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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衢州。

        六月初的天气已是大热。城内卖酸梅汁,甜枣汁或者其他水果汁的店家多了起来。一辆马商那里租来的通用马车驶入城内。马车在一处人少的弄堂口停了下来,那里有个中年人正在那里候着。

        他一见到这马车,疾步上前,满脸堆笑:“小的钱二,特地在此恭候。”

        驾车的是个老马夫,他啐了一口:“急什么。还怕我们家夫人不给钱么?少说也得把我们拉到目的地,你再拖车回去啊!还说是衢州第一大马行呢,就这么个服务态度。”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微微打开半扇车门,取下来一木器,认真组装着。

        钱二唯唯诺诺,仍是赔笑道:“您租马车之前我们就说好的。过了城中线那是要另外收银子的。您家那么远……这马爷要是怪罪,小的可担待不起啊。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算了吧。”车内传出一颇具威严的声音。

        钱二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谢老夫人体谅。谢老夫人。”

        不一会儿,车门打开了。一位穿着绸缎衣衫的瘦弱老者在一位看起来很是腼腆的公子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她的衣衫洗得发白了。在看看她身后的马车,可见……家道正在中落。老夫人身体似乎也不太健朗,步子有些发颤。但她仍然尽可能地直立腰板,颇在意自己的举止是否端庄。

        至于那位公子哥,总是有些害羞地垂下眸子,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夫人走向老马夫刚刚拼装起来的轮椅前,服侍她坐下。

        老夫人看着他,满脸慈爱的笑容:“明儿累了吧?”

        被唤作明儿的公子立马摇了摇头,手舞足蹈比划了好一阵。众人无不惋惜——这么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的公子居然是个哑巴。

        这时候,老马夫正在和钱二结算佣金。

        不一会儿,钱二阴着脸,嘴里嘀嘀咕咕的走开了。

        老马夫回过身来:“夫人呐。咱要不还是再租一辆马车吧?哥儿也没奔波过这么远的路。眼下已经疲累。要这么着走回去……恐怕得天黑啊。”

        明儿看着老夫人,眼里满是期盼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招招手。明儿立刻很懂地俯子,凑近那老夫人嘴边。他不住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掏出一个锦缎小包,小心地将包口打开,伸手进去拨了拨,随即向着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老夫人也露出了笑意:“行吧。我们先找个馆子吃些东西。完了木老你再去联系一下马行。”

        “诶,好好。”老马夫也眉开眼笑。

        明儿推着老夫人,带着老马夫找了一家不算很高档的酒楼。

        “啧啧啧。可惜是个男的。若是个小娘们儿……”路边茶摊,一个目睹了刚才全过程的青年人摩挲着下巴,眸光阴鸷,“爷整好乐呵乐呵。”

        “二弟,正事要紧。”另一个生了几缕白发的青年人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别误了事儿。”

        那青年不耐道:“知道知道。不过我可不管,今儿晚上,我要去寻点乐子。很快就要拼死拼活了,总得让我爽一把。”

        有着几缕白发的青年微微一蹙眉:“这可是月影楼的总舵所在,你悠着点。”

        “你怕他?”那青年讥诮地挑了挑眉头。

        顿了顿,他冷道:“在教内的那些女人,哪个不是师父玩腻了、烂了才分给哥儿几个沾沾荤腥。怎么?出来你还要管着我?”

        “注意你的言辞!”

        那青年虽有怨言怒气,可还是哼哼唧唧压下了躁动,不敢再多话。

        有着几缕白发的青年视线游弋向城门的方向,沉声道:“估计还要五六天诗梦才能赶回来。三师弟和四师弟明天——最迟后天就能到。这两天我们一定要休息充足,以逸待劳!然后打月影楼一个措手不及!”

        那青年眼珠忽地提溜一转:“我不信月影楼的探子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进城了。”

        “他们肯定知道。”

        “只不过我们来的人实在是很少。他们最多盯紧我们,并不会有什么异动。”

        那青年又扫了一眼周围:“近来,我还看到了一些江湖中人。”

        “这本是月影楼总舵所在,江湖人出现在此处不稀奇。况且,衢州本也是商贸城镇。它旁边就是盛产瓷器的景德镇……”

        那青年不耐烦地打断道:“这有何关系?”

        “江湖中人也是要吃饭赚钱的。据我了解,衢州附近的几家门派都有做瓷器生意。”有着几缕白发的青年站起身来,“好了,我们先回客栈吧。下午,我们该谋划一下具体的行动了。”

        两人路过一家药铺时,听见迎面走过来的一对老夫妻在交谈。

        老婆子似乎是肚子不太舒服:“哎哟,这几天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不能吧,老伴儿。说实话,我也有些不舒服呢。”

        “我跟你说,咱邻居沈大妈家也病倒了,症状和我差不多。”老婆子有些愁眉不展,“这衢州城不会要闹瘟疫了吧?”

        老头立马很忌讳地打断道:“啐,快别胡说。衢州城那么多人呢?这不,还都好好的。瘟疫来,那可是排山倒海的架势。你这可能是季节问题引发的。”

        “我和你说,妙春堂近来接了好几个你这样的。”老头子笑道,“我也是前条街上那个齐更夫同我说的。大夫说,这事儿没大碍,早点来看就是。我到时候也弄一副那方子吃吃。免得发了病出来,倒是要多花几个铜板。”

        “对对对。”

        两青年的心头莫名划过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他们在妙春堂不远的地方站定,半个时辰的功夫,最起码有三十多人看起来症状相似,前往就医。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直回了客栈,那有白发的青年道:“我看这衢州城情况恐怕不妙。”

        “蝼蚁死就死了。就算瘟疫带走了整个衢州城,也不干我的事儿。”那青年满脸冷酷,全无同情之心。

        “这些人自然没什么。最好月影楼也就此一蹶不振。但是,我们来了万一把瘟疫带回了教内,这责任谁担得起?所以,让老三老四赶紧过来,速战速决。师父已经说了,拿不下也不所谓。要是形势不对,咱们立马就撤!”

        “大师兄说的是。”

        两青年步履匆匆,消失在人海里。

        妙春堂一个伙计自门边探出脑袋,向着那两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随即折返进店,入了后堂……

        衢州城南边绵绵群山。

        腼腆的公子哥推着瘦弱的老夫人,携着老马夫走在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上。

        “接应的人呢?”老马夫站直了身子,两手扶着腰,不自觉地在用屁股向左向右画着圈儿。

        公子哥将手横抵额头前,视线放远:“不会弄错时辰了吧,师父?”

        这三人自然是诗梦、柳芊芊和杨大夫。

        杨大夫玩笑道:“什么师父?哥儿搞错了吧,你该叫他一声娘!”

        “不对不对。”诗梦不以为杵,反笑道,“她只能哼哼哼哼。”他仿了一句。一时不察岔了气,立马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杨大夫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看诗梦的脸,委实白得吓人。按着道理来说,他这几天都该卧床休息的。可是……一连十来天,日夜兼程的赶路,一日不过两三个时辰的睡眠。柳芊芊这般年轻又健康的都已经是满脸倦色,莫说是他了。

        “待会儿,你一定要先睡会儿。”杨大夫不断喃喃这句话。

        诗梦一呆:“我不困。”

        “你不困……”杨大夫恨恨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个屁……!”

        三人正说话间,迎面驶来一辆很小的马车——完全的空车。

        杨大夫仔细端详了一阵,直到马车停在身前。柳芊芊手脚麻利地收起了轮椅,搁在车前头,让杨大夫坐身下,接着搀扶诗梦进了马车。

        骨碌碌,车轮子转动了起来。微微的摇晃感使得柳芊芊觉得自己坐进了船舱。气温刚刚好,时时有微风吹入车内,一阵倦意袭来。

        “吱呀——”老旧木门发出一声绵长沉重的吟哦,将柳芊芊从睡梦中唤醒。她睁眼便看到诗梦头靠在车壁上,眉目浅阖,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只是闭目养神。她撩开车帘偷偷向外张望。

        破旧的地砖绵延向深处。两边是一些低矮陈旧的小房屋,干枯的柴草堆在墙根。三四只鸡在院子中间悠闲地踱步。花瓶状的拱门那儿安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水缸,一只葫芦瓢飘在上头。水缸的对面是两棵低矮的树木,树之间系着一根绳子,上头挂满了粗麻布衣。

        又转过一道拱门,猪、牛的哞哞声,鸡、鸭、鹅的鸣叫混合着犬吠以及少许的猫叫,交织成一派热闹景象。两边还有很大的菜圃。柳芊芊甚至还看到了花圃。

        她惊喜地低声道:“哇,还有这么漂亮的花。”

        “当然。”诗梦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她吓了一跳,扭转过脑袋,正好看见诗梦悠悠放下另一边车窗帘子,“有些花在这边栽种成功或者开花了,才会移到内楼去。”

        柳芊芊哦了一声。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

        诗梦点了点头。

        柳芊芊面上一喜,喜中又带了点不敢置信的味道,急急地跳下马车来,看向面前的大……额……不算大的一建筑物。

        那是最常见的青砖黛瓦的江南小堂室。

        厅堂居中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毛笔字,正下方是一幅特别大气的江山图,两边裱着一幅对联。再往下就是一张普通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左右手边各有四张靠背凳和置物桌。厅堂门口放着两个大花瓶。

        柳芊芊略显失望而又疑惑地转过身。正对厅堂——自己的背后有一大块西湖假山,造型特别好看。假山周围还有围了一大圈牡丹、芍药之类的花卉。再往前走两步就是一面很大的石屏风,屏风顶部做成江南雨檐的造型。整个院子的两边都整齐地安置着石灯。围墙边点缀着各种不同的树木。周围墙壁上镂刻着不同花色的雕花窗。

        她正看得起劲,突然听到背后有响动,急忙转身。只见诗梦从车内缓缓探出脑袋。这时候,他已经把妆容都卸了,披散着头发。

        “芊芊,替为师把头发束一束。”诗梦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钢梳递了过去。

        柳芊芊咋舌,汗道:“武林盟主果然是和旁人不大一样的。梳头都是拿的钢梳。”

        诗梦微微一笑:“我没带梳子,就只好拿这个凑活了。这把不带毒,不碍事。”

        “师父,那个过去是什么地方?”

        诗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淡淡啊了声:“真正的前院。我们是从后面的备用小角门进来的。”

        “坐下梳头。”杨大夫组装好轮椅,推了过来。

        诗梦扶着扶手缓缓坐下,倦乏地舒了口气:“这边是正厅。接待一些富家商贾和例行公事的一些官兵的。”

        “哦……”柳芊芊神色有些黯然,慢吞吞地替诗梦梳着头,“那师父住在哪个地方的?”

        杨大夫将缰绳递到一个匆匆跑来的小厮手中,闻言转身,笑道:“楼主啊,他可‘大家闺秀’了。他的院子还得再往里头拐四重才行。”

        “哈?不在这里?”柳芊芊一面将他的头发束紧,一面讶然道,“这不是正厅了吗?”

        诗梦哑然失笑:“月影楼也得有经济来源啊。这不过是日常生意往来等诸事需要所建立的月影楼门面。前头还有两三个小庭院应付往常刚需。内楼还得进去。大部分事情都是在这里……最多再深入一点的那个大院落去解决。”

        杨大夫揣着两手,点头道:“月影楼的内部在后面的后面。”

        “哦。”柳芊芊的眼中渐渐升起光辉,“我还以为月影楼就这么大呢……”

        杨大夫和诗梦不约而同用看猪的眼神看了柳芊芊一眼,然后,翻了个大白眼。

        厅堂内传来几声回应。诗梦偏头望去。

        挂着字啊画啊的地方,后头还有一条狭长的通道。只不过从正门不太瞧得出来罢了。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衫,用深蓝色发带束发的年轻人,拿着把剑,抱紧了双臂走了出来。他的皮肤也很白皙,而且是白里透红那种特别健康的肤色。只是眼角眉梢通通都是冰冷刚毅,满脸,不,满身都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大字。他黑漆漆的瞳孔中似乎能飞出刀子来,刮过每个人的脸,刮透每个人的骨髓。

        “楼主。”他的声音暗沉沙哑,和那张小白脸一点儿也不配套,“你……你……”

        “我怎么?”诗梦温温一笑。

        “你很让人担心。”说着,他下颚稍稍一抬,“这女人是谁?”

        诗梦好整以暇,不急不缓道:“我徒弟啊。”

        他乍一听到这消息,差点松手弄丢了剑:“骗我。”

        “没有。真的。”

        青年很认真地盯着诗梦看了半天,突如其来地泛起一点笑意。那样子似乎从隆冬腊月一下变作了春暖花开。柳芊芊觉着,那一刻,这汉子还挺好看。

        但没撑过三秒,又是一副冷冰冰的嘴脸:“你现在伤好了吗?”

        此话一出口,所有人的面色都沉重起来。

        “我白问了。”他冷道,“很糟糕。”

        诗梦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她叫柳芊芊。柳家庄的大小姐。冰冰,以后……她要有什么不懂的,你耐心些。”

        冰冰看了柳芊芊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哦,他就是冰冰啊!我还以为是姑娘呢!”柳芊芊话没说完,眼皮子底下忽地一阵寒意。目光中竟然多了一把剑!

        好快的身手!

        柳芊芊哆嗦了一下。

        “冰冰。”诗梦没什么表情的变化,声音却森冷可怖。

        冰冰抿了抿嘴角,冷着脸收了剑,侧转过身去,竟像是一点也不愿意看到柳芊芊。

        诗梦淡淡一笑:“芊芊,你可不能这么叫他。全楼只有我能这么叫。”他特地强调了后面半句话。

        “那……那他叫……”柳芊芊心有余悸。

        诗梦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回答一下人家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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