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两日后，邓子敬一大早前来递拜帖，虽说是问候诗梦身体可有好转，实则是打听他的动态和意向。
“哦？邓大人，您来得早了些。”钱坐庄一身素白锦缎，圆滚滚的肚子越发明显，领口处因为脖子太粗，隐隐有野开的趋势。他一面笑着一面有些尴尬地不断将领口拉拢，免得失了体统。
邓子敬一听，脸上隐约有一丝不悦。但想到这是秦相的任务，不得不收敛住使惯了的官腔，眯着眼笑道：“哦？诗盟主还没起么？还是——他身体仍不适？”
“诶~哪的话！”钱坐庄招呼道，“给大人泡一杯好茶。”
邓子敬一时被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带着些惴惴不安的神情坐了下来。丫鬟恰好将一杯新茶递来，轻轻搁在桌子上。邓子敬为了转移一下自己微感慌乱的心绪，仔细瞥了眼面前的丫头——远山眉黛，肤若凝脂，星眸含情，举止端庄。
丫鬟可能是察觉到了异样，小声提醒一句：“大人请用茶。”
声音没有一般女子的矫揉造作，温和且不卑不亢。
“邓大人。”钱坐庄适时插话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草民底下的心腹侍女。能歌善舞，还有一二拳脚工夫，平时带出去都是用来撑场子，代替护卫的。我看，她和大人颇有缘分，不如让她陪大人聊天解闷一会儿？”
“啊，这……”
“我们楼主此刻……杨大夫可能还在号脉。”没等邓子敬说话，他又接着道，“这是楼主每日都必须完成的‘功课’。我替大人去催催，顺道把准备好的礼物先装上皓月马车，稍后便能直接出发了。”
邓子敬面上一喜：“你的意思是……你们楼主也会前去？”
“那是自然。”钱坐庄笑眯眯道，“剑歌，好好侍候邓大人。”
剑歌福了一福，低声应了句。
邓子敬目送钱坐庄远去后，以一种看宝贝的眼神看着剑歌：“剑歌姑娘。”
剑歌只是很平淡地应了句：“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邓子敬憨憨回了句：“没有吩咐。剑歌姑娘都喜欢什么呀？”
剑歌呆了呆，忽而展颜一笑：“剑歌能有什么喜欢的。主人给什么便喜欢什么了。”
“哦~那剑歌姑娘都会什么啊？”
“大人需要什么？”
“你怎么反问本官啊？”
剑歌笑道：“大人说了奴婢才好回答大人啊。”
“本官想看歌舞。听钱掌柜说你擅长这个？”
“那是主人抬举。”剑歌垂着眉目，忽而有了些羞赧。
邓子敬带着玩笑的语气：“那若本官诗兴大发，想吟诵两句……”
剑歌淡淡回答：“奴婢可以试着接一接。只是，大人是博学多才的读书人出身，奴婢不过是贱草浮萍，偶尔有幸跟着伺候主人才认识了几个字。若接的不好请不要笑话。”
邓子敬的兴致更浓了：“若本官肚子饿了，想吃些小点心呢？”
“奴婢可以去后厨取来。”
“剑歌姑娘不会厨艺？”
“会。但大人饿了，饮食自然是越快到位越好。若大人只是赏脸给奴婢，奴婢随时为您洗手作羹汤。”
邓子敬一时冲动道：“若本官问钱掌柜讨要你来跟在我身边，你愿意么？”
剑歌微微一笑：“奴婢是主人的财产，愿不愿意需问主人即可。”
邓子敬笑道：“你主人若不愿意呢？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奴婢只需要执行主人的命令就好。”
邓子敬不由地哈哈大笑。
稍顿，他瞥了眼钱坐庄刚离开的方向：“钱掌柜怎么还不回来？”
“大人请稍安勿躁。楼主体质偏弱，有时出门要注意的事项很多，行动便迟缓些。楼主早已同所有人细说过秦相的大恩，一定不会爽约迟到。”
邓子敬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知恩图报好啊~好。同你一样好。”说话间，手便情不自禁向着剑歌摸了上去。
剑歌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楼主是君子。大人也一样。”说着，视线落在了邓子敬的手上。
邓子敬忽然觉得这垂下来的目光有一丝丝寒！
他讪笑了几声撤回了手。
这时，帘后传来了一声温和的笑声：“劳烦邓大人久等了。”
话音未落，软帘上多了一只骨相清秀的手，下方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庞——诗梦正笑盈盈地看过来，剑眉星目，眸光雪亮。
瘦削的身形，略显苍白的脸色。
邓子敬略略愣了下：“诗……盟主？”
诗梦迎面走来，双手抱拳：“上次诗某身体抱恙，无奈教大人吃了闭门羹，万分对不住。希望邓大人不要介意啊~~”
“哪里的话。”邓子敬笑呵呵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咱一道出发吧。”
“好。邓大人请。”诗梦一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邓子敬迈出去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剑歌。发现剑歌正深情地凝望着自己。他一时有股子冲动劲涌上心头。但理智很好地拉住了他，免得做出出格的事情
钱坐庄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的眼神，立马道：“剑歌，我脱不开身。你陪着楼主和邓大人一起去吧。照顾好楼主。”
剑歌双手交叠，稍一躬身：“是。”
诗梦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
邓子敬先是呆了呆，随后眸子转了转，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钱坐庄只当没有看道，解释了一句：“邓大人别介意，我们楼主体质弱，身边总得跟个人以防他忽地犯了病。剑歌，楼主的衣衫斗篷都已备在马车上，你别忘了带进去。入夜若是起了凉意，记得给楼主披上。”
“是，主人。”
诗梦在一旁呵呵笑了声：“稍后还要劳烦邓大人同秦相说一说才好。免得埋怨诗某不懂规矩，随便带人进出相府。”
邓子敬笑道：“诶~诗盟主多虑了。相府丫鬟成群，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但若诗盟主不习惯旁人伺候，自家婢女当然也带得。”
诗梦颔首微笑。
秦相府。
邓子敬带着诗梦直接入了宴会雅院。这里头诸多人物诗梦都不太认得，只是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他从杜尔迦教被救出来后，参加皇贵妃的宴会时打过一个照面。
但也遇到了算得上“熟人”的人——秦云、蒙强。
“秦掌城。”诗梦主动呼唤了一声。
秦云闻声看过来，有些诧异：“邓大人？诗盟主？”
而距离他们不算远的蒙强听到动静，豁然转过身来，向着三人走过来。他的眼神紧紧盯着诗梦，复杂而炽热。
“猛将军。”诗梦笑吟吟地抱了抱拳，“上次一别，将军神俊铭刻在心。不曾想今日又得缘相见。”
秦云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
邓子敬也在观望。
两人不约而同想：这小子人脉颇广啊~~
蒙强拱了拱手：“诗盟主，在下对你也念念不忘。”冷傲的脸上竟然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诗梦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猛将军，在下从你的眼中瞧出了——想找我打架的讯息。”
他的话音还没落，蒙强就察觉到了来自他身边人的冰冷的目光——剑歌。
蒙强呆了呆，抱拳讪笑一声：“一念闪过而已。上次你带来的那位兄台，虽说瞧着落了下风，但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故意让我的。”
诗梦闻言，眼底锋利而警觉地神色不断悸动。他微微勾起嘴角，抬手遮挡阳光，半眯着眼睛仿佛是受不住这烈焰照耀。玉片似的眼皮轻轻掩盖住他眼中可能泄露出来的秘密。
“呵呵呵，这话说的……我们不过是一帮子草莽，和将军旗下战无不胜的虎翼军比，微不足道。上次左右不过是哄陛下开心罢了。猛将军莫将此事再搁置于心。”
蒙强点了点头，认真道：“诗盟主不必担心，我不会多说的。”
话锋一转，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欣赏的神色：“听闻西昌一战，诗盟主锦囊妙计辅助风大人守住了城。后来杨大人的宴会我没参加，很遗憾，想听一听关于西昌之战的详细情况。”
诗梦佯作无事随意瞥了瞥身边的秦云、邓子敬之流，呵呵笑了两声，淡淡道：“晚些有机会吧。咱们先落座，我估摸着相爷该来了。都这么站着不太好。”
秦云本想着多听听、看看，能不能得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或者把柄，却不曾想诗梦就这么风轻云淡地把话题岔开了。他刚要开口追问，蒙强却已经开口了。
他深深凝视着诗梦的眼眸：“你说得对。今儿有一整天时间。”
诗梦眼如星璨，目光清明，笑着点了下头，随即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来，他看到了一个他熟悉的人。
那个人也在看诗梦，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两人在心底异口同声唤了句：他怎么也在？
没来得及越过宴会大厅中间的过道打个招呼，秦相便已经出现在门口。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秦相双手微抬，轻轻下按，示意众人不用客气，快快落座。他的眼睛迅速扫过全场，然后在诗梦身上稍作停顿了一会儿。
诗梦含笑颔首示意。
“老夫来得迟了，累各位久等。”
座位中纷纷传出“应该的”“没事”以及各种溢美之词、祝贺之词。
“各位能赏光相府同老夫一起贺寿，老夫深表感激。在这里敬各位一杯。”说着他端起婢女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杯底倒扣向着宾客示意一圈。
众人亦随之举杯陪饮。
站在主人位后方一个角落里的小厮忽地拍手三下，高唱道：“歌舞起~奏乐~”
随着声音的飘远，两列侍女端着精美的佳肴鱼贯而入，在各个宾客座位前跪下，细细整理铺排菜肴。跟在她们身后的则是相府的歌舞伎。
竹笛洞箫等乐妓一面演奏入内，一面向周遭客人行礼，尔后落座。琵琶和古筝的乐妓则是摆了两动作表示行礼，而后也落了座。
等所有乐妓到位，宴会歌曲也进入了部分，排在这一群人最后的舞姬正式踏歌而来。
美人边唱边跳。
歌声宛转悠扬，舞姿轻盈飘逸：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浴月弄影……
诗梦瞧见自己对面，微微相错的那位老熟人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些美艳舞姬，嘴角带着狷狂邪魅的笑容。偶尔也视线也会穿过人群，看向自己。他不由地冲着老熟人举了举酒杯，嘴角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两人隔空对饮了几杯。
距离诗梦不远的蒙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闪过一丝纳闷：他们两个认识……那个看起来很邪的年轻人到底是谁？秦相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诗梦为什么也认识？这三个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宴会气氛热烈，但仔细听来多是些互相吹捧之词，极尽谄媚之言。诗梦在这场合端着架子实在累。他发现对面的某位也很不舒服，但好在他似乎找到了排解的方式——一会儿搂过这个美人，一会儿拉过那个娇儿，好不快活。
再看自己身侧——嗯，蒙强已经喝了数不清的酒，也皱了无数次的眉。
蒙强是一位聪明、厉害且很勇猛的将军。但脾气也是真的很拧！如果权贵言行有失，他敢于直接怼权贵。虽说一般小事上蒙强不得罪人，可他那个不爽的样子……谁都能看得出他的不耐烦。为此，他的为官之路并没有因为他开口少而平顺一点。
他这个“目中无人”的行为举止可太败坏人缘了。诗梦看着，在心底暗笑。
可转头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面临的应酬，暗笑不由地转化成了一个自我苦笑——我现在也不见得有多舒服。
趁着秦相被人众星捧月的罅隙，诗梦左右扫了一眼，悄然退出了宴会厅。剑歌本欲跟上去，却被诗梦用眼神制止，示意她在此等候。
剑歌瞧见诗梦前脚刚迈出大门，后脚他对面的那个老熟人便推开了手边的美人，一起跟了出去。剑歌瞧着满心担忧，隐隐出神。更重要的是，蒙强居然紧随其后，也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这……剑歌探头张望着，偏又不敢随便跟去。
“这里是……”不知何时秦相已经走到了这边。
剑歌慌忙敛容福了福。
屁颠屁颠跟在秦相旁边的邓子敬道：“诗楼主就坐在这儿。这会儿子……”
“剑歌，你家楼主呢？”秦云插话问道。
剑歌颔首道：“楼主喝多了，刚出去解手。稍后即回。”
秦相颇有深意地瞧了一眼外头，继续一脸和蔼的笑着：“哦，这样啊~老夫上次同他小酌一杯，颇感有缘分，他能来赴宴，老夫很是开心啊。”
邓子敬立马道：“等他回来了，应该好好敬一杯给您。”
“是啊是啊。”秦云附和，“待他回来，下官寻他来敬一杯酒。下官也想好好同他喝一杯哩。”
说话间，秦相已经又被其他人拉走。
剑歌有些焦心地瞟了一眼外头……
秦府花园中。
“我又不是美女，你这么悄悄跟着，很没有风度啊~”诗梦正拢着手在花园赏花，忽地站定。阳光投射在他的长发上，泛着一层薄光。眉睫浅敛，薄唇带笑，与这园内的花交相辉映，竟生出十二分的缱绻风流来。
“挺好看的。不比美人差。”一道影子自他脑袋上方掠过，干净利落地在他身前站定。
诗梦慵懒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抬手挡了挡阳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啊，小师弟~”
诗梦啐了一口：“去！谁是你的小师弟！”
“嚯！翻脸不认账啊~”
“堕冰河，我问你正经的呢~你那边稳定下来了？”
堕冰河妖异而多情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黯淡和阴沉，他摇了摇头。
诗梦沉吟良久：“和这边有关系？”
堕冰河淡淡叹了口气，眸子深处一丝丝狠辣涌了上来：“那个老变态相比起这位，心机城府都差了很多。原本协助你成事，也是为了我自己。因此，我也有找帮手。这些人中不乏是秦相的人……”他压低了声音四下看了看。
“我原以为他们出手相助，不过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坐收些渔翁之利。我所许诺的也是自己所能支付的好处。没想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疲倦，“差点被偷梁换柱了个干净。老变态倒台后，我清理教派时，发现已有半数以上的人被这里的人所掌控。他们很不安分，盯着教主的位置就像一群野狼。”
诗梦认真听着，半晌道：“他提出招你入麾下？”
“是。”堕冰河的心头掠过一丝阴霾，“我本想暂时委屈一下，现在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我预计的那么简单。他不断地往我教派塞人。我的权利现在逐渐被架空……”
诗梦思忖良久：“你容我想想。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却不知可行不可行。我眼下自顾不暇，具体的实行还得看你那儿的实际情况，你看着调整。”
堕冰河眼睛一亮：“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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