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回寒花冽神鸟艳
次日早晨,剑寨一众弟子与无度门的客人们聚于石台之下。
郭琰继续扮演好人,“海岛气候与陆上有别,不知诸位昨夜休息得可好?”
“好得很。”孙望庭高声答道,随后细声加了句——“已经准备好干掉几个杂碎了。”
纪莫邀瞪了他一眼,“不得无礼。”可却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单公迫第一个飞身上台,问:“人都到齐了吗?我们这边是四个人,郭师兄、从宽、小师妹与我。所用阵型就是冰花刺阵。”
“我们也是四个人。”纪莫邀跟着上了台:“由我三位师弟陆子都、孙望庭、马四革和在下组成声杀天王阵。”
此言一出,剑寨的人面面相觑,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阵。
嫏嬛早上听纪莫邀说的时候,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就你们四个人?葶苈不用上?”
“他们阵中只有四个人,我们没理由上五个人。”
嫏嬛有些犹豫,“但这毕竟是为了我家的东西,葶苈理应参与其中。”
纪莫邀笑了,“只怕他上了,我们胜算大减。”见嫏嬛仍然忧虑,他又补道:“我们四人对天王阵的排布烂熟于心,不必担忧。”
对,不会有事的。
嫏嬛望着已经站在石台之上的七个人,心脏微微抽搐。
单公迫剑指石台边沿,道:“规则很简单,哪一边的人最先跌出石台——哪怕只是脚跟凌空——就算输。”
纪莫邀点头,“公道。”
此时剑寨的弟子们中忽然一阵骚动,未几就见夏语冰披头散发,跃上台来。她脖子上扎着醒目的橙黄色领巾,神色凝重。
温嫏嬛的心突然沉了下来。
单公迫嘀咕起来——“早饭时还是冰冰,怎么突然又……”
“别管了。冰冰变成师兄,我们胜算不是更大么?”郭琰在旁小声道。
白从宽一见夏语冰走近,立刻移步让位,“请师兄布阵。”
夏语冰正色抬头,眉宇间颇有大将之风。她细观面前阵型:虽不知声杀天王是何许人也,但此阵以陆子都为首,马四革与孙望庭为左右两翼,纪莫邀居中为心,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雄鹰展翅的气势。
“了不起。”她细声自语,“冰冻三尺,却伤不了空中族类。以飞鸟之形为阵,着实巧妙。但即便我们伤不了他们,他们又能如何破解我们的阵型呢?就算是利爪猛禽,面对厚重的结冰,也会束手无策吧。难道打算硬碰硬,跟我们比耐力吗?那样比的话,他们舟车劳顿之后,体力不可能胜过我们。”
白从宽见她表情微妙,问:“师兄,准备好了吗?”
夏语冰淡淡答道:“准备万全。”随即拔剑走到陆子都正对面的位置。
葶苈在台下摩拳擦掌,“二姐,如果我也能入阵就好了。就算是做尾巴,也胜过在这旁观啊。”
嫏嬛安抚道:“别怕,你大师兄已成竹在胸。”
正说着,就见郭琰、单公迫与白从宽三人在夏语冰后方站成一线,一致剑指前方。
“啊,子都哥首当其冲。”葶苈道。
嫏嬛只是摇头,但没说明缘由——不错,表面来看,敌阵锋芒首先会迎上陆子都,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冰花刺阵应被视为一朵平放的花苞,花开而阵成,剑锋会呈花瓣状往前方突刺。如此一来,四道剑刃甚至能绕过飞鸟的头部,从侧翼杀入天王阵,只要有一个人捅中天王的心脏,整个阵型就会崩溃。
纪莫邀是将自己至于最危险的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比试已经开始。冰花刺阵果然名不虚传,开场先是往后方一缩,随即以扇形展开,朝四个方向射出了锋利无比的剑锋。白从宽与单公迫立刻绕过陆子都,分别向两翼上的马四革与孙望庭进发。不出嫏嬛所料,夏语冰与郭琰亦马上忽略陆子都,直取心脏。
“大师兄危险!”葶苈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就在夏语冰与郭琰举剑杀向纪莫邀的时候,陆子都忽然拦在二人身前。“当”一声过后,二人的剑刃交叉,均被陆子都压在恫心剑下,一时竟无法施力。
陆子都是心脏的守护神,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白从宽一看,心中琢磨:昨日见他腼腼腆腆,又不多话,不晓得竟有这般臂力。冰冰也就罢了,但竟然连郭师兄也占不了上风。无度门真是卧虎藏龙。
郭琰修行多年,有些定力,不似单公迫那般七情上面。陆子都之力纵然令人惊讶,但也没打乱他的阵脚——单公迫正与孙望庭单挑,自己此时若露出半分怯意,岂不立刻沦为师弟们的笑柄?他不敢怠慢,立刻压稳底盘,将剑从下方抽出。
陆子都晓得他这个动作,趁对方脱身之前便收剑重出,立即抵上郭琰的锋刃。
郭琰成功吸引陆子都的注意力,立刻朝夏语冰使了个眼色——机会来了!
夏语冰心领神会,挥剑转入陆子都身侧,寻入天王的心脏。
又是“当”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惊呆了。
挡住夏语冰的不是酣战中的陆子都,但也不是一直被护在中心的纪莫邀,竟是片刻之前还牵制住子都的郭琰!
陆子都到底是怎么在与郭琰周旋的同时,准确地计算夏语冰的步伐,又是如何创造出最恰当的时机来引诱郭琰一剑刺空,还顺势替他当下夏语冰的?没有人看得清。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夏语冰的手臂一抖,“啊”地叫了出来。
陆子都不仅是力度,就连反应力也与郭琰旗鼓相当,不,也许反应力要更胜郭琰一筹……
实在是太厉害了。
郭琰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自己竟然一剑刺向了师兄,不对,小师妹……
那一刻,陆子都的身躯就是铜墙铁壁,牢牢地守护着纪莫邀。鸟首不仅主宰阵型的方向,更要利用其视野与灵活为心脏引开各种威胁。如今看来,且不说郭琰与夏语冰合二人之力尚无法寻到一丝缝隙,单公迫与白从宽也没能在两翼占到任何便宜。
白从宽不禁自问:冰花刺阵锋芒多变,见缝插针,无孔不入。但为何对这个平平无奇的天王阵会束手无策?陆子都的招式也并不华丽,一举一动都是基本功,可他们怎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瞬间,天王在双翼被冰锋猛刺的情况下,一口咬住了试图插入喉中的冰柱。
“子都哥太厉害了。”葶苈感叹,“当初和吴迁比试的时候,也能将他打得连连后退。有他在,这个阵简直坚如磐石。”
嫏嬛没说话——纪莫邀至今还未出招,说明他的位置很安全。
也许她不应该过分担心?
不,怎么可能不担心。每一刻都担心得要死……
那时节,冰花刺阵在中轴线上被天王阵咬死,丝毫进退不得。陆子都的守卫无懈可击,而两翼的实力又不相上下。如此看来,天王阵反而会比较有底气坚持到最后。
不可以!
夏语冰——不,是夏语炎——在内心发出了嚎叫。
冰花刺阵是他的独创,是东蓬剑寨的脸面,是师父的骄傲。如果不败之名毁在了自己手上,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先师与一众同门?不行!冰花刺阵不能输!
一股怒火从“夏语炎”的丹田之中燃烧起来。
不就一个陆子都吗?我就不信我二十余年的功力会不及你这个毛头小子!我还没用尽全力呢!
这并不是在打诳语。
陆子都突然觉察到夏语冰气场的改变。
郭琰趁机朝陆子都虚晃几剑,以助声威:如果小师妹借着师兄之魂能超常发挥,一定可以瓦解这个天王阵。
陆子都感觉到夏语冰要发狠,自然不敢松懈。虽然他不清楚夏语冰可以凶悍到什么程度,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回击,就绝对不会被打倒。
不可以让她接近大师兄!
不可以!
不可以……
不……
神志的最外层,竟出现了温枸橼的身影。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这不是幻觉。
陆子都抬起头时,真的发现温枸橼立在远处的石柱之上,居高临下——瞪着他。
她、她盯着我……
“求你救救我那糊涂的妹妹吧!”
“你大师兄纪莫邀是我杀母仇人的亲儿子!”
“可惜那傻丫头不知良人近在咫尺,反而迷上那个邪类,怎不令我痛心疾首!”
嫏嬛爱的人是大师兄……
大师兄一直向我们隐瞒他的过去。他从没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的父亲,就是令嫏嬛和葶苈家破人亡的元凶……
大师兄隐瞒了父亲的罪过,却得到了嫏嬛的爱意……
为什么?
那一刻,一股陌生又可怕的不平感冲上了子都的头顶:我对嫏嬛万般情深,为何她宁爱仇人之子,也不愿对我——
等等。
温枸橼对我说这些话,是想我做什么?
她从那么远的地方瞪着我,面上似乎挂着坏笑……她对大师兄颇有微词,难道是想借我对付大师兄吗?
这个问题一经出现,子都方觉不妙——从留意温枸橼开始,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不,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我分神了。
分神了……
耳边传来猛兽般的狂叫。只见夏语冰肩膀一抖,无形之中仿佛魁梧了几分,眼中涌出了不属于她本性的冷酷与杀意。
子都错愕了:她刚才不是这样的,难道她的行为已经完全被“夏语炎”控制了。
果不其然,夏语冰吐着恶气将剑祭起,奋力冲向纪莫邀。
不行,我要保护大师兄!
子都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他只记得自己守护心脏的使命。
我要阻止夏语冰。
他刚转身,却感到下颚的丝丝凉意。
糟,把郭琰给忘了。
子都以为自己就要出局时,眼前晃过三股叉的红光。
大师兄?
纪莫邀举叉上前,将郭琰的剑锋撞开。
陆子都安全了。
纪莫邀如释重负。
那时节,陆子都才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为了帮他挡下郭琰暗里一剑,纪莫邀被迫离开了天王之心,并将自己暴露在狂怒的“夏语炎”跟前。
那一刻,纪莫邀也意识到无论自己闪得多块,也来不及躲过这个杀到跟前的敌人,更无法独身守住这个阵型。
夏语冰逼近到纪莫邀面前时,突然丢下手中的剑,两手如铁钳一般掐在纪莫邀双臂上。
“等等,怎么肉搏起来了?”葶苈吓得大叫。
纪莫邀没想到夏语冰竟会主动弃武,本想借三股叉之力从她掌中挣脱,却忽然感觉到对方在用力——
咔。
左手臂上出现了一点痛楚。
左手还握在三股叉上,但纪莫邀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与左手失去联系了。
左肩下的空虚感,随即被一波又一波刺骨的剧痛所取代。
左手臂已经……
纪莫邀如折翼飞蛾一般被丢到台下。他的三股叉“咣当”一下落在身侧。
石台清晰的边沿刺激到夏语冰的视线,令她猛然醒觉,登时止步不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盯着气喘吁吁的夏语冰与人事不省的纪莫邀。
“大魔头!”嫏嬛魂飞魄散地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大魔头!听到我说话吗?”
纪莫邀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面孔,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然后就是黑暗与寂静。
温枸橼依然立在石柱上,不太晓得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撒谎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她木着脸转过身去,却迎面撞上了对头冤家。
“如果我说你是在幸灾乐祸,会有错吗?”
“你什么意思?”
龙卧溪举起手中的信纸,“虽然你不肯让我看,但我还是不请自阅了。”
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亲笔信!她本来是放在身上的,为什么……“你条老泥鳅,我跟你说了不能看的!”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我发现你要对我师侄不利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
龙卧溪瞪着她,“你昨晚除了嫏嬛之外,真的没再找别人吗?”
“我跟什么人见面,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不需要……但如果你有心要对付纪莫邀,恕我不能袖手旁观。”他远观石台乱状,叹道:“你既然已经得逞,还有什么不敢跟我说?”
时至傍晚,寨中恢复平静。
马四革打开房门,见个个都面带忧色。“没事,”他低声道,“死不去。就是左手臂骨折。”
嫏嬛掩面低泣。
葶苈忙问:“我们现在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说不要。让他休息一下。”马四革说完便转身离去。
孙望庭急步跟上,却发现陆子都神色恍惚地木立原地,忙返回扯上他一块走。
门前留下嫏嬛和葶苈。
嫏嬛抬头,见夏语冰远远地站在回廊拐角处。她没说话,任由对方缓缓走近。
夏语冰停在三步之外,欲言又止。
嫏嬛拍拍葶苈,道:“你先回去。”
葶苈捏了一下姐姐的手掌,点头离开。
夏语冰这才行至跟前,细声道:“我……”
“不用道歉。刀剑无眼,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我们输了,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会代你转达。”
夏语冰显得极为不安,“是我不好,没想到哥哥会突然狂性大发。我当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早知道就不应该……”
嫏嬛望着她,笑道:“别怕,纪莫邀死不去。无论怎么说,也是他技不如人。你用这种同情的语气跟我们说话,我会生气的。”
夏语冰现在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比武不过是个游戏,输赢说明不了什么。到时我们取回文书,功成而归,也不失体面。”
夏语冰吞了口唾沫,近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未必会输。”
嫏嬛装作没听见。
夏语冰忽然抬起头,道:“其实天王阵如果能再坚持一下,也许真的就能瓦解我们的……”
嫏嬛笑着打断她——“我当然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会赢。”嫏嬛轻轻抹去面颊上的泪痕,“我一直都相信我们会赢。这只是一个不幸的转折罢了。”
夏语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不打搅了。”话毕,她匆匆离去。
回到客房,马四革愤然踢开房门,吼道:“望庭,拉他进来。”
孙望庭见他这般火大,不禁起了一身冷汗,慌忙拖目光游离的陆子都进屋,合上门。
陆子都紧抱双臂,僵硬地站着。
“子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马四革完全不像是在请求,而像是在下达命令——他很少会这么严肃,着实把孙望庭吓得不轻。
“我……”
“大声跟我说话!你当时在往哪里看?为什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分神?你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就算我们几个都东倒西歪了,你也依然能够全神贯注地坚守原位!”他厉声中还带着些颤抖,难掩怒火之下的担忧。
孙望庭立刻把窗户也关上了。
子都缓缓抬头,道:“对不起、对不起,四哥……”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马四革凑到他跟前,在他嘴边问道:“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大意到要大师兄来亲自为你解围。现在好了,因为你分神,大师兄左手臂废了。我无论如何也要个解释——子都,你如果有什么苦衷,就跟我们说,大家坦诚相见,好不好?”
子都害怕说出实话,就会被同门唾弃,又愧疚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动摇就是罪魁祸首,但大家会接受那种幼稚的理由吗?“四哥……”他颤抖着双唇,开了口,“昨天温枸橼来找我了。”
马四革点头,“是嫏嬛让她来跟我们会合的,可她怎么会单独找你?”
“她、她昨天来……然后跟我说了一番话。今天我们在石台上的时候,她又出现在远处的石柱上,我才……”他舌头又打结了。
马四革更不明白了,“她站在那里,你就分神了?子都,雷打不动的子都,你虽然不是山神欧阳晟,但你定力在我们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啊,怎么会……”他突然有了一番猜想,但又不敢妄下定论,只好继续问:“她找你说什么了?”
“她……”子都其实是想说出来的,可事实令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无法想象说出来之后,自己需要面对何样的指责与怨恨。
马四革和孙望庭焦急地望着陆子都。
“我……”子都捂着脸,惶恐地聆听自己的心跳。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痒得令他发狂。
马四革的耐性逐渐减退,但没出声。
沉默只令陆子都越发紧张。“她跟我说……”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她说……”
马四革忍无可忍了,“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
子都吓得脱口而出——“她说,嫏嬛明知大师兄的父亲纪尤尊是她的杀母仇人,却还、却还……”
马四革见他这语气有些奇怪,忙问:“还怎么了?”他托起陆子都的下巴,“为什么用‘却’字?你想说什么?”
子都颓然答道:“嫏嬛爱上大师兄了。”
马四革猛地将手收回。
整间屋子静得就跟鸡鸣前的清晨一般。
眼泪从陆子都眼中涌出,“温枸橼怀疑大师兄是帮凶,说他伙同纪尤尊要谋害温先生。但嫏嬛不听她的话,因为、因为嫏嬛偏心大师兄,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但是你信了?”
“不!”子都反驳道,“我也不相信大师兄是坏人……只是她那番话总是在我脑里,挥之不去,所以我才……”
马四革“啪”一个巴掌将陆子都打翻在地。
孙望庭吓得冲上去抱住马四革的手臂,“四哥,制怒!”他从没见过马四革这个样子——向来平易近人、诙谐和善的四哥,今天竟会激动到对兄弟动手。
“陆子都你个蠢材!”马四革吼道,“你宁肯被温枸橼三言两语挑拨,也不愿去相信大师兄跟你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吗?你都在想些什么?你疯了吗?大师兄哪里待薄你了?又何尝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怀疑他的为人?”
不,这其实不是重点。
马四革知道陆子都绝对不会怀疑纪莫邀的为人,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子都……”他蹲了下来,按着子都的肩膀,“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对嫏嬛的情意吗?可嫏嬛对大师兄是怎么样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子都啊,你能爱嫏嬛,嫏嬛又为什么不能爱大师兄?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能控制的事,为情所动,何分对错?嫏嬛是个何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既然选择了大师兄,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肯相信大师兄,也势必有她的原则。她倾心的人不是你,我替你感到遗憾。但你们都没有错——你没错,嫏嬛没错,大师兄更没错。但你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相信大师兄有错,那就是你唯一的过失。”
马四革说完时,陆子都已泣不成声。
孙望庭也凑过来,坐在子都背后,细声叹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看出来,嫏嬛原来对大师兄这么……”自命情种的孙望庭,又怎么可能如此迟钝?不过是逢场作戏,让陆子都好受些罢了。
马四革看着子都,想到他的矛盾与痛心,不禁有些感同身受。但他什么都没提,而是拍了拍望庭,叮嘱道:“陪着他,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里?”
“找温枸橼算账。”
温枸橼远远见马四革走过来,冷冷地瞪了龙卧溪一眼,“行啊,现在你有战友了。”随后主动上前,“好久不见啊,老人脸。”
马四革一手揪住她的领子,“你才老人脸,都跟你说我今年二十五了!”
温枸橼挣脱开来,笑道:“你师叔也说他今年二十五,可谁信啊!”
马四革懒得跟她废话,径直走到龙卧溪面前,“师叔,你们来了怎么也不早点跟我们说一声?”
龙卧溪远远望着温枸橼,答道:“我们马不停蹄,一天都没耽误,昨晚才刚登岸。她说要来找嫏嬛,我就让她来了。本来打算今天再正式跟你们会合,不想出了一点……意外。”他转向马四革,“你师兄没事吧?”
“托师叔的福,好得很。就是左手暂且用不上了。”
“我记得他是左撇子。”
“是啊……”马四革还没消气,往温枸橼方向踢了一颗石子。
温枸橼把石子踢了回去,“我知道你恨死我了,可我没做错。纪莫邀隐瞒身世不对,嫏嬛包庇他更不对。我只是将事实告诉子都听而已,多一个人知道不行吗?”
“你要这么热心的话,又不见你来找我?你和子都很熟吗?”马四革说着又有些火起,“你要真的这么关心家人,怎么不见你去找葶苈?葶苈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你不去告诉他真相?子都……子都是个老实人!你竟利用他对嫏嬛的情意去报复大师兄,实在无法原谅!”
“行了吧,陆子都要是真买我的帐,断掉的就不止是纪莫邀的左手臂了。”
龙卧溪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有你这样暗算人的吗?”
“梁上君子无权跟我谈仁义道德。”
马四革蹭了蹭鼻尖,又问:“那你想过嫏嬛的感受吗?”
温枸橼皱着眉,答不上话来。
“我知道你觉得大师兄活该,但嫏嬛呢?嫏嬛也活该吗?”
“我没这么说过。”
“既然她是无辜的,那你为什么要惩罚她?”
温枸橼就近跳上一棵树,在树杈上坐下,负气地晾起两条腿——“我让她跟纪莫邀保持距离,她不肯听。如果那个是你的妹妹,你难道不会担心吗?如果不是因为被父亲识破身份,你觉得纪莫邀什么时候才会跟我们说明一切?你们只说我诬陷好人,可你也没办法证明他的清白啊。”
马四革将棍子架在树干旁,抬头道:“是,纪尤尊是你们仇人,但大师兄不是。你非要将他们两个人对等起来,我也没办法。现在好了,你不能证明他有罪,但相信他有罪;我们不能证他清白,但我们相信他清白。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比你更了解他。师父、师叔、我们几个、嫏嬛……我们都比你了解他。就这么看,也许我们确实比你有理。”
“歪理。”
龙卧溪来打圆场了,“行了,你也不想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现在纪莫邀负伤,你妹妹痛断肝肠——你满足了吗?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温枸橼还不肯下来,“你们就把脾气发到我身上来吧,总之都是我的错。”
马四革道:“我听不出丝毫悔意。”
“因为我不后悔!”温枸橼高声答道,“嫏嬛会明白我的苦心。”
马四革表示不齿,“是啊,你间接伤害了她爱的人,她应该满心感激才对……”他见对方不说话,又添了一句,“如果你是怕她疏远了你,就真的想太多了。”
温枸橼丢了一根树枝到他头上,“乱讲!”
“那你怎么这么怕嫏嬛和葶苈跟大师兄关系好?你怕他们因为和大师兄熟络了,就不要你了吗?”
孩子气的问题,竟将温枸橼气得面红耳赤,“才没有!”
马四革正要开口,却又呆住了——不知何时,温葶苈已经走近,木讷地观望着一切。马四革于是眨眨眼,识趣地扭过头去,跟龙卧溪道:“师叔,不跟她吵了,我们吹风去。”两人随即离去。
温枸橼还不明所以的时候,就见弟弟来到了树下。
“一姐……”葶苈面上没有怨色,“我们终于可以认认真真地单独说话了。”
温枸橼忙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抱住葶苈,“定知,我的好弟弟……听说你昨天来时还晕船了,没事吧?”
葶苈也将手臂环在姐姐身上,道:“没事。”
温枸橼松开怀抱,捧着葶苈的脸,“我好担心他们会让你上场……”
但葶苈似乎无意寒暄,“一姐,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二姐的。”
温枸橼眉头一拧,不作声了。
“如果有人要伤害二姐,我一定会保护她。就像我有危险的时候,你和二姐都会来保护我一样。就算那个人是大师兄,我也不会犹豫。”他将温枸橼的手握在掌中,“一姐,我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知道害死她的人叫纪尤尊,知道那个人就是大师兄的父亲……我也知道二姐喜欢大师兄,知道子都哥为何在阵上发挥失准。总之你想跟我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可、可你二姐不是没跟你说……”
“不止二姐,连父亲留给我的信里也没说。他一定怕我知道了之后,会有人……说明白点,就是他怕大师兄害我。你昨天来找二姐,但没来找我,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吧?你们不怕让二姐知道一切,却不约而同地将我蒙在鼓里。如果二姐是因为怕我疏远大师兄,那你们又在顾忌什么呢?”
温枸橼笑了出来,“你自己都说了,我们都怕有人会害你啊。”
“可大师兄不会害我。”葶苈答道,“二姐和我这么亲,如果她觉得大师兄对我有恶意的话,你觉得她真的还会相信他吗?但二姐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反而担心我和大师兄的关系。如果她都不担心,那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既然我不怕大师兄害我,又为什么要疏远他呢?”
温枸橼一时语塞——葶苈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一姐,你也是我的至亲,我和二姐又怎么会疏远你呢?我和谁关系好了,难道就一定意味着和另一人交恶吗?你和二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永远都会站在你们这一边。可师兄们对我也很好,你看他们,二话不说就陪着我来剑寨取回名册——这其实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试问我怎能不感激?又怎么会怀疑他们的用意?”
温枸橼瘫坐在地,眼眶红了。
葶苈跪坐在旁,安慰道:“一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许多。我其实也有些怨你们,你和二姐都是。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宠着,稍微复杂点的事都不敢告诉我。但仔细想想,我又不怪你们了……”他轻叹一声,“四哥刚才关门打子都哥的时候,我在外头吓得动都不敢动。刚才跟他来这里找你,也是纠结了好久才现身。可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温枸橼将他揽入怀中,问:“你会跟你二姐讲这番话吗?”
葶苈笑道:“会的,等我回去就说。”
“对不起……”
“你该把这话留给二姐听。”
温枸橼松开手,问:“你之前就没看出你二姐的心思吗?”
葶苈笑笑,“一姐,你都知道我和祝蕴红私定终身了,二姐喜欢大师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温枸橼一听,突然又来兴致了,“对啊,你跟那个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葶苈这才发现说错话了,慌忙解释:“她回涂州了,不知何时能再见……”
“可怜虫。”温枸橼捧着葶苈的脸,在他额头上按下一个吻。
是夜,嫏嬛独自敲响了纪莫邀的房门。
“进来。”他似乎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嫏嬛推门入室,见纪莫邀对门而坐。“你还好吧?”她试探性地问。
纪莫邀笑道:“除了左臂断裂之外,一切都很好。”
嫏嬛没好气地坐了下来,“你当时就不该拿自己开玩笑,结果还应验了……”
纪莫邀从袖里掏出一片薄荷叶,“你才不是那么迷信的人。”
“我没打搅你休息吧?”
“如果我说打搅到了,你会马上走吗?”
嫏嬛笑了出来,可身子却微妙地缩了一缩,像是在隐藏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一姐来了。”
“我晓得。老四和葶苈去见过她了。”
“他们告诉你的?”
“老四和师叔不知哪里风流去了,是葶苈告诉我的。”
“老四和你师叔有什么好风流的?”
“年龄相近的人总会有共同喜好吧。”
嫏嬛笑道:“老四知道要气死了。”
“你怎么不说师叔知道会很高兴呢?”
话题突兀地中断。
嫏嬛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步入正题——“抱歉。”
纪莫邀反问:“我的左臂原来是你折断的吗?”
嫏嬛打断他——“别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
“我也一样。”
“一姐和父亲一样,对你存有偏见。我之前总是担心葶苈会轻信他们的话,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又道:“你千万别怪子都。”
“我为什么要怪子都?”
嫏嬛见他整天把问题绕来绕去,有些不耐烦了,“行了,我知道你宽宏大量、心境澄明。”
纪莫邀失笑,“二小姐,跟伤者说话可以稍微和颜悦色一点吗?”
嫏嬛反驳道:“你要是真的谁都不怨才好。”
“我不觉得任何人有错。你姐姐情有可原,子都一时恍惚,就算是亲手折断我手臂的夏语冰,也只是为了取胜而已……大家都有道理,大家都没错。而且无论我把责任推卸到谁身上,我的手臂也不会立刻痊愈。”
“一姐确实过分,竟然利用子都……”
“我无所谓。”
“我说真的。”
纪莫邀长叹一声,道:“温嫏嬛,遇到一个像我这样心胸宽广的人,你庆幸就是了,何必非要我有所记恨才罢休呢?”
嫏嬛望着他云淡风轻的神色,哽咽着问:“你真的不怨吗?”
“当然了,更何况……”纪莫邀将坐席前挪,直视嫏嬛的眼睛,“我说我谁都不怨的时候,也包括了你在内。”
双手断独臂,一语穿两心。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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