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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回佳人恨灵剑怨


叶芦芝倚在树下,莞尔笑道:“除我之外,有没有别人觉得……你特别让人欲罢不能?”

        “说不定就只有你。”纪莫邀有些心不在焉。

        叶芦芝用手指划过红唇,低叹道:“每次想到这一点,我便深感遗憾。”

        “行了……”纪莫邀用手肘撑在树上,“难得见一面,还要跟我说这些驾轻就熟的废话。你不是真心想说,我也不是真心要听。”话毕,他放了一片薄荷叶到嘴里。

        叶芦芝掩口而笑,“讨厌,被你看穿了……见是你,我就懒得追究。”她将手从嘴上移开,温柔地从纪莫邀的手背一路划到他的肩膀上。“毕竟,你比常人多出一只眼睛,不是吗?”

        “我以为你也能慧眼识穿伪君子的衣冠——原来是浪得虚名吗?”

        叶芦芝媚笑道:“你这人,怎么骂自己是伪君子呢?何况我这双慧眼只能对一般人奏效,对你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见到你,就算什么亏心事都没做,也怕被你看穿。”她凝望纪莫邀的侧颜,伸手托起他的下巴,“你能看穿人,人却看不透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是推心置腹的知己吧?可我还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纪莫邀并没有从叶芦芝手中挣脱,“你知道得还不算多吗?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天底下被你看得通透的男人难道还少么?缺我一个,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啧,凡夫俗子怎能跟你比?我只是想说……”叶芦芝将手收回,按在胸前,“不被人了解,难道不孤独吗?如果有人能知你心声,难道不好吗?”

        纪莫邀冷笑,“别说得好像你在忍痛割爱一样。”

        “那我就是爱替你操心,有什么办法?”叶芦芝浅笑,“我也真会给自己找麻烦,明明已经分身乏术,回去后也不知要费多大劲补偿钟郎。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没这份心,身边也没这样一个人。”

        纪莫邀苦笑抬头,“这个人还是不存在比较好。”

        叶芦芝皱起眉,略带哀怨地望着纪莫邀,但没出声。

        纪莫邀见她不说话,便推了推她的手臂,道:“时候不早了,难道就打算在这里闲话一晚上?”

        叶芦芝恍然大悟,“对,你还真是提醒我了,我们还是赶快……”

        两个人如鬼魅般消失在树丛后。

        那便是温嫏嬛和陆子都看到的最后一幕。两人目瞪口呆,欲言又止,甚至还没能将纪莫邀和叶芦芝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大、大师兄他——”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背后“嗖”的一声怪响,从剑阁中飞出一支箭,掠过二人头顶,再“咚”一声插在正厅的柱子上。

        祝临雕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随之便是宾客们尖叫与跌倒的混乱。

        “兰锋剑!”不知是谁先反应了过来。

        赵之寅一声令下,同生会的弟子立刻手执兵器,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上了阁楼顶上那个白发飘飞的老贼——兰锋剑就在他手里。

        “是龙卧溪!”一个年长些的弟子喊了出来。

        只见龙卧溪悠然一笑,从阁楼上飞身一跃,消失在了张灯结彩的上元夜里。

        刚刚蜂拥而上的一众弟子立刻四散入城追捕。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温枸橼舒了一口气。尽管她的视线在窗子之下,但她感觉得到四周已经静下来了。

        “数到六十,然后再出来——如果我今年二十五,你数二十五就够了。可惜我也不年轻,没那么容易甩掉追兵。”

        龙卧溪走之前是这样叮嘱她的。

        “幸好他还不算太老。”温枸橼收起双腿,灵活地向上一翻,坐到了木架上,“不然我的手就要断掉了。”她来回注目窗台上的机关和射出暗箭的开口,想到那支箭平行从自己身上掠过,不免还有些后怕。她扶着吊起木架的绳索站了起来,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几个来回,然后向上一扑——跳出了屋顶的开口。

        阁楼终究太暴露,她决定找个地方暂避。环顾四周,仅隔一条走廊的后花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她从屋顶上一个翻身,滑入草丛。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能见到花园里有一副空着的秋千,仍轻微地来回摆动着。

        园外传来脚步声,温枸橼忙缩入隐蔽处。

        “咦?”一个声音在近处说道,“人呢?”

        温枸橼即刻冒出一身冷汗:不是因为怕被发现,而是因为这声音、这声音……她不受控制地拨开眼前的枝叶一看——真的,这真是令她六年来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亲人。

        “葶苈!”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完全忘了自己随时会遇险。

        葶苈吓了一跳,茫然四顾,“谁在叫我?”

        “葶苈……”温枸橼没有现身,“你不认得我了吗?”

        葶苈呆住了。“一、一姐……?”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姐,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为什么……”

        “别过来!别让人看到你和我说话……否则同生会不会放过你的。”

        “这……啊,二姐就在附近,我现在就去叫她过来!”

        “别!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走。”

        “一姐……”葶苈无比落寞地站在原地,低头道:“二姐告诉我,你来了两次无度门,可都没见到我们。现在好不容易终于、终于……结果你又……”他哽咽了。

        “葶苈,你现在都……这么高了。嫏嬛也一定长大了……”温枸橼笑道,“别怕,待我了了手上的事,就立刻去无度门找你们,到时就可以……”她自己鼻子也酸酸的,但她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哭出声来。

        两姐弟隔着一层树木,双双泪流满面。

        花园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温枸橼二话不说便逾墙而出,扬起一阵香风。

        葶苈立刻脱下外套跳到草丛里,用尽全力鼓风驱散枸橼的香味。

        果不其然,几个同生会的弟子冲到园中,一眼就见到树丛里的动静。带头的冲进去一手便扯住葶苈的头发,将他拖了出来。

        “好痛!”葶苈叫道。

        有个人认出了葶苈,“邢师兄,这是无度门的小师弟。”

        “无度门?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呃……我、我刚才见有只老鼠跑了进来,就好奇想走近看一看。结果你们一来,就吓跑了。”

        “有见到可疑的人吗?”

        葶苈连忙摇头,“没有。”

        那姓邢的终于松开手,骂着偷剑贼走了。

        葶苈如释重负,四肢瘫软,坐在地上,“骇死我也……”

        那群人走远后,背后竟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为何撒谎?”

        葶苈仿佛被一把冰刀插入背脊,浑身发冷。

        那人不动声色地移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不说话啊?”

        葶苈转过头一看,立刻“啊”地叫了出来:眼前这女孩,全身上下仿佛罩着一层淡蓝的薄纱。圆月下,她的面色像清晨一样泛着青光,全无半点血色。

        “你、你是谁……”

        女孩不高兴了——“你还没答我话,怎么还套起近乎来了?我住在这里这么久,从没见过你,应该是你先报上姓名吧?”

        葶苈语塞,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是惊雀山无度门的弟子温葶苈,适才冒犯,实在抱歉。”

        “无度门?”女孩微微吃了一惊,“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只长了三只眼的妖怪?”

        葶苈有时觉得,纪莫邀若真的是一只长着三只眼的怪物,可能还省事些。“不是,那是我大师兄的外号而已。他没有那么多眼睛。”

        女孩并没有继续追问,“我叫小青。”

        一听就知道不是全名,真是狡猾啊。葶苈心想。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骗他们吗?你跟那个人说了些什么?”

        葶苈心头一惊,问:“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小青摇头,“你真好笑。我若听到了,哪里还要问你?我只见到你像个傻瓜一样对着树丛说话,然后那个人就飞出去了。你认识那个人吗?我见外头上跳下窜的,是在找什么吗?”

        葶苈压低声音提醒道:“你可什么都别跟人说!”

        “放心,我不喜欢拿别人的秘密寻开心。”

        葶苈转了转眼珠:可不能随便将一姐捅出去,更何况面前是一个陌生人。“那正好了,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拿秘密寻开心。所以那个人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

        “你……”女孩生气了,青蓝的脸上泛起了紫色。

        正在这时,园外传来了陆子都的声音——“葶苈!”

        救星来了!

        葶苈正要借口失陪,谁知那女孩动作比自己还快,一听到来人,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入迷宫般的花草深处,不见了踪影。

        陆子都一见他,便松了口气,“你果然在这里,葶苈。你二姐都担心死了。”

        葶苈急忙与陆子都会合,可又忍不住回头,看那月下摇曳的秋千上晶莹的蓝光。

        小青难道……也不想被人看到吗?

        嫏嬛立在通往书斋的石桥上,来回踱步。

        他应该在这里吧?

        本来该由她去找葶苈的,谁知陆子都非说来往的人太多,不安全,于是让她就近来唤纪莫邀。

        她在波平如镜的水塘里与自己黑漆漆的倒影对视,耳边还能听到不少同生会的弟子穿梭在大宅里外。自己所在的这一头仿佛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书斋里没点灯,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人。他难道去了别处?

        嫏嬛满腹狐疑地来到书房门前,将手举起,却又放了下来。“黑灯瞎火,确实不像有人……可那两个人又会去了哪里呢?”

        正在徘徊之时,门竟自己开了。

        嫏嬛定眼一看,惊见叶芦芝香肩半露,粉汗淋淋地与她迎面撞上。

        “啊!”叶芦芝略略吃了一惊,“是惊雀山的小美人。”她理了理发鬓,将滑落在胸前的衣服拉回原位,若无其事地从嫏嬛身边走过。

        嫏嬛见她双颊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心突然坠进了深海,喉咙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得发不出声音来。

        纪莫邀……纪莫邀在哪里?

        依然开着的书房里走出第二个人。

        嫏嬛呆立原地,瞪着大汗淋漓的纪莫邀。

        他的两手正利索地收拾着衣领,见到嫏嬛时也只是抬了抬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

        嫏嬛正要开口,嘴唇就被纪莫邀细长的手指按住——

        “你什么也没看到。”他平静地嘱咐道。

        嫏嬛轻轻推开他的手,“你在命令我吗?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嘿嘿,说出来会吓到你的。”他拿出一片薄荷叶放进嘴,神色并无不安。

        嫏嬛飞快地回头瞥一眼,已经不见了叶芦芝。“就算我不说,她也会守口如瓶吗?”

        纪莫邀笑了,“那当然,出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你们在里面……算了。”嫏嬛低下头。

        纪莫邀望向远处的喧闹,问:“刚才出什么事了?”

        “听说兰锋剑失窃了。”

        纪莫邀茅塞顿开似地“哦”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来问道:“可否借你的梳子一用?”

        嫏嬛错愕了,“你怎么知道我随身带了梳子?”

        纪莫邀阴阴笑道:“你刚下马车时,鬓角有些乱,现在又恢复原样了,你说梳子是哪来的?”

        嫏嬛轻叹一声,递上了自己的木梳。

        纪莫邀在池边一边梳头,一边警觉地扫视四围。

        他的头发乱了,为什么呢?

        嫏嬛立刻后悔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心中的芽,向下长出了沮丧的根。那一刻,她的心脏仿佛被扯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至令胸口发闷,难以呼吸。整个人就跟着了魔一样,口中满是无法解释的绝望……

        子都与葶苈刚踏出后花园,就见祝蕴红神色慌张地扑了过来。

        “小红?吴迁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葶苈问。

        祝蕴红猛地摇头,“我听到外面出事,开门一看,表哥已经没了踪影。他们说兰锋剑失窃,想必一定是去追捕盗贼了。”话毕,她神色黯然地望着葶苈,眼中满是不安,“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葶苈傻了:这真是给他出难题。小红的要求实在不好拒绝,但如果不第一时间去和二姐会合……

        陆子都看穿了葶苈的矛盾,细声安慰道:“你去陪她吧。我帮你解释。”不等葶苈答话,他便风一般地消失,似是有意要留下两人独处。

        “啊,子都哥——”葶苈尴尬地向子都刚才占据的空间伸出一只手,另一手则立刻被祝蕴红牵住。

        “你的子都师兄,”祝蕴红绕有意味地望向子都的背影,“是不是喜欢二姐姐啊?”

        “咦……”葶苈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哪一件事感到惊讶:小红拖着我的手,还是她很自然地将我二姐称呼为“二姐姐”?“是、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他挠了挠后脑,“子都哥对所有人都很好,二姐自然也在其中。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何况,二姐根本就不会想这种事。”

        祝蕴红抿着嘴,仿佛在为一番雄辩蓄力,“就算你二姐姐现在心如止水,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让她心泛涟漪、面如熟桃的人吧?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历,谁都不例外。”

        葶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祝蕴红也靠得越发近了。“带你去个没人的地方。”她前后晃着葶苈的手臂,面上满是纯真的兴奋。

        两人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个亭子里。

        “我有时会一个人来这里,看看天、吹吹风。”她倚着柱子坐下,顺手牵葶苈坐到自己身边。

        葶苈拘谨地坐在冰冷的地上,问:“你表哥不是总陪着你吗?怎么会一个人?”

        “别提他了。”祝蕴红托起腮,语气僵硬,“他要念书习武,哪里有时间陪我?何况就算有时间也不济事,他脑子里又没什么有趣的点子,下盘棋也要让着我,没意思透了。”

        “原来祝掌门的宝贝女儿也有这么多烦恼啊。”葶苈打趣道。

        祝蕴红嘟着嘴锤了葶苈一拳,再次向他移近,面带羞红地坦白道:“所以我才想让你来陪我。我真的好孤单、好郁闷……”她忽然箍住葶苈的手臂,将头枕到了他的肩上,央求道:“葶苈,留下来陪我几天吧。我求你了,别这么快走,好吗?”

        葶苈说不出话来了:一股灼热的血液直从丹田涌上心头,再被咣当咣当乱跳的心脏泵上大脑,烧得他脸上唏呖呖地冒汗——真是个七窍生烟、飘飘欲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禁自问。就在不久之前,他,温葶苈,还是被长辈们照顾的小弟。而现在,一个如此娇柔可爱的女孩正靠在自己身上,央求自己为她留下。一瞬间,他成为了可以左右他人悲喜的人。他觉得自己忽然高大了起来,不再是那个笨拙幼稚的小孩了。

        葶苈侧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祝蕴红:原来她的眼睛这么漂亮,头发这么柔滑,就像丝绸一样淌在他的肩上。他第一次这么详尽地凝望一个女孩,巴不得看尽她俏面上每一寸肌肤,可看过的地方又忍不住再看一遍,她的眼睫毛、她的嘴唇……没完没了,看不完。她实在太可爱了。假如这一刻可以停顿就好了,那我就能无休止地看着她、陪着她。即使下一刻就死去也无所谓,毕竟我是望着世上最俏丽动人的面孔离开人世的。我无憾了。求求上天,别让我失去这如梦如幻的感觉、别让我失去她……

        葶苈一下子想出了许多感性的话,自己还丝毫不觉得过分。即使肉麻得不行,也不敢轻易忘掉,而是小心地藏在心中——不,根本就藏不住!他心中什么都放不下,满满的都是祝蕴红的玉肌桃面、明眸朱唇,根本没有位置留给“羞愧”这种可笑的东西。

        祝蕴红见葶苈不说话,顿时眉梢带喜,便凑到他耳边,吐着温暖的气流问道:“你这是答应我了吗?”

        葶苈难为情地低下头。

        胸中千言万语,竟被一个让他后悔万分的答案捷足先登——“这个要问大师兄,我做不了主。”

        话音刚落,祝蕴红便“唿”地从他肩上挣脱,略带诧异地反问:“你说不了算吗?”

        三言两语,将两个少年从朦胧的美梦硬生生拉回现实。彼此内心都为葶苈的人微言轻感到深深失望。

        “要不……我去问一下?”

        祝蕴红怵了,“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吧?”

        “不怕,有二姐在呢。”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丝毫不觉得异样,却不知自己又将祝蕴红的失望加深了一层。在葶苈看来,大师兄虽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怕,但还是让他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恐惧。而目前能有效保护自己免受大师兄非难的人,就只有二姐。“我、我去去就回,你等我啊!”葶苈丢下祝蕴红径自跑开,似是有意避免让她看到自己在大师兄和二姐面前那不甚伟岸的形象。

        温枸橼独自走在阴暗而狭窄的街巷中。龙卧溪已经约好在城外的树林里等候,可她却没有心力去加快脚步。

        那老泥鳅也算义气了——假如兰锋剑在自己手里,一定一溜烟夹带私逃,才不理会是谁千辛万苦帮忙偷来的……不,这不重要。

        忆起与葶苈相见的一幕,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张被枝叶遮隔、支离破碎的面孔,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六年了。葶苈啊,你可知我是怎么度过的?

        “急着去见你的老泥鳅吗?”一个肩膀很宽的黑影挡在她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温枸橼大惊失色,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我和他约了在城外见面,你可别耽误我的好事!”

        “你的事我耽误不得,那我的事呢?”宁孤生恶狠狠地反问,“兰锋剑本应在你手里,怎么让他拿了去?你难道打算让龙卧溪再次逃之夭夭?”

        “我自有盘算!倒是你,怎么跟我来到这里了?”

        宁孤生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还自有盘算?别装从容了!你在那老贼面前还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成天气急败坏。”他缓缓走到温枸橼身前,用手指撩了一下她的发鬓。

        温枸橼又退了一步,假笑道:“他都六十岁了,谁在他眼里不是小孩子?

        “假如,”宁孤生将手摆在温枸橼肩上,“你有一个周全的诱捕之计,只是暂时让他拿走兰锋剑,我一定不会介意。谁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大动干戈呢?”他顿了顿,忽然恼羞成怒地捏住了她的肩膀,鼻子里喷出灼人的气焰,“但如果你因一己之私而另有所图……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话音刚落,他用力将温枸橼推到墙边。

        温枸橼比谁都清楚——这才是宁孤生的真面目。平日里那个略带乖戾但依然能够相处的男人,只不过是野兽用于伪装的皮囊而已。

        “你能保证今晚将兰锋剑交到我手上吗?”

        “不能。”

        宁孤生“啪”地就是一个耳光——“你给他这么多时间,傻子都知道尽快卷剑私逃。你凭什么相信他会等你?”

        “他答应了等我的!我们会……”

        “啪”又是一掌。

        “鸡鸣狗盗之徒的话你也信?”

        “当然信了!”温枸橼喊道,“谁叫我也是同道中人呢?!盗亦有道,你管我怎么……”

        宁孤生将她的脸按在墙上,又扯紧她的头发,硬生生地逼她仰头用余光看自己。“说,你是不是到处跟人讲,你是温言睿的女儿?”

        温枸橼痛得几乎睁不开眼,艰难应道:“我、我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偷寻找家人!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迟早会帮你一家团聚,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呢?是你信不过我吗?还是说,我对你的恩情不值得你继续再为我卖命?”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会……”

        “当年你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是谁不计后果地收留了你?又是谁教你轻功,让你能名扬四方?”

        “是、是你……”

        “我告诫你,温枸橼,”宁孤生钳住眼前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警告道,“如果你敢背着我有什么小动作,就别怪我对你弟妹不客气了啊。”

        他是怎么知道的?

        温枸橼一听,面色惨白,“不、不要……”

        宁孤生摇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至于龙卧溪,我保证也不会让他好受。”话毕,他终于松手。

        温枸橼立刻转身跪下,恳求道:“别,你别伤害我弟妹……他们是我的命,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一定会盯紧龙卧溪,你放一万个心。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为自己的轻率而悔过,你已经成功了。我求你别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宁孤生气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看得出他一直在试图冷静,但最终失败了。“无辜?!”他一掌将温枸橼推倒在地,“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个东西。就算我救过你、甚至将毕生所学教给你,你也只把我当成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每天围在你身边打转,巴望能得到你的青睐。可龙卧溪那老贼呢?才跟你认识几天,你就处处为他说话了?无辜?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字眼?温枸橼,你不要自视过高了,就凭你也想为那老东西求情?你也不要以为我永远都是对你大献殷勤的傻子——如果龙卧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你的信任,试问我又怎么能容忍你多年来对我忽冷忽热?”

        温枸橼并未为他激烈的言辞而感到惊讶。应该说,他的反应正好印证,自己多年来的戒心并非无中生有。她没看错,宁孤生是一只能随时撕破温驯面具的野兽。

        宁孤生凑到她耳边,假意温柔地说:“温枸橼,我希望你明白一点——你是我的女人。”

        温枸橼只觉得头颅被他的声音冰封,动弹不得。

        宁孤生再次扣住她的喉咙。

        一阵阴风穿城而过,天星若隐若现,一切都将温枸橼带回六年前的那个夜里。

        宁孤生的手逐渐下移,按在了温枸橼的胸膛上。他的另一只手抹过她的肩膀。

        温枸橼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欣赏猎物的肉食者。满月的夜晚终究令小狗变成了饿狼。她试图伸手去扇对方,可却扑了空。

        宁孤生开始随意地拨弄她的头发,无声地嘲弄彼此曾经定下的底线。他望着日思夜想的美餐,饥渴难耐,心里竟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耐力来。对着令自己热血沸腾的女人保持冷静?他早就受够了这种懦弱的活法。

        已经筋疲力尽的温枸橼,在宁孤生如千斤巨石的压制下,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六年前的奇迹,真的不会再发生了。

        她绝望了。

        一阵怪风吹过,宁孤生的肩膀颤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吧。

        随之便是“叭”一声闷响。宁孤生惨叫倒地。

        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温枸橼迷蒙的视野里。

        “太肮脏了。”那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幸好被我看到。”

        宁孤生翻身跳起来骂道:“哪里来的擀面匠?”

        那人一愣,“你说什么?”

        宁孤生懒得废话,举掌就打,“哪里来了个多管闲事的——”

        那人“唿”一声将棍子横在了宁孤生的脖子上,眼睛却依然直视前方,冷冷道:“你可以侮辱我,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棍子——它不仅仅是用来擀面的!”不等宁孤生回骂,他便一棍子敲在对方脑门上。

        宁孤生应声倒地。

        那人轻轻地“呀”了一声,似乎后悔自己下手重了,还一脸严肃地自语道:“这人怎么不禁打?这种底子也敢吼我的棍子?”一番嘲讽之后,他才抬头望向温枸橼。

        温枸橼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马四革?”

        “他没伤着你吧?”

        “你为什么会……”

        “师叔叫我看着你,我就来了。”

        “你跟踪我?”温枸橼爬了起来,还不忘确认宁孤生是否真的已经晕厥过去。

        “别说得那么鬼祟,你和师叔要做什么,我都晓得。他就是怕你一个人行动会遇到危险,要我帮你殿后而已。”

        “那他怎么不告诉我?”

        “你态度这么恶劣,他要告诉你了,你会觉得被他小看的。其实他就是怕你出事。”

        “是吧……”温枸橼盯着不省人事的宁孤生,颤抖着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

        大路上忽然火光熊熊、杀声阵阵——同生会追兵已到。

        马四革一手将她拉入暗处,下一刻,手持火把的弟子们已经涌入巷内,却只看见横躺在地的宁孤生。

        “把这醉汉拉到一边去,我们继续搜!”

        “打起精神来,今晚一定要抓住偷剑贼!”

        眼看人群就要四散,两人唯有走为上计,朝城外逃窜。

        “那姓宁的还没死……”温枸橼余惊未定。

        “你刚才是想杀了他么?”

        “那不然呢?他说要杀我弟妹,我、我就这么走了,他一定——”

        “不如这样,”马四革轻拍她的肩膀,“你还照原计划跟师叔会合,别让他等太久,否则你们两个都逃不掉。至于你弟妹,他们若一直留在祝家,大师兄定会悉心保护。如果出来了,有我老四替你看着,好不好?”

        “你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马四革往胸膛上一拍,“有什么闪失,我命给你。”

        “那、那倒不用……”温枸橼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奔波一夜,早已筋疲力竭。自身难保之时,妄谈保护别人,实在有愧。“我信你。”

        “那就行,我送你出城。”

        温枸橼却摇了头,“我自己去就行,不用你陪着。”

        马四革轻笑,“真不用?”

        “最大的危险已经被你打晕了,没人能拦得住我。”

        马四革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行,那你自己小心。”

        温枸橼焦躁地点了一下头,正要离开,却又被对方叫住——

        “喂,我好歹也救了你,就不用……”

        “谢谢、谢谢了……”温枸橼觉得自己态度是很诚恳的,但不知为何话说出来就变得很敷衍。

        但马四革并不介意,吹了一声口哨,扛起棍子便轻快地跑回城中。

        温枸橼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呆呆地吐出两个字:“怪人。”

        她最终跌跌撞撞,翻到城外,来到与龙卧溪相约之地,见他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候多时。从他惬意的表情来看,自己应该没迟到太多。

        “你迟到了。”他劈头就说。

        温枸橼笑道:“我本来就应该是迟到的那个吧。”

        “那也太慢了。”龙卧溪的语气有些冷淡,“超出了我的预计。”

        温枸橼心有余悸地吞了口唾沫,没答话。龙卧溪似乎话中有话,可她不敢想太多。

        他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温枸橼疲倦地苦笑,“还能做什么?躲追兵呗。祝临雕放了好多人出来,我绕远路才得以脱身。”

        龙卧溪冷笑,“不会是和同伙接头吧?”

        “说什么呢……”温枸橼惊觉不妙时,龙卧溪已经像饿鹰一样扑上来,用双手扣住了她的喉咙——

        “我给你机会解释。”

        “龙卧溪,有什么事慢慢——”

        “我都知道了!”轻狂悦耳如少年般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恐怖而威严,“你是来暗算我的吧?想来一招关门打狗,取我项上人头吗?梁上仙啊梁上仙,你让我好生失望。亏我还当你是同行、是晚辈,真心实意地与你闯荡,没想到你原来只是一只被人驯养的笼中鸟!不珍惜自由滋味的人,不配与我同行。可悲、太可悲了……”

        温枸橼的眼中满是凄怆:他对我失望,我让他失望了……“你要杀我吗?”她轻声问。

        “你说呢?”

        “可以听我说一件事吗?”

        “抱歉,我没有这个打算。”龙卧溪说完便开始用力掐她的脖子,可就在这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

        温枸橼咬着牙、喘着气,手还有点抖——没什么比一只颤抖着握着匕首的手更吓人了。“听我说……”她气若游丝地指令道,“你的手可以留在我的脖子上,但别动。”

        龙卧溪忿恨地合上眼,叹道:“没想到,你还留了一手啊。”

        “我警告你别乱动,不然我们就……”

        “同归于尽吗?”

        “想得美!你觉得我手起刀落快,还是你掐死我更快?再敢轻举妄动,我就割破你的喉咙!”

        龙卧溪见形势逆转,唯有答应:“你说吧。”

        他话音刚落,温枸橼就崩溃了。

        “我、我见到我弟弟葶苈了!”她哭了,哭得全身发颤,也哭得龙卧溪全身发毛。

        “喂,好、好歹把手稳住。”

        温枸橼深吸一口气,这才定下神来。“我何尝不想有自由之身?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只想和我的亲人团聚。可我身不由己,老泥鳅。如果我不将这六年的孽债还清,我不仅没有面目去见他们,更会成为他们的灾星。是,我确实是来暗算你的……可我、我做不到。从我知道我弟妹在你义兄门下开始,我就没办法对你下手。”

        “怎么,怕断了我这条人脉,日后没机会再见他们?”

        “葶苈是无度门的弟子,你就是他师叔啊……我怎么敢去伤害你?怎么敢去伤害他们?我错了,老泥鳅,我骗了你,是我错了。”

        龙卧溪的手似乎放松一些了,但依然没有从温枸橼的脖子上移开。

        “我不指望你原谅我,老泥鳅,但有一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帮我。”

        龙卧溪一脸不屑,“不是吧?骗完我还指望我会帮你?有你这样做人的吗?”他目示脖子上的刀刃。

        温枸橼立刻将匕首收了回来,“对不住。”

        龙卧溪随即将手松开,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

        温枸橼继而解释道:“只要你还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能跟上头周旋,继续拖延时间。”

        “你上头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怎么跟他说?你都被我抓个正着了,还想怎么粉饰你的失败?”

        温枸橼摇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我怕他会伤害嫏嬛和葶苈。”

        “别怕,我的几个师侄都很可靠。”

        “老泥鳅,我想去找我爹娘。只是势单力薄,难以成事,你能帮我吗?”

        龙卧溪没说话,径直跳下马车,又将挂在腰间的兰锋剑往温枸橼怀里一揣,道:“我知道你很稀罕这东西,我不要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锋剑是我接近你的借口,于我并无价值。只有在你手里,我才能编造无法复命的理由。”

        “不,梁上仙,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毫无筹码,孤身上路。兰锋剑这等宝器,也许能在危难关头救你一命。”

        “孤身?”温枸橼丢下宝剑,跳出马车,“你不答应我?”

        龙卧溪笑着摇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从未打算杀你。就算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怪你。但对不起,温姑娘,失去的信任已经无法挽回,我们走不了回头路了。就算你是一个出色的搭档又如何?我不拿自己开玩笑,更不可能拿这副老骨头去为一个叛徒卖命。更何况,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老奸巨猾的自私鬼。”

        “你真的不会改变主意吗?”温枸橼还在挽留。

        龙卧溪长叹一声,“剑归你,我就当没认识过温枸橼这个人、没干过这一桩买卖。今后大家各走各路,我祝你和家人早日团聚、共享天伦。”

        这绝对是温枸橼命中最落魄的夜晚。她茫然地望着龙卧溪远去的背影,胸口如被千斤重物所压,呼吸也变得困难,眼界开始模糊——她突然“哇”地一声,口吐鲜血,倒在车前。

        龙卧溪慌忙转身,将她扶起一看,“啧啧,不想我们缘分未尽,连天也不想我离开……”

        究竟温枸橼因何不省人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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