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回少年梦医者心
温嫏嬛无法止住自己跳动的眼睑。她不安地望着空荡荡的夜,心脏隐隐抽搐。
正在这时,葶苈出现在了身边,“二姐,没事吧?”
嫏嬛一把抓住弟弟,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和小红一起。”葶苈思量要不要跟嫏嬛说自己差点就见到一姐的事,但眼见纪莫邀和陆子都仍在近处,而祝蕴红的请求还悬在心头。一番掂量之后,决定押后再讲。
说来好笑,葶苈请求多留几日,一问理由,便胡说八道了一通,可都骗不了人——要不被纪莫邀打断,要不被嫏嬛追问,有的甚至连子都听了也忍不住偷笑。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道出实情,“就是,那个……小红想我陪她玩几天。”
嫏嬛愣住了:不是惊讶于祝家大小姐会挽留葶苈,而是葶苈竟为了如此琐碎小事费心编造了这么多理由。“这才多大的事啊,葶苈?”嫏嬛笑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也许在嫏嬛心中,葶苈依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因此并未及时嗅出祝蕴红请求中并不单纯的意味。
葶苈也曾好奇,假如没人提醒,嫏嬛到底会将自己当成几岁的小孩。
既然得到了嫏嬛的同意,葶苈又转向纪莫邀,“大师兄,我、我保证不会留太久。”
“行了、行了,爱留就留,反正你回去也没事干。”
葶苈紧张到几乎被口水呛到。
素装山上,高知命站在正月十六的暖阳下。冷劲晨风吹拂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如石像般沉静而从容。
欧阳晟走近,问:“二师兄,你说小安现在去到哪里了呢?”
高知命摇摇头,“谁知道呢?希望他能打探到师姐的消息,早日归来。”
“小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就出发了。”
高知命笑笑,回头望着被多少人当作是绝世高手却又憨厚得要命的师弟。“毕竟是小安,他的心在师姐那里,就算我们强留他于此,也无济于事。心中若有思慕的人,就算不在人世也会时时追念,更何况她如今去向不明、生死未卜,小安一定牵肠挂肚,不能自已。”
“他走后,该由谁打扫师姐的房间呢?”
“你我二人轮流打扫吧。换成别人,师姐恐怕也不放心。”
与此同时,涂州城外,葶苈与祝蕴红同骑一马出游。
“怎么不叫你表哥一起出来呢?”葶苈支吾问道。
祝蕴红皱皱眉,像被扫了兴一般,“他昨夜满城追贼,一无所获,只怕醒了还要继续搜捕,还是算了。”
葶苈点点头——照理说,能与祝蕴红外游是件再快乐不过的事,可她紧紧绕在自己腰上的双臂却让人如履薄冰。
“往这里去就是微波湖,那里景致可好了。”
一路上,祝蕴红不停地跟葶苈说话,可葶苈除了回答她的问题外,不曾多言。他并非无话可说,而是烧得灼热的脸颊令他唇干舌燥,难以开口。
“葶苈啊,假如你永远都不走就好了。”祝蕴红柔声道。
葶苈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这不可能吧……当然,我也不是不想……”
“想什么?”
“没事。”葶苈奋然拍马向前,试图用马蹄声掩盖自己疯狂的心跳。他此刻很想在祝蕴红脸上亲一口,可却根本没有这个胆。
来到微波湖畔,随处可见秃枝白雪。但湖面没结冰,芦苇也依然茂盛,景色并未因冬日寒冷而变得萧条黯淡。
祝蕴红跳下马,在湖边坐了下来。
葶苈也随之下马,走到她身后。
祝蕴红却一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湖面。
“小红?”
“哗啦”一声,葶苈被泼了一脸冷水。
祝蕴红“咯咯”地捧腹大笑。
葶苈哭笑不得,胡乱抹掉脸上的水,吼道:“你太奸诈了!”
祝蕴红依旧不住地笑,沿着湖边一路退后,引葶苈步步接近。突然,她的笑声停住了。
葶苈也猛然止步,但却不是主动为之,而是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
“快活吗,温公子?”
葶苈抖了一下,问:“你、你是谁……”
那人掌心一用力,将葶苈捏得直叫,他却冷笑道:“可惜啊,我们刚认识,就要永别了。”那人拎起葶苈,将他丢入湖中,溅起大片凄冷的水花。
祝蕴红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也被那人一步上前,扯住了衣领——
“祝小姐也在呢。真巧。”
“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祝蕴红说完就往那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可那人动也没动,“若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你也未免太天真了。”他手臂一甩,将女孩掷到一边——祝蕴红“砰”一下摔在石滩上,昏厥过去。那人心满意足地望着逐渐平复的湖面,喃喃道:“让一个人绝望,并非难事。”他扯了扯发皱的衣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背后又传来水声。一回头,竟见一把银晃晃的钩子勾在了湖边的木桩上。
葶苈水淋淋地探出头来,怒目而视。
那人咬咬牙,狞笑道:“好小子……”
葶苈的眼角被沾湿的头发遮住,手仍紧紧抓着钩链。“你要对付的人是我吧?”他缓缓爬上岸,“为什么要伤害小红?”
“真感人。”那人不屑地笑了,“我也曾经有过这种幼稚的冲动。但等你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多无情时……”他的脸色铁青,拳头紧拧,“算了,和你讲也没用。不过,痴心妄想的傻小子,你真以为现在为她出头,将来就会得到回报吗?”
葶苈面不改色,“我不是为了让谁感动,只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找我麻烦……为什么?”
那人摇头,“没有为什么。”
葶苈低头不语。
那人又笑了,“真是的,竟和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都快忘了我是来消灭你的。”
“消灭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可以让人绝望……没什么比这个更诱人了。”他话音刚落,便一掌盖在葶苈脸上,将他重新按倒在冰冷的湖水里。
葶苈的眼耳口鼻全部泡在寒凉彻骨的水中,鼻孔中冒出的气泡在对方指间破裂,眼前只有一片黑绿色。他听到对方低沉的笑声,更能感受到对方越发沉重的掌力。他蹬腿挣扎,却被那人一脚踩在腰上,动弹不得。
小红……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你,我也许根本不会有气力从水里爬出来。可如今,我又……我又……
葶苈不知道这个人想让谁绝望,但对方已经很成功地令自己绝望了。他不甘心,可又无能为力。他不想被这个陌生的狂人淹死在清冷的湖里,却不可避免地发觉自己气息渐弱、手脚渐酥,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截发钩从掌中滑落,掉在浅水之中。
阴冷的笑声依旧在耳边回荡,葶苈甚至听到了诅咒,“你会绝望、你会后悔……绝对会的。”
那个“你”是指我吗?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葶苈已经见到一团黑影出现在眼前——高大无比,像座山一样凌驾在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线。
是牛头马面吗?还是阎王爷亲自来接我?
水上传来“啪”一声闷响,罩在葶苈面上的大手忽然消失,阳光再次射入他的眼球。
葶苈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太卑鄙了!幸好被我看到。”
葶苈连滚带爬挣扎出水,立即捡回截发钩,抬头一看——“四、四哥……!”
马四革慌忙朝他摆手,“别这么大声,我可不打算让人知道我来过。”
被长棍击倒的男人趴在地上,脖子上的淤青清晰可见。他指着马四革,狠狠道:“你、又是你这个……”
马四革“当”一声又往他后脑勺上补了一棍,那人才终于闭嘴。
葶苈呆呆地望着马四革,没说话。
马四革见他表情凝滞,笑道:“不过是救了你一命而已,不用这么感动。”
“四哥认识这人吗?”葶苈问。
马四革点头,又摇头,“见过一次,不是好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
马四革浅笑,“你知道我昨天从这个混蛋手上救了谁吗?”
葶苈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一姐?”
“知道就好。”马四革将棍子扛回背上,“他可是铁了心要跟你们三姐弟过不去。你往后出行,一定要有武功了得的人陪伴,不然我可没法做你的万灵药。”他说完就指了指倒在一边的祝蕴红,“快带她离开这里。这家伙很快就会醒,我也不便久留。”
两人合力将祝蕴红抬到马上。马四革又递给葶苈一瓢湖水,“别让她见着我。”
葶苈见马四革离开后,便将水泼到了祝蕴红脸上——虽然事出有因,但也变相报复了她先前的戏弄。
祝蕴红骤然睁眼,见葶苈像个水鬼一样立在面前,又惊又喜地叫道:“葶苈,你没事!”
葶苈急忙捂住她的嘴,匆匆上马,低声叮嘱道:“别叫,把人吵醒了可不好。”
“是、是你打昏他的吗?”祝蕴红惊讶地问。
“呃……”葶苈不打算领功,毕竟太没说服力了。但四哥既然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那还是——可他还没开口,祝蕴红就抱住了他的腰。
“太好了,葶苈……”她轻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远离湖畔回到大路上,葶苈方敢放慢步伐,回头望向祝蕴红。每次被她那双澈如秋水的眼睛凝望,自己立刻就会脸红,身子也动不了——这种无措的感觉,和方才淹在水里一样难以解脱。
祝蕴红见他看着自己出神,不禁双颊生辉、朱唇跃动,含情脉脉地向葶苈的嘴靠近。
葶苈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冷不防地高声喊道:“驾!”
两人像被雷劈到一样,瞬时恢复原先的坐姿。
龙卧溪将马车停在一间草屋前,掀起帘子推了推躺在里头的温枸橼,见对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后,才放心下车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长着一双标致的丹凤眼,脖子上吊着半个玉佛,脸圆圆的,十分可爱。“你找爷爷吗?”
龙卧溪愣了一下,立刻挂上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是啊,可以带我见他吗?我这里有个——”
“爷爷今天不见人。”女孩牢牢抓着门,生怕龙卧溪会钻空子闯进屋。
龙卧溪倒不会欺负小孩子,但他也不打算吃闭门羹。只见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瞄了几眼,又堆起一脸笑解释道:“可你爷爷认识我啊!”
女孩抬头盯着龙卧溪,白玉一样的小指头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像是要松手的意思。可龙卧溪刚示意要向前迈出一步,她又扣紧木门,道:“认识也不见。”
龙卧溪没辙了,干咳几声,退开几步,低声道:“是你逼我的……”只见他头一抬,冲屋里大吼道:“春——老——儿——!”
屋顶上“叽喳喳”地飞走几只鸟。
女孩被吓到了,“噔噔噔”地跑回屋里。
草屋里一阵骚动,一个驼背老头摸索着出来了。他弓腰往前走,嘴里不停地在骂道:“叫什么、叫什么?别以为和我认识就能乱来……还敢叫、还敢叫,叫什么春、春老儿?叫你个狗屁!”他走到龙卧溪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你、你个为老不尊的混账,都六十岁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再叫?再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来都有求于我。我以前糊涂,次次都被你连蒙带骗地哄了……这次不行!这次绝对不行!”
龙卧溪站在原地听他说完这番气话,才平静地答道:“没错,我确实有求于你。适才冒犯了,还望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我车上有个女人,还请你……”他不知为何犹犹豫豫,最终竟没能把话说完。
老头定在了原地,嘴边稀疏的胡子迎风而飘。
两人沉默地对望片刻,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有意思!向来独来独往的龙卧溪竟然带了个女人上门。”他一拍脑壳,挥手道:“带她进来。让我见识一下是何等人中龙凤,能让你如此挂心。”
龙卧溪不敢怠慢,立刻将不省人事的温枸橼抱了出来,道:“她好像是中了毒,还请春老你——”
“叫缪神医!”老者喝道,“而且是不是中毒,还要你教我吗?我难道不会看吗?”
“是、是的,缪寿春神医。”龙卧溪的舌头在嘴里搅了几下,像是为了舒缓这个称呼带来的突兀感。
缪寿春带他们到屋内,“把她放席子上,你出去。”他说完又朝依然站在门边的女孩说:“毓心,给你龙老爷子沏茶。”
龙卧溪放下温枸橼,叹道:“老天,你孙女才多大岁数?那茶壶比她小脑袋都大!”
“哼,我缪寿春的孙女就是这么有本事。怎么,妒忌吗?”
龙卧溪笑道:“那你可老怀安慰了吧?”
缪寿春微微摇头,目光渐渐空洞,“若不是她爹娘不争气,她也不用跟我吃苦——我呸!”他朝窗外吐了口唾沫,“两夫妇都是这样,丢下自己没断奶的女儿不管,害我们祖孙只能相依为命。”
龙卧溪走到门前,抱起缪毓心,苦笑道:“行了,别当她面说这么多气话。”
缪寿春缓过气来,指了指温枸橼,问:“什么来头?”
“我姑奶奶。”
缪寿春眯眼瞪向龙卧溪,显然不接受这个答案。
“她是谁不重要,你帮我把人救回来就行了,我帮你看着毓心啊。”
缪寿春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在这之前还不忘跟孙女说:“毓心啊,你给我提防着这个老东西,别让他给拐走了。”
“喂,你自己愤世嫉俗也就罢了,可别把小姑娘教得世故啊。”
“我自己的孙女,爱怎么教就怎么教,有本事自己养一个。”缪寿春说完便“叭”地合上了门。
嫏嬛见到跟落汤鸡一样的葶苈时,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葶苈拨开脸上的湿发,“我、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才不是!”祝蕴红打断葶苈的话,“有个坏蛋对我们动手,是他将葶苈丢到水里去的!”她还给嫏嬛指出葶苈面上的瘀伤,“是葶苈救了我……”
葶苈挽着嫏嬛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二姐,这事我回头单独跟你说。”
嫏嬛会意,便埋头帮他擦干身子,不再说话。
就在不远处的内院,吴迁和陆子都两人切磋正欢:绿茸枪、恫心剑,一个青缨晃晃似鬼火,一个银刃铮铮赛狂雷。白日之下,雷火交加,两人旗鼓相当,正打得难分难解。
葶苈跟着嫏嬛到场观摩,心中微惊:吴迁与自己年龄相仿,可在陆子都面前毫不逊色。
祝蕴红朝吴迁喊道:“表哥,才起来吗?还以为你要继续抓贼,我们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你们刚出门,我就起来了。”吴迁边说边挡住陆子都几次进攻,“师父说我昨晚追了一夜,今天就换别人去追,让我好好休息。要不是子都大哥愿意跟我切磋武艺,我早就闲死了。”他见葶苈湿漉漉的,忙丢开缨枪,问:“出什么事了?”
葶苈连连摆手,“没、没什么,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早知就不让你们两个单独出门,真是吓死人了!”嫏嬛依然锲而不舍地试图擦干葶苈的头发。
“好了,二姐,我、我自己来就好。”葶苈从嫏嬛手里抢过布巾,又对祝蕴红说:“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
祝蕴红皱起眉,小声问:“葶苈,你怎么好像不愿意跟人说,我们是被人袭击的呢?”
葶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敷衍地应道:“那、那就是一个流氓……我们下次小心点就好,省得家人担心。”他说完便朝嫏嬛使了一个眼色。
嫏嬛朝他做了个“等会找你”的嘴型。
葶苈离开时,迎面撞上纪莫邀——
“两个小毛孩回来了啊?”他看了一眼葶苈,“又掉水里了?”
葶苈只是苦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莫邀没理太多,走到嫏嬛身边,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小红说他们被人袭击,但葶苈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跟我说,我等一阵再去找他。”
“袭击?那他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小红说是葶苈出手相救,可是……”
纪莫邀点点头,“你弟弟还没那么大本事。”
“真是的,”嫏嬛扶额,“我们还是不要在涂州多待。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总觉得会出事。看葶苈的态度,对方似乎是冲着他来的,可无缘无故,怎么会有人想对葶苈下手呢?葶苈又没招惹过谁,除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压低了声音,“这会不会跟一姐有关?”
纪莫邀想了一会,对她耳语道:“不管有无关系,鉴于兰锋剑仍未找回,同生会终日剑拔弩张,你们议论此事时要千万小心,以免隔墙有耳,节外生枝。”
嫏嬛点头,便不再提及此事,而是将目光重投酣战中的吴迁和子都,“吴迁年纪轻轻,想不到武艺已如此出众。”
纪莫邀望着陆子都,道:“如果不是因为被孙迟行那个混蛋欺负,耽误了时光,子都绝对不止这点功夫。”
就在这时,门外闯进两个同生会的弟子,满身大汗地冲吴迁叫道:“迁公子,找到了!找到了!”
吴迁的两个跟班何求、何其兄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问:“抓到偷剑贼了吗?”
“还、还没……”那两人气喘吁吁地答道,“不过我们找到可疑的车轮印,一直通往城外,已经有师兄沿路去追。也许黄昏之前,就能找到那老贼的下落!”
吴迁追问道:“你们凭什么觉得,那就是偷剑贼留下的车轮印?”
“迁公子,那是条官道边上的小径,平日很少人走。如今却见到新鲜的马蹄印,所以觉得可疑。”
“人手都够吗?”
“往好几个方向去的师兄弟加起来有四五十人呢。”
吴迁当即转身对陆子都道:“今日一战,获益良多。可惜小弟要务缠身,先失陪了。”
吴迁一行离开后,嫏嬛便出发去找葶苈,内院里于是只剩下纪莫邀和陆子都两人。
“大师兄,”陆子都收起恫心剑,心事重重地走到纪莫邀跟前,“有件事想问你。”
纪莫邀见他表情有些不对,问:“怎么了?”
子都张开嘴,可又发不出声来,就如此欲言又止好几次,才终于将问题说出口——“大师兄,你跟、跟叶芦芝是什么关系?”
纪莫邀瞪大眼,“你为什么会有兴趣……”
“大师兄,这照理说是你的私事,我不该过问。可从昨天夜里起,我就听到同生会的人窃窃私语说、说见到大师兄你跟那个女人……”他说不下去了,负气地咬着牙,将头扭到一边。
“说我们怎么了?”纪莫邀面不改色。
陆子都急了,“就是些很难听的话。”
“你信他们?”
“我……”子都摇头,“我不知道。所以大师兄才应该去澄清一下,不能放任那些人中伤你……”
“我没什么要澄清的。”
子都更不解了,“大师兄,他们的话都很恶毒,我实在不希望你的声誉因为这种女人受损。”
纪莫邀冷笑,“纪某本来就没有声誉可言,闲言碎语又何足惧?更何况……”他直视子都忧心忡忡的双眼,问:“就算我和叶芦芝真做了他们认为我们做了的事,又如何?我未娶,她未嫁,两情相悦,人之常情,别大惊小怪。”
“可那姓叶的女人在外是什么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子都。她是自由之身,爱亲近谁就亲近谁,外人也管不着。她不是罪人,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我们的关系。”
子都说不过他,只能站在原地神伤。
纪莫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闲话总是听不完的,我们离开后就不会有人记得了。何况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相信同生会那些无聊人?”
陆子都仍有疑虑,“可叶芦芝处处留情,也不是谣言啊……”
“那又如何?她也没骗过人啊。”
“那你们昨夜里干什么去了?”
“不告诉你。”纪莫邀笑笑,转身走了。
葶苈合上门窗,细声对嫏嬛说:“偷剑的人是一姐。我昨夜里见到她——不,我其实没真的见到她,只是隔着树丛和她说了两句话。还有,今天从那恶人手中救下我们的就是马四革,他说那恶人昨夜还找过一姐麻烦,也是他帮忙化解的。”
“一姐现在跟你师叔龙卧溪一道,但同生会似乎还不知道你师叔有同伙。也就是说,攻击一姐和你的另有其人。”嫏嬛低下头,像是试图从回忆深处搜寻什么线索,“这样一来,一姐为何迟迟不肯现身见我们,也就解释得通了。我不晓得她在过去这六年里做了什么事,但她如今一定身不由己,不希望我们被牵连,因此不愿贸然和我们相认。只可惜事与愿违,今日袭击你的人,怕是早知我们的关系……”
“二姐,我们会一直被人盯上吗?”
嫏嬛不置可否,“下次不要再单独行动了。我会跟你两位师兄说清缘由,大家都小心点。”
“还有……”葶苈抓住嫏嬛的手腕,叮嘱道:“千万别让小红和吴迁知道,一姐就是偷剑贼。”
“放心,如果你师叔真有纪莫邀说的那么厉害,他们也不会轻易被抓到才是。”
两姐弟心中的疑虑和担忧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当今之计,只能默默等待亲人的消息。
日已西斜,龙卧溪和缪毓心一老一少并肩坐在草屋外,谈天说地、讲神论怪,倒也难得自在。
忙乎了一天的缪寿春终于开门出来,朝龙卧溪招手道:“你个没良心的过来。”
“喂,别又骂人啊。”
“毓心自己玩儿去。”缪寿春遣走孙女,没好气地将龙卧溪拉到一边,低声问:“你们昨晚偷剑时,同生会追得很紧吗?”
龙卧溪一脸诧异,“我们到手之后一直分头行动,不知道她被追得多紧……但她很久才与我会合,想必是因什么事耽误了。怎么了?”
缪寿春答道:“我在她右肩后方找到了一个针眼。而她中的这个毒,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龙卧溪大惊,“是‘会阎罗’?”
“幸好你找到了我,否则这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人能救她的性命。我只是……”缪寿春懊恼万分地捂着脸,“当初就该把解药方子私藏起来。”
龙卧溪忆起旧时,道:“‘会阎罗’毒针肆虐江湖多年,毒性虽说可大可小,不至于死,但一直没有完全匹配的解药。你穷尽半生,结合中原和西域引进的草药,好不容易才研究出来的解毒方子,至今不知救了多少性命,怎么又后悔了呢?”
“你啊,年纪这么大,怎么能这么天真呢?”缪寿春长叹一声,“我反复观察她的脉象,中的是什么毒毋庸置疑,但毒性似乎又与旧时的‘会阎罗’有些不同。你也应该知道,‘会阎罗’如果扎在双乳以上的位置,立刻就能封喉绝气,取人性命于弹指,因此咳血并不严重。但她的症状则相反——气息相对顺畅,吐血反而严重了。依我看来,是有人借着我开出的解药,反推而改良了‘会阎罗’的调制方子,试图令拥有解药的人也束手无策。所幸制针人功夫还没有完全到家,老汉我也会随机应变,这才保住她的性命。”
龙卧溪听得一身冷汗,“那你觉得是谁……”
“我那方子不是秘密,但推演解药的笔记,应该在祝家留有抄本。我那不中用的儿子肯定没那个能耐,恐乃他人所为。”
龙卧溪心头一凉,“绕来绕去,到头来还是同生会下的手。难道她的‘上头’也是……”
“你也别乱想了,等她醒来,问个明白就是。还有啊,”缪寿春揪住龙卧溪的手臂,眼中满是责备,“她身上有这么严重的旧伤,你居然还让她替你冒险去偷剑?”
“旧伤?”
“别跟我说是你打的啊。”
“不是,我……”龙卧溪停了一会,“你是说她背上的淤青吗?她明明跟我说没什么大碍。”
缪寿春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人家是骗你的,你还在犯傻!皮下的血肉都扭成麻花了,现在是愈合了不错,但当其时,好歹要痛上几天几夜!”
“那我还真是……”龙卧溪透过窗缝窥视躺在席上的温枸橼,“我们之间,可能早就没有信任了。”
“满头白发了就别在我门口发这种伤春悲秋的神经。这么在乎你姑奶奶的生死,还不如快些进去把话说开!”
进到屋里,只见温枸橼侧卧在席上,被单松散地掩着身子。“你怎么还在?”她问。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龙卧溪答道,“感觉好些了吗?”
温枸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你还不如别带我来这里,让我死掉算了。”
“你不是还要活着见你弟妹吗?”
温枸橼真的火了,“那你当初怎么还要弃我而去?现在把我救活又有什么用?等你一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我还是会死!还是见不到嫏嬛和葶苈!那你难道就开心了吗?”
“你当初骗了我是事实。我就算同情你,也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操守啊。”
温枸橼“唿”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揪住龙卧溪的衣领,“你这条虚伪的老泥鳅!为什么不将我弃尸荒野?你留我在这里等死,难道就更能彰显你的风高亮节、大义凛然了吗?有本事现在就一走了之,别再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不稀罕!你不肯帮我,我就自己去送死!”
“你说什么气话呢?”龙卧溪从她手中挣脱开来,“找个自己没暗算过的人帮忙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找我?”
“你是行家,而且我们算有些交情,葶苈怎么说也是你师侄……”
“别拿你弟弟来说事,就算摆我义兄出来也没用。这是我的决定、我的底线,他们无权干涉。更何况错的人是你,你没本钱跟我谈条件。总之我不会再继续帮你。兰锋剑我留给你,你日后应该用得上。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屋外突然传来幼女的一声尖叫。
龙卧溪夺门而出,就见缪毓心坐在地上,两个穿着同生会衣袍的青年早就跑得远远的,手上还拿着……兰锋剑!龙卧溪这才醒觉,自己将兰锋剑落在了马车里,恐怕是缪毓心一时好奇,将之拖了出来,恰好被同生会的人抢走。正要追上去夺剑时,他见缪毓心哭着抬起头来——她的左眉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正不住地往下滴血。龙卧溪想立刻抱她去疗伤,可同生会的人已经跑远,再不追赶就迟了!
“春老儿!春老儿,你孙女她——”
缪寿春听到孙女惨叫,刚冲出来,却只见眉间涌血的缪毓心坐在地上啼哭,而龙卧溪已没了踪影。
“这么贵重的东西,竟会落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里,真天助我也。”两个同生会弟子意气风发地折返,准备与同行人会合,“出动四五十人,实在太劳师动众。你看我俩合作无间,夺回宝剑易如反掌,哪里还用这许多人?”
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师兄,觉不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回过头,影也没个。
“那老贼难道跟上来了?”
“不怕,大部队就在前面,他就算追上来,也不够我们这么多人打吧?”
“可我怎么觉得背后有动静呢……”两个人三步一回头地继续走着。
“不会有人的,放心吧。”他话音刚落,头上便悬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下来……
龙卧溪一路追赶,却在半途发现脚印断了。正彷徨之际,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马老四?”
“师叔,剑替你要回来了。”马四革爽快地将兰锋剑递到龙卧溪面前。
龙卧溪笑道:“你还真是天下第一及时雨。”
“小事一桩。你还是快拿剑回去交差,否则温小姐就要不高兴了。”
龙卧溪盯着眼前的兰锋剑,低头思索片刻,又将之推回马四革怀中,“你拿去,我不要了。”
“为什么?这是你们好不容易才到手的……”
“不,你将它拿走,反而能帮我一个大忙。”
“她不会怪你吗?”
龙卧溪笑道:“我反而觉得,她会很高兴。”
马四革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奇怪的约定,可送了我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可别指望我归还了啊。”
“知道了,我日后再谢你。”
“还有一事……”马四革牵住龙卧溪,提起温枸橼与温葶苈被同一人袭击之事,“我是不晓得其中缘由,但温言睿夫妇至今下落不明,其中恐怕大有玄机。当日琪花林惜别之时,仙仪师姐跟我提过一个地方,说是温先生失踪前曾有所探问,而她也有去寻访的意思。她担心嫏嬛与葶苈年幼无知,冲动误事,因此未曾相告。但师叔既然决定要与温枸橼共进退,我想她此时亦别无所求,不如看看这条线索有没有用。”
一番叮嘱之后,叔侄二人告别。
“替我向温大小姐问声好。”马四革朝龙卧溪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离去,嘴里不忘嘀咕道:“我这两天怎么尽在见义勇为……”
龙卧溪一脸轻松地返回草屋,心想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天真。兰锋剑的消失,从某个层面来看,反而是件大好事——一件让他推翻承诺也不会过分自责的好事。可他前脚刚回到缪寿春的草庐,就见温枸橼披着落日余晖飞快接近,还未及开口说明一切,便被对方手中的扫帚当头打中。
“老混蛋!”温枸橼破口大骂道,“不中用的老泥鳅!你要走就走,不是说好了把兰锋剑留下的吗?现在连剑都丢了,你可以放心看我坐以待毙了!没用的东西……”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随即失声痛哭。“等你走后,我再无依靠……”她丢下扫帚,沮丧地托着脑袋,“那我就一辈子都别指望能见到嫏嬛和葶苈了。”
龙卧溪顾不上被打,只在心中感叹:缪寿春不愧是神医,早上还只剩半条命的人,现在已经如此生龙活虎。
他忙上前扶住温枸橼,安慰道:“别怕,只是一把剑而已。”
“去你的!”温枸橼将他推开,“你丢了本来就不想要的东西,当然不心痛了!这下好了,你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一无所有!”她狠狠地将扫帚踢开,溅起地上几块软泥,随之跪倒在地,低声饮泣,“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责任帮我、救我……我不该打骂你,你也没必要被我这样羞辱……我只是恨自己没用,我宁愿被打被骂的人是我!我恨、恨你若是一走,自己就真的没办法了……”
龙卧溪搂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不要自责。毕竟是我把剑弄丢的,我欠你。”
温枸橼扭头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龙卧溪浅笑,“既然是我欠你,自然就要还,不是吗?你想我怎么偿还呢?”
温枸橼如梦方醒,“陪我一起……”她激动得话都没说完就扑到了龙卧溪身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偿了!我、我才不稀罕那把剑呢。如果你肯帮我走这一趟,我日后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龙卧溪连连摇头,“别拿自己未来的人生做条件,这是我还你的,你无需再报答我,懂了吗?对了,毓心怎么样了?”
温枸橼松开手,答道:“别提了,那老头说是我们害得他孙女破相,都要气疯了。我看还是立刻启程为妙,省得他看到我们眼冤。”
龙卧溪点头,“只要你身体允许,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温枸橼利索地跳上了马车,道:“小意思,只要有你陪我一道,什么病痛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
究竟温枸橼想要去何地寻双亲踪迹,而无度门一行人在涂州又将遇到什么难题,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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