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且乐生前一杯酒
待与佟郎依依惜别后,颜儿摇身变为一缕青烟,回到了那支雕花檀木笔中。
而那佟解元依然跪在地上没起身,坚如磐石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两位仙君离去的方向,继续叩拜送行。
叶甚绕过墙角前最后回头望去,见那人还在原地固执地拜着,不禁暗叹难得有情郎。
此刻的叶甚尚未意识到,佟解元正是她最后渡逆己之劫中重要的一个人物。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虽说这柳其实是阮誉所插,并非她自个儿动的手,但这个因是为她而种下,何尝不是冥冥中天意注定结的果?
不过,那已是太久以后的后话了。
佟家一行,到这里目的已然达成,阮誉确定四下无人,遂解开了两人身上的易容诀。
叶甚从他手中接过那支笔,歪着脑袋问:“就放我这了?”
“那不然?回头他认这张脸找上门的话,你还给他便是。”
“好吧。”叶甚爽快收进了乾坤袋中,边唏嘘道,“年轻真好,就是多情,就是敢说,就是活在当下。然而这年少时的山盟海誓最终能否作数,终究是个未知数,但愿他发达后仍记得这个‘回头’,别让这笔在我这不见天日地放下去,未免太辜负不誉难得的好心了。”
“我帮他并非因为什么好心,只是他说的话颇合我意,这会看他顺眼罢了。至于帮完以后他能否做到,那是他的选择,我不会在意,亦不会后悔我的选择。倘若失约,那他辜负的也是颜儿,不是我。”阮誉看着她微微蹙眉,面前的女子明明自己就正处于二十岁的大好年纪,张口闭口却在感慨他人年轻,听起来莫名老气横秋的。
叶甚闻言诧异地多瞧了他两眼,没想到佟解元那小子,满心满眼都扑在情情爱爱的话,居然能说的“颇合他意”?
不对劲,太师大人今日的风格,委实有点不对劲。
叶甚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出来了。
说完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太师大人盯着自己的眼神中,貌似、仿佛、大抵、约莫……有一丝哀怨?
阮誉盯着那双胜过春光明媚的眼珠子,那里头一片坦坦荡荡,无半分旖旎。他盯了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好像什么都没解释地解释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贪欢何错之有?或许佟解元不该与女鬼产生难得善终的纠葛,但单论对情爱的理解,我认为他所言非虚。”
面前女子瞪大了眼睛,脸不自觉向他靠了过来。
两人猝不及防距离拉得极近,阮誉几乎能感受到她吐气如兰扑在自己面上,不由得呼吸凝滞,心跳都漏了半拍。
却又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温温热热地覆在自己额头上,而手的主人语气问得十足诚恳——
“你该不会凌晨在泊澜屋外等我出来那会,受寒着凉了吧?”
“……”
阮誉气闷地拉下那只手,徒留某位不解风情的女子兀自在后方摸不着头脑,只身快步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那股闷气又泄了个空,神色也随之消沉了下去。
说什么佟解元不该与女鬼产生纠葛,他何尝不也对不属于自己这条道上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是以一直未曾往这方面去想,直到被佟解元一语道破——他分明在不知不觉间乐在其中,忘了自己原本的企图。
从五行山山脚下开始一路同行,穿过山径依次到泽天峰、垚天峰和钺天峰,到后山的复归林中戳穿彼此身份,再到深夜的摇光殿密室和摘星崖顶达成盟友,而后跟随下山见识了群山村落、纳言广场、圭臬二州……还有最早在天璇殿上,他在那人掌心写下笄礼仙印的一面之缘。
可是道破了又能怎样,对方明显对他没动这心思。
他不敢说,亦不知道有没有必要说。
说了就意味着他要放弃……
他不否认自己在意的人,却无法肯定这份在意,能否超过对那件事的在意。
果然人除了贪欢,还贪那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果然人明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还是想试试。
然而那股泄掉的闷气在告别佟家回到寨子里后,又腾地膨胀了起来。
最近两人为了盯紧那泊澜,早出晚归地奔波于臬州与定胜山之间,如今总算得以告一段落,叶甚便寻思着休整几日再出发,刚好在附近山里这一带打打转,把答应人家除祟设阵的事给办了——当然需要动用仙力时就轮到她当甩手掌柜让阮誉出力。
阮誉对此没有意见,交涉技不如人,多出点力是应当的。
他有意见的是,风满楼了解到两人接下来打算在自己的地盘上走访,提出也跟着同去帮忙引荐,顺便长长见闻,而叶甚一口答应了。
瞧瞧!一口答应了!
从未见她答应自己什么事答应得如此干脆过!
想想他与甚甚好好的二人行,第三人硬要冒出来横插一脚,太师大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更气的是——虽然他非常不想承认——在接下来几日三人行中,他发现自己倒更像是那个横插一脚的第三人。
叶甚和风满楼,最大的共通之处便在于两人都有一副在人群中吃得开的外向性子,风满楼甚至比她更胜一筹,再加上她重生前本就与对方是至交好友,以致于同行时她仿佛回到了当年,只顾着与大风谈笑风生,除了需要动用仙力,往往忽略旁边还有一人在。
阮誉倍感不平。
不平于甚甚认识这人尚不满半月,哪来这么多老友叙旧般的天可聊。又眼见风满楼走到哪都能自然讨村民喜欢,像极了甚甚,却与他有壁,他理解不了这种熟稔的相处方式也难怪。
思及此处,又倍感失落。
叶甚哪里想得到太师大人的心眼正自顾自转得活跃,比他们转过的山路十八弯还曲折?她庆幸带着大风一块走访还庆幸到来不及呢。
新线索被挖出来的时候,叶甚当场拍掌庆贺,搞得其他人一脸莫名。
新线索是他们走访时,从几位药农口中了解到,天璇教近两年一直派弟子在南方各城购置一种叫奈何天的稀罕药草,也曾来他们那采买和打听。
庆贺不足片刻,接着听说天璇教低价半收半抢这药草,叶甚眼角又抽了抽。
这操作不意外,太不意外了。叶甚颇为肉疼地自掏腰包,如此一来彻底掏了个干净后,总算按正常市价填补上了这个窟窿,哄得药农将负责购置的黑心买家描述清楚,用留音石记录证词自不必说,还收获了盖有天璇教印戳和修士本人签章的一纸契约,堪称意外之喜。
阮誉好不容易逮着了插话的机会,忙问她这是何物。
奈何天她熟啊,太熟了。叶甚心里苦笑,这可是重生前助我覆灭天璇教的一把利器,原来早被范人渣用在自己人身上了。
“你生平想必都在研究怎么提高仙力,估计不曾研究过削弱仙力的法子罢?这药草便有这个能力,我在……一本杂录中看过它。”叶甚不好说那本杂录是她当年杀了叶无疾后,从他藏东西的密室里搜刮出来的,选择避重就轻解释重点,“此名奈何天。在五行山上没有的,它须得在南方气候湿润的地带才长得出,且多隐匿发于山林深处,并不好找。”
又问有何用。
“针对修仙之人用的。”叶甚叹了口气,将记忆里那段被她用得纯熟的文字娓娓道来,“将奈何天燃成粉末,掺在蜡烛或是熏香中,会随气味被吸入人体,黏附于仙脉壁上,易堵塞仙脉,短则造成仙力使用不稳,时间长了甚至导致仙力会停滞不前。普通人不受影响,还会把它当做名贵熏香来使,高阶以上的修士呢仙脉净化能力强也无所谓,不过普通修士就……”
她话没有说完,但看着阮誉眼露惊异后又归于了然,便知他心里已大致有了跟自己一样的数。
天璇教中会购置这种看着损己的药草还能有谁?必定是范以棠。
所以星斗赛上的那些武斗考生频频失误。
所以焚天峰上修至中阶的弟子人数锐减。
考虑到风满楼在场,这一发现两人暂且都默契地先压着不谈。
但叶甚心里还有别的想法。
奈何天能对修士造成损害,正是与天璇教不合的普通人求之不得的宝贝。当年她代表的叶国皇室,与风满楼的民间起义团定胜阁,之所以最终能推翻天璇教,多亏了提前用这样宝贝削弱了对手的力量,才得以成功。
说来讽刺,奈何天虽然是至宝,可它的作用却是叶无仞的弟弟,被所有人视为草包五皇子的叶无惜发现的。
叶无惜和叶无眠一样,对皇位没有兴趣,甚至比叶无眠更没有兴趣,他唯一的兴趣在他的父皇和母妃眼中是十足的草包——摆弄花草。他常年住在四季温暖如春的扶荔宫,据传是某个前朝留下的遗宫,本用于宫人栽种奇花异木和培植南方佳果,结果他接手了过去,堂堂皇子在那方寸之地当起了一介花奴,当得不亦乐乎。
因他这副与世无争的性子,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都没当回事,仅仅随便记在了杂录中,被大皇子叶无疾无意中看到,暗中偷了去,藏在自己钟离宫的密室里。后来叶无疾被她化身的假叶无仞所杀,这才发现了这个秘密,至于叶无疾生前用这个秘密做过些什么事,她就不知道了。
但她这会联系起那一晚,她与阮誉各自跟踪叶无仞本尊和范以棠,撞见这两人在钺天峰密谈,并不难猜出几分。
叶无疾直到她当街遇到拦轿的何姣后,才被她所杀,这会活得好好的,那本杂录自然还在他手上,那个“自己”既还不懂奈何天的功效,叶国皇室就没发展出在民间大量购置此物的风气。而范以棠竟在她之前同样干过这事,那原因只能想作他与叶无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从叶无疾那处得知,暗中用奈何天来排除异己。
当时努力辨认叶无仞的口型,确实有看出她提及了“叶无疾”三个字,现在想来,十之八九是叶无仞不知怎么发现了自己皇位的最大竞争对手叶无疾,居然和天璇教太保有来往,怕是坐不住想亲自跑来拉拢为己用。
可惜从那晚不欢而散的结果来看,叶无仞绝对在范以棠那碰了一鼻子灰。
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但叶甚还真没想到,拔出范人渣这根萝卜,居然带出的泥来自叶国皇室。
不论这其中利害关系具体到底如何,但奈何天一出,已足够证明她之前的猜测不假,两者之间确有关联。
而这关联,莫非真与她的死还有被下销魂咒有关?
叶甚收回下意识摸向头顶的手,发出轻不可闻的冷哼。
若真有关,那她当年杀叶无疾那人渣,可杀的太不是时候,也太不对方法了。
杀早了。
也下手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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