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回知己泪故人约
温言睿扯女儿进屋,用力将门拍上,“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与他一起?你姐姐呢?定知呢?”
“他们都很好。一姐正到处在打听你们的下落,谁曾想到……”嫏嬛扶父亲坐下,紧紧抓着他的手,“父亲,告诉我、告诉我娘到底是怎么……”
温言睿的情绪仍未平复,“你为什么会和纪尤尊的儿子一起?你们为什么会在惊雀山?”
嫏嬛唯有从当年被杜仙仪所救开始,一路讲到定居无度门至今。“父亲,纪莫邀的师父与姑姑的师父是结拜兄弟,是姑姑将我们托付于他的!”
“有赖仙仪做这天降神兵,救了你与定知。我还以为……”温言睿面色稍微缓和一些,坐了下来,“她没事吧?”
“她为了找你,也在水牢受了不少委屈,但不日就会归来与我们相聚。”
温言睿握住嫏嬛的手腕,道:“这一定还是那个纪尤尊主使的,当年你母亲与我是如此,现在连仙仪也不能幸免。她平安就好,只可惜茵儿没能等到……”他说到这里,又不禁掉泪,“焉知,你不懂。纪尤尊那个禽兽……而我身为丈夫,竟没法保护……”
嫏嬛捂着嘴,浑身不住地发抖。
“她不堪受辱,便趁我熟睡之时……焉知,你母亲死得好惨……”
嫏嬛跪下,将头伏在父亲膝上,泪如泉涌。
温言睿说起伤心事,也泪流不止,一手轻抚女儿的头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虽说现在也算不上看得见。我在水牢日久年深,目不见光,落得个半盲,腿脚也有毛病,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嫏嬛匆匆抹泪,抬头道:“不怕,我带你去惊雀山休养。”
温言睿立刻又激动起来了,“你怎么还不警觉?我若去了,岂不是又落在那姓纪的手上?”
嫏嬛忙摇头,道:“父亲,纪莫邀十年前已经离家来到惊雀山,而且还救过我们姐弟性命——”
“焉知,你太心软了。”温言睿责备道,“你又不晓得纪尤尊其人,怎么知道他暗地里在使什么把戏?如果他们父子里应外合,你们就没命了!”
“可姑姑当初将我们……”
“她知道这小子是纪尤尊的儿子吗?她如果知道这所有的来龙去脉,还会这么放心吗?仙仪向来敬重师长,因为信任自己的师叔而将你们送去惊雀山,情有可原。但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你们就别傻乎乎地跟他一起了!”
嫏嬛劝道:“父亲,他真的不是坏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三姐弟哪里还有命来见你?他从来没有害过我们,莫要误会了好人。”
“误会?他刻意向你隐瞒自己的身世,这是误会?”
嫏嬛犹豫了。
没错,直到今天为止,纪莫邀一直没有开口向她坦白自己父亲的身份。即使他们三姐弟先后遭遇纪尤尊毒手,他也选择了沉默。明知道越是沉默,就越是可疑,他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说……说什么时机不对,都是借口,他就是在故意隐瞒。
就算明白父亲的指控并非完全理性,嫏嬛也无法否认纪莫邀一直以来的沉默有多不明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的为人……
难道,他真的想保护纪尤尊?
更滑稽的是,他们刚刚才在青刀涧上争执过这个问题。纪莫邀也答应自己,回到惊雀山后,便会将一切相告……但嫏嬛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所期盼的诚实竟是被如此残忍而露骨的方式逼迫出来。
对的事情,错的时辰。
温言睿见女儿不出声,知道她在纠结,便趁热打铁,“到头来,你也不比我了解他,对不对?他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吗?他有没有跟纪尤尊藕断丝连,你又知道吗?他等到被我揭发的一刻才说实话,居心叵测,不可再信!”
嫏嬛挨着父亲坐直身子,道:“他没做过坏事,你不能因为他是纪尤尊的儿子,就断定他一定会为祸人间。”她的声音很弱,但咬字很清晰。
“那你又有没有把握,他一定是清白的?过去的那些小恩小惠,说不定就是收买人心的把戏。”
嫏嬛不住地摇头,“纪尤尊差点要了一姐和葶苈的命,都是多得他及时出现才转危为安的,这绝对不是小恩小惠。”
“如果他真的没有私心,又为什么不肯向你透露其父的身份?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他肯定有他的考虑,但就算他隐瞒不对,也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有恶意……我们和他朝夕相处大半年,他若有祸心,早就下手了。”
温言睿度量着女儿的话,又握住她的手,“也许他在利用你们找我。”
嫏嬛一惊,忙问:“对了,父亲是怎么从水牢来到这里的?”
“当年我与你母亲从家里被阴间四鬼挟持,一路上都蒙蔽双目,根本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等到开眼时,已经身处水牢之内。你娘走后,我还在那里关了一段时日,身体也越发衰弱。那四兄弟大概是怕我死在水牢里,去年秋天将我送了出来。也许是见我目不能视,他们便放松了戒备,没有过多的束缚。于是我趁一晚雷雨交加,听得近处有禅院钟声,便偷偷跑了出来,求住持收留我……不想如今能与你相见。”
嫏嬛细细听罢,心中有万般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再次劝道:“我们接你回惊雀山吧。这样我和葶苈都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不行。”温言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了吗?纪莫邀信不过!”
嫏嬛见父亲态度坚决,又不便反驳,只能晓之以理——“就算你不跟我来,如果纪莫邀真的和他爹串谋,来这里抓你,又有何难?”
温言睿听出她语气有些抵触,便问:“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你觉得我是在诬蔑那个小子吗?”
嫏嬛不知该怎么表态,才能兼顾自己的良心和父亲的体面。“父亲……”她抱着父亲不再强壮的身躯,“我相信纪莫邀是清白的。”
谁知温言睿立即从女儿怀中挣脱,气急败坏地问:“焉知,你是三姐弟里最聪明懂事的,怎么如今竟为仇人之子辩护?”
嫏嬛没办法再含蓄下去了,道:“他是仇人之子,不是仇人。父亲不必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对他有成见?你很了解他吗?明明自己都说不清楚,反倒是我偏颇了吗?他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你这么维护他?为什么?”
为什么?
嫏嬛不禁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明明自己是这样地渴求答案,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而如今,即便父亲口口声声说他是阴谋败露,自己也没觉得他有多不可原谅。
我为什么要为他辩护?
因为我们都不是完人,都可能会做错误的选择。
原来在得知真相的一刻,自己就已经宽恕他了。
为什么?
嫏嬛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珠,与父亲飘渺的目光对接,艰难地答道:“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泪水哔哒哔哒地滴在温言睿的手背上。
一阵风吹过,几片坠落的叶子擦过纪莫邀的肩头。
他捏了捏刚才被打过的位置,嘴里细声重复着那几个名字——“可知、焉知、定知……”
不愧是温大才子,笔画繁琐的名字原来只是留给外人叫的。讲究。
他坐在阶下,静静等人出来。柴房的门一开,他便起身,远远地看着嫏嬛走近。
嫏嬛一直低头前行,最后在长廊上坐了下来。
纪莫邀没说话,坐回了原位。
嫏嬛有些疑惑地望过去,问:“你怎么坐得这么远?”
纪莫邀又站起身,来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但谁都没说话。
瑟瑟凉风经过庭院,两个扫地的小和尚从佛堂里探头出来,未几又缩回去了。
“他不肯跟我回惊雀山。”
“因为我吗?”
嫏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抹泪,半晌才说:“是因为你父亲,不是因为你。”
纪莫邀别过脸去,轻声道:“你倒也不必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面对我。”
“我没有强迫自己。”嫏嬛干脆答道,“这是我希望做,也必须做的事。纪尤尊已经夺去了我母亲,我不许他再夺去我的朋友。那样的话,我就……又输给他一次了。”
纪莫邀两手撑着额头,不敢正眼看她。
嫏嬛木讷地望向前方,“一般人听到别人这样控诉自己的父亲,多少都会有些错愕或迟疑,但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意外。”
纪莫邀失笑,半晌才道:“十岁离家出走,总要有个原因吧?”
随后是一阵沉默。
嫏嬛用力揉了揉脸,深深呼吸,问:“你知道你现在最该做什么吗?”
“什么?”
“永远不要让我后悔相信你。”
纪莫邀终于抬头,像是不相信嫏嬛这么爽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嫏嬛苦笑道:“你要是早一步跟我说清楚该多好,我若是早些知道,现在就不会……”她不禁再次落泪。
纪莫邀又凑近了一些,轻叹道:“知命说对了一半。他说如果这事不是由我亲口坦白,结果一定不会好看。”
“确实不好看。但他为什么只对了一半?”
“他还说你不会再信我。”
嫏嬛沉寂片刻,身子一倾,问:“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吗?你怕我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而不再相信你?”
纪莫邀没有动,“扪心自问,你会相信这种人的儿子吗?”
“蠢材。”
纪莫邀眼角抖了一下,面上满是诧异——这是自然,天底下有多少人敢当面叫他“蠢材”?
“你除了闪闪缩缩不肯告诉我你父亲的身份之外,还做错了什么?”
纪莫邀无言以对。
“你怕我知道之后会翻脸,但你不至于天真到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吧?既然如此,我当然更愿意从你口中得知了……也罢,虽然现实和你我预想的都有些不同,至少我们已经迈过了这道坎。”
纪莫邀托着额头,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对你父母……虽说我一点都不惊讶。”
“你有怀疑过他吗?”
“这世上但凡有坏事发生,我都会怀疑他。离家多年,我总能感觉到他无形的存在。”
“那他数次潜入惊雀山,还有把你单独引去摩云峰,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嫏嬛不解,“他没跟你说吗?”
“他……只说想在摩云峰见我。我如果不去,他可能又会来惊雀山捣乱。我总不能让你们冒险。”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但现在回想,这事应该跟你们一家脱不了干系。因为正正是在你们来了之后,他才突然想见我的。”
“你的意思是,过去十年里,他从来没有来找过你?”
纪莫邀摇头,“但我行事一向高调,他肯定知道我在惊雀山。”
嫏嬛连连点头,“这也好解释。囚禁我父母一事本来跟你毫无瓜葛,却没想到我们姐弟会跟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因此他是想……杀我们灭口?”
“他肯定想过灭口,但那应该不是首要目的,否则你们姐弟早就没命了。我们要先知道他为什么要囚禁你父母,才能解释这其中矛盾。”
纪莫邀想过往深一层去解释,但他不希望在嫏嬛父女重逢的时刻喧宾夺主。
“说起矛盾……”嫏嬛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柴房,“我觉得父亲的话也怪怪的。他说自己因为顽疾缠身,去年秋天从水牢里被送了出来,但半路就乘着雷雨逃到了戒痴寺中……且不说为什么抓他的人戒备会如此松懈,就算真被他一个眼不能视的人跑出来,也没理由不在附近搜索,怎么可能漏看了戒痴寺?”
纪莫邀眨了眨眼,“如果你爹说的是实话,那对方也许是故意让他逃出来的。”
“太奇怪了……”嫏嬛轻咬下唇,“可他现在不肯跟我去惊雀山,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又不方便留在这里照顾他。”
“如果他在这里是刻意安排的结果,我们将他带走,只怕反而更危险。我倒是可以留下来,但我又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嫏嬛道:“他只怕一时还接受不了你。不如让一姐尽快赶回来,看看有什么办法。”
纪莫邀也不再争执,转头就要去找住持,却又被嫏嬛叫住——
“你不是想知道纪尤尊为何囚禁我爹娘吗?我跟父亲说了这么久话,难道还会漏了这个问题?”
“啊,对……”纪莫邀停步,“洗耳恭听。”
早在十多年前,温言睿为一位旧日的师长奔丧,第一次来到涓州。灵堂之上,文人墨客济济一堂,其中就有楚澄的身影。
那时温言睿初露锋芒,也算小有名气,但见到楚澄时,便立刻自惭形秽了——早就美名在外的楚澄,竟没有一点架子,一举一动都是谦谦君子,极为可亲。
两人一见如故。
温言睿在涓州期间寄宿在楚家,两人促膝长谈至黎明。相见恨晚这种陈词,已不足以形容他们惺惺相惜的情分。
知音知己不知悲,聚时欢喜别时泪。
温言睿转眼就要回家,二人依依惜别。
“澈流兄莫忧,愚弟来日举家拜会,再与贤兄日夜长谈!”
谁知楚澄一把抓住他,道:“贤弟万万不可!”
温言睿一怔,没出声。
楚澄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贤弟,吾命不久矣。”
温言睿急了,“澈流兄何出此言?”
楚澄苦笑,“是我天真,自以为离开了登河山,便离开了江湖是非之地。如今方知人算不如天算,我永远也没办法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他紧紧地握住温言睿的手,“贤弟,你可记得我老当家是如何离世的?”
“你、你说姜疾明吗?”温言睿心中一惊。
楚澄将手一松——“他是善终。你就记住好了。”
温言睿听出了弦外之音,“生老病死乃寻常之事,有甚不妥?”
楚澄欲言又止,别过身去,含泪道:“是我不智,本不应向贤弟提及此事,只是郁恨填胸,实在无法抑制。”
温言睿向前一步,挽着他的肩膀,道:“愚弟才疏学浅,贤兄若是不肯将要事相告,也无可厚非。只是深恩难报,还望能替兄长分忧。”
楚澄皱起眉头,又握住温言睿的手,殷切道:“贤弟衷情,楚某心领。只是事关重大,我实在不想将你牵连在内。”
温言睿毅然道:“楚公但说无妨,我不打算回头了。”
“你若是孑然一身,那还好说。可你家有妻女,眼看第三个孩子也要出世,我怎忍心让你冒这个险?”
“可我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知交赴死?”
楚澄见温言睿情真意切,把心一横,道:“也罢!若不是你,我心中苦闷也不知向何人诉说……贤弟请随我来。”说完便急步绕过长廊,来到书斋之中。
温言睿快步追上,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澄环顾四周,再一把将他拉到角落,低声道:“贤弟,这事一时说不清楚,愚兄不敢耽误你的行程,只求你带上这薄薄的名册,但千万不要偷看。”
“这又是何意?”
“我若死了,你再看。”
温言睿惊恐万分地从楚澄手中接过一张折好的纸。
“别问我这是什么,你到时就知。”
“只要能救楚公性命,我就算赴汤蹈火——”
“你救不了我。”楚澄惨笑,“今日别过,他朝再闻楚某姓名,便是死讯。”
温言睿不知楚澄深意,更不知从何开解,只当他在说些悲凉的胡话。他从涓州回家后思量许久,想再问候楚澄,对方却从不回信。几年后,楚家灭门的噩耗传到温言睿耳中,楚澄的预言化为现实。温言睿终于翻开手中的名册,却只看到一连串的日期与地名。痛失知己,已是心酸,不解名册深意更令他坐立难安。而温言睿很快便意识到,厄运不久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楚澄最初不敢将名册交予他手,也许正是有这样的忧虑。
“父母还不曾参透名册的含义,就一起被抓到水牢里去了。”
纪莫邀问:“你家被烧成平地,那份名册又去哪里了呢?”
嫏嬛答道:“爹娘心细,一早想了后招。他们虽然不知道名册的意味,但誊写了数份寄给当时经常来往的朋友。家里的那份,他在歹人闯进屋时匆忙烧了。纪尤尊没有亲眼见过名册,才会在水牢对他百般折磨,指望他说出其中的内容……如今我们可以做的,就是找回当年的那些收信人。”
“这是……令尊的意思?”
“这还用说吗?楚澄因那份名册殒命,爹娘因那份名册落难,如今只有找回名册,方能查明真相。”
纪莫邀点了点头,“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嫏嬛愣了一下,“我们?”
“不是低估你们三姐弟的能耐,只是你们也许……会需要帮忙。”
“好了,不用这么委婉。”嫏嬛摆了一只手到他肩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
纪莫邀干咳一声,问:“收信人都有哪些?”
“共有四人,有些人我也不认识,也不晓得他们住处有否变改。父亲让我回头再问姑姑。不过有一个人是东海剑侠秦榛,我记得在洪前辈寿宴上见过他!”
“他已经仙游了。”
嫏嬛大惊失色,“怎么死的?明明那时候……”
“淡定。”纪莫邀解释道,“他是善终,享年九十八。说是一天夜里,他心血来潮与门下弟子大排筵席,喝得大醉,一路喊着‘不见黎明亦无悔’这种可疑的句子,兴高采烈地回房。第二天就笑眯眯地与世长辞了。”
嫏嬛叹道:“太让人羡慕了。”
“秦榛虽然不在人世,但既然是温先生故交,他收到名册也一定不会怠慢,想必有好好收藏。只是他的弟子们……可能有些难对付。”
“怎么说?”
“秦榛辞世时没有留下遗嘱——估计是以为自己长生不老,无需多此一举——因此死后至今三月有余,东蓬剑寨的弟子还在争夺寨主之位。拿回名册事小,只怕被他们借题发挥,徒生阻挠罢了。”
嫏嬛笑道:“没事,我们一定有办法。”她回头望了一眼柴房,低声道:“我们改日再来。”
纪莫邀刚要起身,又问:“对了,刚才的事,你会跟其余人……”
嫏嬛立刻会意,“除了我和知命,还有别人知道你的父亲是纪尤尊吗?”
“师父知道。”
嫏嬛点头,“那你希望其他人知道吗?不包括葶苈,因为我一定会告诉葶苈的。”
纪莫邀道:“无妨,你喜欢说就说吧。”
嫏嬛见他有些沮丧,便安慰道:“好了,我就告诉葶苈。其他人估计也不认得他。”
“于我确实难以启齿,可你不需要有顾忌。”
嫏嬛自嘲般地笑笑,“我当然有顾忌了。”她盯着纪莫邀,不再多言。
纪莫邀似乎打算开口,可没吱声。
龙卧溪如约回到洛阳小庐时,迎接他的不是温枸橼,而是声杀天王。
“龙三听令!”
龙卧溪打量了一番,这才认出眼前的黑鸟是纪莫邀的信使,“天王兄,有何贵干?”
声杀天王在树枝上跳了两下,露出绑在脚上的信。
龙卧溪将信取下,问:“见到温枸橼了吗?”
“何方神圣?”
“那、那没事了……”
声杀天王没理他,拍拍翅膀飞走了。
龙卧溪展开信纸一看,嘴里喃喃道:“温大小姐,你在哪里呢?可别让你苦苦寻觅的父亲等太久。”
眼前已是仲夏景致,不禁令他想起与二位义兄结拜时的情景。
“龙三,不是二哥说你,但你真是不入流。”
“就是……”洪机敏附和道,“孤芳自赏。”
“二位哥哥这是哪里话?小弟不过是在吃喝嫖赌之外,有些别样的兴致而已。”
洪机敏与吕尚休为了避世而自立门户,多少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唯有他,多年来四海为家,从未想过安定下来。究其原因,他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所追求的东西都很简单:一茶一剑,一鸟一花……为这种生活所付出的代价,不过孤独而已。相比起弥足珍贵的自由,这点牺牲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要孤独终老又如何?龙三不在乎。
“何况我本来就不应该入流。”当年的自己如此反驳道,“我是个惯偷。如果连我这种人都入流了,这个世道就没救了。”
拜别声杀天王,他推开房门进了屋。
刚刚放下行装,想进卧房换身衣服,就见温枸橼赤身横躺在自己卧榻上。
龙卧溪立刻倒退一步,“我的天。”
温枸橼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大惊小怪。没见过裸女吗?”
“你在质疑我的阅历吗?”
温枸橼笑着坐起来,“约好是今天,却迟了大半日,我还道你死了。”
龙卧溪没好气地除下披风,粗暴地包住温枸橼瘦削的躯体,“你不冷啊?”
“天还热呢。”
“还想我死,做你的梦去。”龙卧溪递上手中的信,以求马上结束裸体的话题,“嫏嬛给你的。”
温枸橼立刻从他怀中挣脱,抢过来看。阅毕,她眼中含泪,百感交集,“我们要马上回去,把父亲接到安全的地方。”她随即又皱起眉头,“奇怪了,嫏嬛近水楼台,为何不把父亲接到惊雀山暂住?怎么还将他一个人留在什么破庙里?”
“也许令尊不愿意?”
“一间破庙有什么好流连的?不,父亲为人谨慎,如果没去成惊雀山,一定事出有因。”她再次看了一遍信件,“嫏嬛说她是跟纪莫邀一同去的……”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问道:“老泥鳅,你晓得纪莫邀这小子的出身吗?”
“你这问题好笑,他又不曾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当真?”
龙卧溪反问:“你知道些什么?”
温枸橼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可疑罢了。”
“把话说完整。他是我师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曾经被同一个神秘莫测的高手袭击过,他的掌法,跟纪莫邀的扶摇喝呼掌如出一辙。我怀疑他们认识,如今又有这封信,我更怀疑父亲不肯去惊雀山是因为纪莫邀。”
龙卧溪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思绪也跳得太快了。”
“只有这个解释了!不然父亲怎么会见到嫏嬛都不肯跟她走?”她说完就打了个滚,飞快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上。“无论如何,赶快见到他才是最重要的。”她顺手扯住龙卧溪,“你会跟我来的吧?”
“你先告诉我,你身上这些新伤是怎么来的。”
温枸橼愣了一愣——摩云峰、涓州、咏菱湖……“说来话长,先走为上。”
龙卧溪看她匆匆更衣的样子,胸中一阵温热,但他没有流露在面上,“虽是夏天,外面还是有风,别穿太少。”
“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你还想怎样?”
“我现在见你穿着衣服,可脑袋里还是你没穿衣服的样子,如之奈何?”
温枸橼朝他做了个鬼脸,“与我无关。”
嫏嬛最终没能对葶苈开口。
没错,她确实有顾忌,而且比她预想中要严重多了。
她怕葶苈知道之后,会疏远纪莫邀。
她怕任何人知道之后,都会疏远纪莫邀。
她不希望纪莫邀为此背负任何猜忌。
她没办法相信任何人能像自己一样心境澄明——她不觉得有别人能如温嫏嬛一般理解与体谅纪莫邀。
为了纪莫邀,她竟不肯去相信任何人。
但父亲见到葶苈之后,一定会告诉他的……
她不敢想象,但总会发生。
回到惊雀山后,她将父盲母丧的消息告诉了葶苈,两姐弟抱头痛哭。葶苈怎么说也要立刻去见父亲,嫏嬛好容易才劝他等到天明再议。
是夜无眠。
出于谨慎,嫏嬛带上葶苈再访戒痴寺时,没有让纪莫邀贴身跟随,只让他远远护持。
“如果父亲跟葶苈说了同样的话,只怕葶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会想办法安抚他们的。”她如此安慰纪莫邀,却完全没想好如果葶苈和父亲站在一线上,自己又该如何斡旋。
怎么说都好,总不能因为一个外人而推迟他们父子相聚吧?
但纪莫邀不是外人……
管谁说了什么话,她已经没办法将纪莫邀当成外人了。
去戒痴寺的路途感觉比上次要短,还是说嫏嬛心里期望路途要更长些?
两姐弟一踏入大门,就感觉不对。
住持一见嫏嬛便急步上前,“女施主是来找温先生的吗?”
嫏嬛点头,“怎么了?”
住持愁容满面,答道:“今天一早不见了人,柴房里的随身衣物也一并消失了。”
嫏嬛的脸一下白了,拉起葶苈就冲往柴房,只见房门大开,内里空空如也。
“父亲……”葶苈吓出一身冷汗,“二姐,父亲呢?”
嫏嬛环视四周,开始在各处翻找,最后果然在席子下找到了两封信,一封写给葶苈,另一封写给温枸橼——“定知,父亲给你留信了。”
葶苈二话不说将信拆开来一看,“这是父亲的字迹不错,可是……”
“怎么了?”嫏嬛已经准备好迎接最坏的结果。
可葶苈却答道:“这信只让我勤心学艺、修身养性,外事问一姐,内事就问你,完全没提别的。”
嫏嬛将信接过来一看,果然如此。全文不痛不痒,完全是寻常的勉励家书。但笔迹和文辞的确出自父亲之手。“奇怪了……”
“他为什么没给你写啊?”葶苈问。
跟我没话说了吧……“他那日已经把话都跟我说了,故此没必要特地留书。”
“这还有给一姐的信呢。我们也拆来看吗?”
嫏嬛陷入两难:父亲为什么也在向葶苈隐瞒?他难道也早就知道我不敢向葶苈坦白一切。他这是在讽刺我吗?还故意分别写信,难道内容有所不同?他会跟一姐说些什么呢?父亲眼睛都要瞎了,写一封信已是不易,又怎么会多此一举写份一模一样的?因此他一定对一姐说了一番截然不同的话,而不希望葶苈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已去信洛阳,一姐和龙前辈收到后一定会立刻赶到这里。我们还是将给她的信原封不动留下,待她来时再看。”她又交待葶苈,“帮我向僧人借文房四宝,我给一姐留个便条,让她去东蓬剑寨与我们会合。”
葶苈有些懵,“那我们……不找父亲的下落吗?”
“我们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也不知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只能先找到名册再说,那是爹娘用性命也想保护的东西,绝对不能耽误。”
是夜,吕尚休见纪莫邀一个人坐在薄荷圃边发呆。
“温言睿的事,你也无法控制,别自责了。”
纪莫邀苦笑,“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他,他一定还在戒痴寺。”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份名册?温言睿一透露名册的所在,马上又被抓起来了?如果抓他这么容易,当初怎么又会被他逃到戒痴寺呢?”
“也许他最初就没有真正逃脱,而戒痴寺不过是计划的其中一环而已。”纪莫邀摆了摆手,“不说这个,我只是意外,温言睿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向葶苈坦白我的身份。”
吕尚休拍拍徒儿的肩膀,问:“且不说他,嫏嬛为什么也不跟葶苈说明白?他们两姐弟不是亲密无间么?”
纪莫邀细声道:“她也许想为我存留几分颜面。”
“可她自己也一样难受啊……她宁愿向葶苈噤声,也不愿让你难堪,你可知为何?”
纪莫邀合上眼,“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吕尚休说完就准备往回走,突然又转过身来,说:“差点忘了,望庭那个臭小子终于回来了。累得不行,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头睡了。”
“这么久才回来,乐不思蜀了?”
“你自己放他去探母的,就别多多埋怨了。”
纪莫邀点点头,目送师父离去,“早点睡。”
嫏嬛难以入眠。
她无法分辨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抉择。
隐瞒葶苈一点都不好受,可她更不忍心见纪莫邀受伤。
她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也许父亲说得没错,我根本没办法理智思考。但万一葶苈知道真相后不肯再与纪莫邀同行呢?那我们又该如何共同为爹娘雪冤?眼下就要准备向东蓬剑寨出发,没有时间给他们内讧。
对不起,定知,二姐真是个自私又愚蠢的人。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山上忽然传来了悠扬的胡琴声。
嫏嬛披衣出门,恰见马四革蹲在阶前与地藏玩耍。
马四革见她出来,笑问:“把你吵醒了?”
嫏嬛摇头,“那是谁啊?”
“大师兄啊。”
“是他在演奏胡琴?”
“我以为你知道。”
“我没听他提起过。”甚好,又是一桩新事。
“他都是一个人坐山顶上自娱自乐,很少在我们面前演奏。”
“曲高和寡。”
马四革笑道:“有点那个意思。”
嫏嬛听了一阵,问:“四哥可晓得山下有哪些地方可以置办乐器吗?”
马四革指向山上,答道:“你该问那个在行的人啊。”
嫏嬛有些尴尬地将脸别了过去,祈求对方没看到自己发红的面颊。
胡琴凄凉的低泣,彷如一个固执的冤魂,拼尽了力揪住活人的脚跟,誓要将对方拖入无尽的深渊。
他肯定也跟我一样,在无法言喻的苦恼中,惶惶不知所往。
正在这时,陆子都和终于睡醒的孙望庭也走了过来,大家就坐到一块谈天。
孙望庭刚坐下,鞋子就被地藏叼走了,可他动都懒得动。“四哥去过东蓬剑寨么?好走不?”
马四革答道:“蓬莱仙境,哪里有那么容易去?一马平川的地方,肯定不是清修之地。倒是你,缠着你娘这么久才舍得回来啊?”
孙望庭暗暗吞了口唾沫,胸口热热地发痒——他不知该不该公布姜芍的口头战书。当时听着觉得挺真的,但一回到家不久,就收到了姜芍送给自己母亲的一车厚礼,让他惶恐之余又异常矛盾。姜芍这是在示威还是示好?她真会杀上惊雀山吗?如果被大师兄知道自己酒后失言招来这种祸事,真是十万条命都不够死……还是不提罢。如果姜芍只是说说而已,反而省却了大家一番虚惊。
陆子都自然不知孙望庭内里这许多心事,只是叹道:“但愿剑寨的人不会太难缠。”
“难说,”孙望庭索性将另一只鞋子也丢给了地藏,“三个月都吵不定寨主人选,只怕已经陷入僵局,我们这么一去,多突兀啊。”
马四革又道:“秦榛不是有个叫夏语炎的爱徒么?我以为他会顺理成章继承寨主之位。”
孙望庭立刻猛地摆手,“你忘了,夏语炎早死了。”
马四革忙一拍脑门,道:“还真是!哎呀,怎么把这个忘了呢!当年夏语炎办丧事,师父也去了。”
嫏嬛忍不住问:“秦老前辈的徒弟,照理说该是吕前辈的晚辈,为什么连他也去吊丧?”
马四革解释道:“你不知道,夏语炎天赋甚高,秦榛对他极为器重。如果他在世的话,继任之人定非他莫属。可惜天妒英才,几年前一场大病死了,秦榛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师父非常敬重老人家,才专程去陪他的。”
“那前辈真是有情有义。只可怜那夏语炎英年早逝。”
究竟惊雀山一众在东蓬剑寨会有何奇遇?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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