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义当前
朝乾宫内,一片死寂。
父子二人僵持着,姬玄晖自是不肯轻易放过沈连,他在等,等姬凛给一个说法。
足有半晌,姬凛才从沉默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老大,不是我非要偏着阿连,可沈家,就剩他这么一个独苗了,他不会打仗,就召他回京。老沈为什么死的?老沈为了救我!我要是真杀了他儿子,怎么对得起老沈?”
姬玄晖知道姬凛这些年对沈连的偏爱,事出有因。
北邺举兵时,还不是现在的北邺,南景显现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邺将士再骁勇,伤亡也在所难免,沈观之死,始终是姬凛心中的一根刺。
争抢江北,北邺付出的代价不小,那一战南景晋安侯带着晋陵黑骑,硬生生将北邺的兵马打退了,就是那时,沈观留下断后,郎正丰拿他的脑袋祭了军旗,姬凛连他的脑袋都没抢回来,只找回了一具无头尸身,死前还曾遭过虐杀的尸身。
四肢尽断,如遭凌迟,血肉模糊的身上没剩下几块好肉,姬凛还是凭着他盔甲内,沈夫人绣上的“平安”二字,认出了他。
彼时,沈连还在襁褓中。
父子相知,姬玄晖晓得姬凛的性格,义字当头,他护着沈连,偏爱他,甚至封他郡王,赏赐封地,赐的就是曾经他爹战死的江北一带,都是因当初对沈观的亏欠。
连景殊如今还活着,还在太子府,都是因景殊的母亲曾是邺人,姬凛没杀他,因由便出在这儿。
又是半晌的沉默。
姬玄晖淡声说:“您欠下的人情债,要玄睿拿命来还么?沈连靠着父亲的荣光活到今日,他到底做下什么事,才能抵消掉这份荣光?”
“老大!”姬凛遽然严厉起来,沉声说:“老二也是我的亲儿子,我怎么可能看着他死?但眼下老二既然没事,便将阿连放了吧,日后严加管教,如何?”
姬玄晖懂了。
姬凛之所以能在这里与他讨价还价,是因为姬玄睿还活着。
可景殊现在还在太子府躺着呢,若是没他,姬玄睿是死是活,还真不好说。
“他伤了孤的人。”姬玄晖回绝得委婉,语气却不容置喙。
姬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姬玄晖说的是景殊。他其实根本没拿景殊当回事,留他一命也好,塞进太子府也好,都只是个南景送来的质子而已,若非他母亲的缘故,姬凛早将人杀了。
“你是想为南景来的那小子出气?”姬凛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这下更好,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
姬玄晖忖量须臾,加重语气:“他救了玄睿。”
“行,算他一功。”姬凛说,“那给他另开府邸,赏些别的,如何?”
姬玄晖一怔,随即断然否决:“不行!”
姬凛:“那你想怎样?”
言外之意,只要能留沈连一命,他不介意抬举景殊。
姬玄晖垂眸犹豫,他仍有不甘,但姬凛明摆着一定要保住沈连。
“沈观救您一回,您护沈连至今。”姬玄晖说,“景殊亦救玄睿一次,这份恩情,父皇也该记得。”
他讨了份人情债。
姬凛寻思了片刻,是这个理,便也点头应允,“好,朕许他一件事,情理之中,不得危及江山社稷。”
姬玄晖颔首,算是同意,他俯身告退,临走前,说道:“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他必死。”
杀机毕露。
姬凛苦笑着应下了。
姬玄晖说到做到,回府后,便命人将钉在地上的沈连弄出来,直接送进宫里去。
陈安跟着回来,先是召太医,将沈连安置妥当,才回朝乾宫去复命。
听着陈安的回禀,姬凛还坐在那,脸色不怎么好看,长叹道:“老二的性子直,当年他说阿连推他入水,朕其实信了七分,才将人交给老大照看,谁能想到……他到底想干什么?”
陈安立在他身侧,轻声说:“不管他因何生出这般心思,陛下啊,纵子如害子,小郡王也是这般,他实在是…无法无天,太子殿下发怒,也是人之常情。适才在太子府内,奴婢瞧见睿王了。”
“老二怎么样了?”姬凛追问。
姬玄睿也是他亲子,却险些丧命,他怎能不心疼?
“活蹦乱跳呢。”陈安笑说,“可如殿下所说,睿王殿下昨日当真遭遇不测呢?沈老将军为陛下和北邺而死,他的儿子却杀了睿王殿下,恐怕连沈老将军自己,都不会认这个儿子了吧。”
姬凛沉默下来。
他顾念着旧情,顾念着恩情,还了这些年,抬举着沈连,险些换来了丧子之痛,他哪里能不生气?不过是强压着火罢了。
陈安又说:“适才小郡王入宫,还嚷嚷着要见您,让您主持公道呢。”
良久,姬凛才说道:“伤的重?”
陈安摇了摇头,“皮肉之苦。”
“嗯,待太医诊治后,将人送府上去吧。”姬凛眼底尽是漠然,显然没打算去见他,甚至要将人打包扔出宫去了。随即又唤住陈安,“等等,老大府上那个景殊,如何了?”
陈安沉吟须臾,“不曾见过,太子府上下,对此人讳莫如深。”
姬凛双眼微眯,隐隐察觉他儿子待此人的不同寻常,片刻后,又说:“好歹是老二的救命恩人,赏吧。”
陈安应声,“奴婢明白。”
待人去殿空,姬凛孤身坐了良久良久,才忽地捂住眼,复杂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长叹道:“老沈啊,我对不住你。”
——
沈连从太子府被陈安接入宫中后,着实松了口气,他都是些皮外伤,太医看诊后,陈安又来了。
“陈公公!陛下来了么?”沈连忙起身问道。
陈安只笑,说:“陛下口谕,阆郡王若无事,即刻回府休养。”
沈连蓦地怔住,难以置信道:“什么?”
“陛下说,命阆郡王回府休养。”陈安重复。
沈连愣着,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放肆胡闹惯了,回回都有姬凛给他料理后事,甚至泯江惨败,都有关越山和姬玄晖挨个去顶上,没人拿他问罪。
这一切都是因有姬凛压着,沈连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这样行事。
可现在,姬凛显然厌了。
沈连勉强笑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谁对陛下说……”
“小郡王。”陈安笑眯眯地打断了他,“请回府吧,奴婢自会遣人相送。”
沈连面上的血色彻彻底底地褪下去了。
陈安状似无意般俯身道:“伴君如伴虎,荣宠有尽时,行事留些分寸,小郡王便还是小郡王。”
沈连哪里听不懂他隐晦的提醒,不,这不是提醒,陈安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北邺皇帝,他今日,是来警告自己的!
陈安说罢便转身而去。
沈连垂着头,面色阴鸷,狠狠咬了咬唇。
他有些胆战心惊,浑身都冒出冷汗,虽怨怼姬凛,可他更明白,如果姬凛当真不再护着他,那他这个小郡王在北邺,什么都不是!
——
姬玄晖从宫中回来,又去瞧了眼景殊,见人还睡着,便没作声,又退出了门。
“哥,你回来啦。”
姬玄睿正好从厢房出来,压低了声,蹑手蹑脚地走到姬玄晖身边,说:“我听说你入宫去见爹啦?那个沈连,怎么处置的?”
姬玄晖将人带到院子里,离房门远了些,低声说:“父皇要保他。”
姬玄睿面色一变,立马道:“还要保他?他差点杀了我!不行,我要进宫去问问父皇,昨日我要是死了,他是不是就直接当没我这个儿子了!”
他越说越委屈,眼眶都红了一圈。
姬玄晖蹙眉将人拦下,“谁告诉你,孤要放过他了?”
姬玄睿一愣,“那父皇……”
“父皇答应孤,下不为例。”姬玄睿略微勾唇,眼眸蕴着沉冷,杀意融在其中,他淡淡道:“可沈连不会消停的,沈氏的荣耀,早晚有消磨掉的那一日。”
姬玄睿似懂非懂,想了想,问:“爹到底为什么这么护着沈连?沈老将军是沈老将军,他立功了,他儿子就能杀我?”
“大概,”姬玄晖唇线微绷,顿住须臾,往屋内瞥了一眼,似是而非道:“死人的债,最难还吧。”
人若是一死,万事皆空。
“还有,你当年落水一事,为何不与孤说?”姬玄晖忽地想起这事儿来。
姬玄睿心虚垂下眼,扭扭捏捏,半晌才说:“我不是告诉爹了嘛,可他不信,我提了几次,就没敢再说了,那时候要是告诉你…”
姬玄睿停顿片刻,认真道:“以那时候哥你的性子,可能会直接把沈连扔冰窟窿里游一圈,我看爹那么护着沈连,所以就…没敢说。”
“……”
姬玄晖启唇,又哑然失语。
他还真干得出来。
幼时的姬玄晖虽说也比同龄人沉稳些,但不懂隐藏锐气,锋芒毕露,真要让他知道沈连故意推弟弟下水,把他扔冰窟窿里都是轻的。
还得给冰窟窿封上。
半晌,姬玄晖微微动了唇,轻声笑说:“蠢东西。”
姬玄睿挠了挠头,讪讪一笑,又指了指屋里,说:“他,不会死吧。”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姬玄晖反问。
“我也不是…”姬玄睿抿了抿嘴,小声说:“也不是非让他死,他和…南景那些人,好像不一样。再说,这回他救我在先,我自然领他的情!”
姬玄晖轻声说:“他会好好活着的。”
玄睿确实是比他更像父皇一些,连性子都那般像,容易心软,还看重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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