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说这话时，柳芊芊能听到屋里头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还有木头碰撞的声音。她实在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小心地在门上扣了个洞向内张望。她只隐约看到诗梦的手中，好想拿着几块排位。但此刻排位是横抓在手上，他的身子又挡住了大半，因此看不清楚。
就几块排位，他为什么要避开我呢？柳芊芊心里疑惑。
莫非他所供之人和我们家还有渊源？
正在偷窥时，猛地瞥见诗梦转过身，朝这里走过来了。柳芊芊慌忙缩回脖子，装作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看，听到开门声，再转过头来：“师父，你好了？你……你没事吧？”
说着，她伸手来扶诗梦，一只手捧着自己的盒子，顺势暗暗伸长了脖子向内使劲瞅着。
诗梦啼笑皆非：“何必这样看？进去看个清楚不好么？”
他忽地欺身近柳芊芊，在她的耳边低沉而戏谑道：“叶大小姐？”
“师父！”柳芊芊恼了般跺了跺脚。
诗梦笑道：“好了好了，我逗你的。快进去吧。外面太冷了。你速度些，再过一会儿，月影楼的一些弟子也来祭拜。你这身份不宜公之于众。”
“好，我知道。”柳芊芊一下子恢复正色，仿佛瞬间长大了十岁般稳重起来。
进了屋内，诗梦走到供桌前，取过三支香，看着柳芊芊从盒子内取出两块牌位沉默地放在供桌上。他走过去顺势递上了三支点好的香。
“谢谢。”柳芊芊脸色惨白，咬咬下唇，轻声道。她面朝着牌位缓缓俯身下拜。
诗梦在一旁不远处，微微颔首致敬。
牌位前，梅如雪的人头断口处已经变成褐红色，斑驳的血迹粘附在表皮上，衬托得他更加狰狞可怖。柳芊芊的每一下叩拜起身时都会对视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心底一阵阵泛上恶心。她想到多年前那血色的夜晚，多少人的眼睛也是这般不甘、愤怒、不解和恐惧。
她魔怔般不受控制地无声笑了起来，渐渐笑出了声，肩头陡然耸动，声音也变得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芊芊。”诗梦有些担忧地走上前一步。
柳芊芊没有抬头，只说道：“你说这是不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诗梦沉默片刻：“是。”
一时间又没了言语。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无能？”柳芊芊道，“这么些年下来，除了变得土气了一点外，什么都没有长进。报仇，报仇不行。完全没有思路。有，也不过如折子戏那般‘想当然’化，甚至连安身立命都没做到。”
诗梦很想插一句话，可他最终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这种迷茫他不是没有过，他甚至比柳芊芊还要迷茫，还要绝望，甚至几度想自我了结——并且他确实不动声色地这么做过。他唯一比柳芊芊幸运和坚强的便是没几年他便走了出来。
用一身的伤、满心的殇和生死界线的徘徊淬炼出了如今的武林盟主。
柳芊芊，她成长得稍微慢些吧……
“来见你之前，我像个藤蔓，攀附着柳芊雅。我很不喜欢她的大小姐脾气。就像我讨厌曾经的自己一样。也许并不是讨厌，而是嫉妒。”柳芊芊抹了抹脸，“可我能做什么？我只能‘顺其自然’地迎合她。”
“不过，这也许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谋划了。”
诗梦只是用温和宽容的眼神看着她。
“我逢迎着她的娇养跋扈，扭曲着你的形象和口碑，换来了李代桃僵的机会。让一切都按着我的谋划发展。”柳芊芊的笑容里竟然有了自嘲。
诗梦觉着有些不对。他缓缓走上前，从地上搀扶起柳芊芊。
他手抵着唇轻轻咳嗽了两声：“从计谋策略来讲，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甚至谋划得像模像样。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师父……”柳芊芊鼻头一酸，却使劲吸了吸鼻子，仿佛只是有些感冒。
“一场精心安排的‘阴差阳错’却没有你自己说得那么糟糕。至少，柳家大小姐未必适合做我的徒弟。因为她是真正的大小姐。所以，有些苦她吃不了。这是很多骄奢淫逸的大小姐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然后，她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你成了我的徒弟。你可以光明正大借为师的势力来复仇。而我，也借着你的手灭了黄泉洞府。这一切的一切对你对我都挺好。”
柳芊芊努力憋着眼泪：“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诗梦微微惊讶，旋即笑道，“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无论谋划什么，为师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利益。不必把我想得太美好。这些事情从头到尾，我都没考虑过什么其他人的问题。”
“师父……”柳芊芊咬着下嘴唇，心底还是一阵阵泛酸。
诗梦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柳芊芊立马意识到——这是诗梦要生病的前兆。或者说，他之前压根儿就没痊愈。
她立刻抛掉了眼前这一点难过，收拾好情绪，反握住诗梦瘦削冰冷的手：“师父，等我收拾一下，咱赶紧回酒楼歇歇。你这样怕是又……”
诗梦瞪了她一眼，说话却带着笑意：“又想来咒我。”
“乒乒乓乓”。
门外骤然传来打斗的声音。
一股劲风卷起，直接撞开了这间屋子的门。屋内，满盆子的纸钱香灰飞扬起来，混合着燃烧的烟气和尘土，屋里变得有些灰蒙蒙、暗沉沉。
“芊芊，快收好你的东西。”诗梦说话间，已经施施然站到了门口，右手自然地曲在腹前，左手悠然反背着。远远望去，他如同浸透在阳光里的一尊雕像，身长玉立，风流无双。
诗梦似笑非笑看着距离这间屋子有一段距离的那些月影楼弟子，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这些入侵的杜尔迦教杀手。双方斗得惨烈，却只伤未亡——至少现在还没有尸体躺在地上。
“两位不请自来，在诗某祭奠故人时分贸然闯入，怕是不妥吧？”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却透着一股极为凛冽的杀意。
“哟，故人？杀了我教的弟子，祭拜你的故人。”堕冰河有些痞痞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说也得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吧。眼下这偷偷摸摸的……诗盟主做事果真是‘与众不同’啊！”
“诗某如何做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这过年过节的，不卖生人面子，地下那些朋友的面子，我希望两位最好考虑一下。”
悲白发的声音自树影幢幢后传出：“不必考虑了。我们必须带二师弟回去。你花言巧语骗了夫人和你联手。二师弟的首级刚被夫人割下，转头就没了。诗盟主真是好算计。用我们的人杀我们的人，然后来祭奠你的故人。呵呵。领教了。”
“那恐怕不行。”诗梦一本正经回答，双手却更加漫不经心地拢在了一起，钻进了袖子。
“刚听说诗盟主好像不太舒服啊。”堕冰河的眼神里有非常危险的光，“既然如此，要是不干些什么大事，都对不起送上门的机会啊。”
众人先是一顿。
月影楼为数不多的弟子极为严肃机警地凝视着数量惊人的对手。而杜尔迦教那些剩下的杀手则虎视眈眈，想动却又不敢贸然行动的姿态。
“你们在等什么啊？”悲白发冷声喝道。
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
混战中谁也没有瞅见诗梦、悲白发和堕冰河嘴角诡异而深远的笑。
由于人数实在有些悬殊，诗梦一扯领口，扬手将披风解下甩给了刚拿起兵器冲出来的柳芊芊：“替我收好，稍后再过来。”
话音落，一道灰亮的声音闪入战斗团体。
“锵”伴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响，片片璀璨闪耀中血花盛开，落在雪地上点点殷红，怵目惊心的妖冶之美。
见到诗梦战斗力实在惊人，数十位杀手分作上中下三路，齐齐攻击向诗梦。而守护在诗梦身边的人被其他杀手缠住，自顾不暇。只是不断地向着诗梦抛去焦急的眼神，甚至连叫一声“楼主小心”的时机都没有。
诗梦踏地蹿起，拧身一旋，霁月剑贴着腰间，以最简单被动的招式顺势划开。上路杀手不得不略作一退。他呵气沉身迅速降下。但见脚底下数把长剑胶着成山状，就等他空中力尽摔坠下来。却不料，诗梦以霁月剑剑尖点在了这“剑山之巅”，一股排山倒海之力瞬间倾轧下来！。
众杀手齐齐沉了一沉，剑被一股内劲狠狠荡开。此刻的诗梦正当倒插而下。中路杀手立马刺剑围攻而来。诗梦两腿一“搅柱”踢开进攻的剑，同时借力而起，持剑自胸前荡开，双足更迭，影子般在这球形包围中费了一圈。
一阵叮叮咣咣，伴随着闷闷的噗嗤声，鲜血飞溅，尸体横陈。
包围他的球形渐渐缩小，倒是诗梦周身缓缓幻化出一个光影斑斓的“球”样儿。时有血光随之而出。这时，一柄利剑在诗梦的四肢皆有敌手环伺的时候，向着他的脊背刺来。
众人大惊，却呼不出声来，也无暇分身去帮忙。
诗梦猛地向后一退，倒是让袭击的人略微愣了一下。就这电光火石的一个点点愣神，诗梦的脊背轻抵着剑尖，霍地向后一仰躺，原本抵着的现在成了他“身下的床”。这是他的双腿已经翻了上来，而那杀手只觉得手中剑万斤中，不自觉向下坠去。
诗梦借着这一点力道翻出包围，旋即又如飞鹰扑兔一般倒冲下去。一阵刀光剑影后，他的身边只留下鲜血和尸体。
而此时，其他月影楼弟子那儿也都解决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两个没解决的，在那些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诗梦风一般轻轻掠过后，对手便也已经成了死人。
众人皆惊。
身子骨脆弱如琉璃的病秧子楼主，身体内居然蕴藏着堪比神魔的力量。若是他和常人一般健康，也无“顽疾”，那岂不是悉伐都未必是对手？
这时候，弟子们再看诗梦的眼神，敬仰和崇拜中又多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诗梦很享受这种眼神。
他朝着弟子们温和地笑了笑：“大家辛苦了。赶紧找杨大夫替你们处理一下伤口。”
大家心里听得暖暖的：“我们不打紧。楼主要保重身体才是。”
有人喊道：“芊芊姑娘，快把楼主的披风拿来。”
柳芊芊忙应声走上来，迅速为诗梦盖上肩头，一边嘟嘟囔囔：“师父你太厉害了。对了。赶紧回去休息一下。东西我都整理好了。杨大夫要看到师父你这般脸色，铁定又得黑几天脸，少吃好几碗饭。”
不仅是诗梦，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
“楼主快去歇歇吧。这些琐碎杂事，不用您和芊芊姑娘交代，我们自然会办好。”
诗梦欣慰地点了点头：“辛苦大家。芊芊，你把我那个盒子和你自己的都先搬到皓月马车上。其他的交给他们吧。”
“好。”
这时候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句：“不好！梅如雪的人头不见了！”
诗梦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原来如此。这些杀手原本就想拖住我们，让悲白发和堕冰河好有所动作的。”
“想必是那两人完不成任务，急了。所以不惜牺牲那么多人。”
诗梦没表态，只是稍稍点了下头。
大家便只当这一切推测对的。
“现在怎么办？”
诗梦叹了口气：“其实本也没什么。只是，我这个楼主要失信于大家一次了。本说着，等我这边事儿完了，就给兄弟们各自祭拜死于他手下的朋友或者亲人的。眼下这……”说着，他又不自觉喟叹一声。
“楼主不必介怀。”众人急忙上前劝慰，“这尸体不应还在呢么？毕竟，属下觉得悉伐要是祭奠他夭折的儿子，应该也不会拿整具尸体。这凑合着也能用。有些事情过去多年了，大家如今也就是得个心理安慰罢了。”
诗梦轻笑一声：“你们倒想得开，是我狭隘了。”
“楼主快别这么说。”那人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您快些上马车歇歇吧。脸色真的很不好啊。”
“哦？是么？”诗梦此刻也觉着眼前发黑了。
为了不被人瞧出来，他将大半的身体都暗暗倾轧在了柳芊芊的身上：“傻徒弟，咱先撤吧。别妨碍他们做事了。”
柳芊芊在这方便早与诗梦有了默契，“嗯嗯”应声后，立马亲昵地挽住诗梦的手臂，让他倒过来的身子看起来更像是“迁就”个子不算高的自己。
随后诗梦面带浅笑，很“优雅”地上了马车。莆一入马车，他便瘫软下来，脸色几乎可见地在变得惨白渗人。
“师父，你，你看起来糟透了。”柳芊芊满目惶惶。
诗梦勉强笑了下：“我没事。大抵是又发高烧了……”
话音渐弱。
再看时，他已经不省人事。
皓月马车没有回到曾经的月影楼去。那里还没有修缮好。马车直接行驶向大别山。杨大夫比两人先行一步。诗梦和柳芊芊赶到大别山的山脚下时，他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给了驿站的车夫一些碎银子，打发他离去。
“芊芊。你师父现在怎么样？”杨大夫望了望天，眉目间又盖不住的忧心神色，“冬天太阳下山早，咱们得快些回去才行。”
柳芊芊还未来得及开口，诗梦倒先开了口：“没大碍，只是有些乏力罢了。”
“这……”杨大夫迟疑了一下，“芊芊，你……背的动你师父么？”
柳芊芊为难了一下：“可以是可以。只是……”
“我又没瘫痪在床。”诗梦苦笑着前来救场，“等她背我上去，那速度恐怕还不如我自己爬。”
柳芊芊瞪了他一眼：“师父，说句好听话会死啊？”
“嗯，有可能。”诗梦笑着从皓月马车内钻出来，柳芊芊紧随其后。
杨大夫仍然苦着脸，正要上前搀扶诗梦，却被诗梦掸开了手：“还有事情要烦您老跑趟腿。”
“那你怎么办？”
“我和芊芊慢慢走回去。”诗梦不再多言，直接吩咐自己要办的事儿，“先去近边联络咱们的人。月影楼尽快修缮起来，召回埋伏出去的人。还有，通知冰冰，让他协同孟良和坐庄举办一场‘庆功宴’。对了，一定要把副盟主柳裁云也请过来。就说是我担心冰冰一个人要管月影楼之事，还要管江湖宴会，恐怕来不及。”
“庆功宴？”
“对。昭告全江湖。其一，庆贺月影楼‘东山再起’；其二，庆贺杜尔迦教的大杀手之一——梅如雪被干掉了；其三，商讨下一步江湖大计。”诗梦似是胸闷，稍稍喘了口气，“过年大家都在忙。让冰冰自己斟酌着此事大概什么时候传达给诸大门派。不过，宴会和商讨大计……”
他加重咬字道：“那是需要从长计议的！时间一定要给足。”
杨大夫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一时半会似乎没反应过来诗梦着重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诗梦也没多解释，反而又意味深长地追加了一句：“年后事儿多。所以，楼内的人不会太多的。大部分都有任务在身。宴会实在人数不够，便去当地富绅贵族家递一张请柬，顺便借些人过来。”
杨大夫有些浑浑噩噩，胡乱点了点头。
“千万别传错了啊。”
“还有。”诗梦看着胯下脸来的杨大夫，笑道，“最后一件事儿了。联系一下小千。让他过两日来寻我。我有事儿交给他。”
杨大夫又应下了。
诗梦不再多言，转身便要上山。
“楼主……”杨大夫看了看他刚刚踩出的足迹，“你……要实在爬不动，就让芊芊背你吧。小心身体。”
诗梦闻言笑了起来，头也没回：“当年我遍体鳞伤回去的时候，那地儿那么艰险难攀，何曾有人背过我？只因任务没有圆满完成，便是回了教内，也未得一丝喘息。不许饮食之下，跪在寒冷的大雨中挨了一晚上鞭打。我不一样活下来了？”
“师父……”柳芊芊不禁上前一步，手轻轻搭在诗梦的臂弯间。
诗梦笑着拍了拍柳芊芊的手，示意她放心：“走吧。咱们回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我想雪球球这个小家伙了。”
杨大夫大大叹了口气，赶着皓月马车走了。
诗梦和柳芊芊也继续向山上爬去。才行了几步，发觉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和大人，大人肩头挑着扁担，孩童手中似乎也提着什么。
“咦？师父，那几个人有点眼熟啊？”
话音才落，那几个人似乎也看到了诗梦。大家一愣，忽而面露喜色，蹭蹭蹭蹭小跑着过来。
“哎哟~先生，可算见到您了。”
“先生好。”
“原来你是个姑娘啊！”那些农民看了看柳芊芊。
诗梦笑道：“好一阵不见了。找我有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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