,气吞穹苍。潮鸣电掣,骇炫大皇;白弩射潮,蜃龙破江;昆吾开刃,迫慑天罡;怒芒纵宕,会纳八方!山河为楮,刀为毫铦,刀降,山河崩,刀起,山河生,付诸一掌。
酒客观人。
人舞起婆娑,修臂招扬展屈,赤足腾点跨跦。胛生六翮,朋皇雍雍,破天火地焰、尘樊约束;迸珠云摩,臂钏烁烁,如银湾悬布,枷锁灵府。
刀者观他。
今夜月似无还有。素魄生于刀锋,植于青眸,深隐莹彻,是孤峰冷松冠雪,秋夜平湖映月。世相或庄严或浮靡,不及魔人指顾一瞥。
观者踏入此方世界,骤然雪销、月隐,波兴、日暖,苏醒百物。
尚有忍鸷掩映,伺时待击,击则毙命。
夺天地艳而至极,艳极则万象可杀。
艳刀本无羁束,出鞘必斩,斩必杀绝,不伤人伤己不还。而今甘受羁束,固为其所迷,亦为之而憾。
由是方寸见陷。
此夜风流不比风月解情,流字荒疏,圆盘挽不得两点清凉雨,而月虽幽隐,尚且钩得起一屑欲心。强使重酒作柏叶,未可辟邪,他饮去半坛,似醉似醒,解得妄语,仍余半坛,似惑似省,抛坛为雨。
繁星落树,酒意浸郁。跳珠奔突,如雨霡霂。翻酒为雨,代天赍赏,是以人情乱天意,何妨?
酒香浸染刀锋唇吻眉睫。
舞者就刀锋舐酒,临水一刀,还观者一袭烟雨。
观者欣然受之,慨爽入阵,腕上念珠俱沾水色。他挣断丝绳,不管飞珠何去,拾鞘一掷:“未尽刀意,不觉得可惜吗?”
“不。”南宫神翳接鞘收刀,“刀意在乎随心,与剑有别。”
“什么分别?”
“剑拘于道。”
“……又胡说。是人使刀剑,不是刀剑成人,本末倒置了。”
“你以为我是论兵?”
“我什么都不以为。”认萍生背靠草木滑下,神情没于树影,“醉酒贪欢作乐,谁还以为来以为去。你不累我累。”
“于认萍生,是处是时也是贪欢作乐?”
“平生苦短,何处何时不是贪欢作乐?”
“……也是。”
他将酒一饮而尽,祭日欢宴渐歇,火光烘烔焚空,如八热地狱横亘颢穹。俗世百态俱陷业火,如人,如我,无一可脱。
人之脏腑、血肉,逐一拆解无非等同,五蕴成人竟万里独一。与谁同饮,与谁贪欢,人不同,情谊、心境随而不同,究其本源,无非是同饮贪欢一时。偕行片霎,不求同归,便不必患得患失。而芸芸众生,沉沦者繁,勘破者希。
南宫神翳图沉沦,不图勘破,于是患得患失自成乐趣。
风息云定,万籁皆止。他于长夜星辉下观他的患得患失,树下人似一袖惠风,生于造化、无可捉摸,只于一瞬化袖中凉意。萍生——萍蓬生而无根,随遇而安,恒无系恋,不过幻法掠影。求幻求影,不是妄求是什么?偏要妄求又如何?
萍蓬飘至,他垂首触其眉心,只取一寸醉意。
引他患得患失者哑哑失笑。
“气势够足,劲力欠佳。”认萍生一睇手腕,腕上焰红如一脉微澜,酒意微暧,“贪欢作乐需要这么矜重吗?我又不是纸糊的。”
“矜重与否,在你不在我。”话语沉且清泠,若徽外散音,不甚匀实,“首座高看我了。”
认首座屈指蹭蹭眉尖。
重酒不好消受,美人更不好消受。本是毒蝎,虿尾将穿根骨而止于中途,引人向前一步,自去阴府。而今他止于一步,是魂散九泉还是剑刺毒蝎犹未可知,偏上前半步。善骑者堕,任他酒里成精,一朝癫眩,离晚节不保也相差不远。
食色,含灵之天性。而今美色当前,要坐怀不乱,太过苛求。
得时尽欢,无论人魔,而人魔不过常鳞凡介。
“你是真的没救。美酒喝过,美人看过,不发酒疯对得住谁?”他攀肩吻他眼尾,尝来差些风味,续下移浅啜,“这种时候叫我首座,很败兴。”
先落吻的人安然留目,双唇瑰艳而狂戾:“认萍生。”
“去认字——不对,差点被你混过去了。你说矜重与否在我?”他折去咬他耳珠,欲尘沸溃,“我得这两个字?你得这两个字?”
“有言在先。”他所谋落实,气息终于不稳,“不回?”
“忍不了。余下几坛酒,你看着办,我不想动。”他悻然切齿,“疼死算我,好过被你气死。”
他一向由他。
夤夜笙歌盈谷,曲水山风为俦。犯戒者众,法戒律藏共沦尘妄,神鬼做媒也忙不过来。
唯证衣角翻飞,几豆佛珠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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