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惊雀定魂录 > 第31章 第三十回涡里转山外音

第31章 第三十回涡里转山外音


三日之后,再战在即。龙卧溪与温枸橼坐在石阵之顶,俯视空无一人的擂台。

        “你昨天半夜去哪里了?”温枸橼问。

        “没去哪里。”

        “你在撒谎。”

        龙卧溪笑道:“尔虞我诈,正好打成平手了。”

        温枸橼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就跟我过不去吧……”

        “我原话奉还。”

        温枸橼侧目而视,又正色问:“老泥鳅,你说他们能赢么?”

        “这个问题你问过好几次了。”

        “但你也一直没答我……”温枸橼捂住脸,咬牙道,“你不让我插手,可他们如今这个样子,要我怎么相信会有胜算?”

        “如果不是因为你插手,他们也许第一战已经赢了。算罢,我也懒得再责备你。活该你纠结。”

        “混账,我担心自己的弟弟,难道也是报应吗?”

        龙卧溪放声大笑——“哈!无论是输是赢,即便他们不计较,我都会把纪莫邀那条手臂算在你头上。”

        “好啊,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你这算是什么口气?无度门里都是我师侄,是我最亲的人。你倒好,为了那点狭隘的揣测就坏了他们的大事,至今毫无悔意。论情论理,我是不是该折断你一条手臂来还?”龙卧溪明白,在真相大白之前,温枸橼对纪莫邀的怀疑不会轻易止息。她现今的焦虑,归根结底也是对弟妹的担忧而已,不是什么狠毒的念头。自己如果过分袒护纪莫邀,也只会让她更加抵触。与其如此,不如单纯站在长辈的立场骂两句,点到即止就好。温枸橼这个人,你逼得紧了,她反而会更加不择手段。龙卧溪理解她。

        “这三天里,我总见他们几个出入纪莫邀的房间,可那姓纪的又没参加操练……你说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呢?”

        “他兵器都拿不起来,怎么操练?”

        温枸橼百思不得其解,“可他们说好上五个人的啊。我只见陆子都他们在帮葶苈练习,纪莫邀根本没出过屋……”

        “我看嫏嬛好像经常陪在他房间里。”

        温枸橼一听到敏感话题,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当真?”

        “怎么?要把纪莫邀另外一条手臂也废了吗?你有没有发现,你们两姐妹还挺像的?我越是不想你做的事,你就越要去做。嫏嬛对于你的所谓忠告,似乎也是抱同样的态度。”

        “你觉得嫏嬛是在故意气我吗?”

        “你终于承认你以前是在故意气我了吗?”

        温枸橼一时语塞,只能怒目瞪着龙卧溪。

        龙卧溪仰头大笑几声,道:“嫏嬛不是无知小儿,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是觉得我过分幼稚了吗?”明明自己是名声在外的梁上仙,在这个老贼面前却永远都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如今他却说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那做姐姐的自己又算什么?

        龙卧溪听出了温枸橼的不忿,解释道:“你不要自作多情。你和嫏嬛虽是两姐妹,可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经历。非要做比较,对你、对她都不公平,懂吗?”

        “哼,最讨厌你摆出一副铁面无私、见惯世面的家长姿态。”

        “哈,龙某不和小姑娘过不去。”

        温枸橼往龙卧溪手臂上狠狠就是一掌——“臭泥鳅!”

        两军布阵,一如前日。

        郭琰挥剑往台下一指,唤道:“戴旻恩,你上来。”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二话不说便跳上台来。

        单公迫装作没看见。

        夏语冰亦在此时登台,白从宽则紧随其后。这一次,夏语冰并没有戴着领巾。

        冰花刺阵准备就绪。

        另一边厢,无度五子也先后上场。

        “葶苈,千万要小心啊。”嫏嬛作最后一次叮嘱。

        “别担心。”马四革安慰道,“我们会照顾他的。”

        嫏嬛笑笑,“有四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她将头转向纪莫邀,“大魔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何悔之有?”纪莫邀往嘴里丢了一片薄荷叶,“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就是这样我才……”嫏嬛低下头,不再多言。

        “我上去了。”

        嫏嬛目送他第二次登上石台。

        夏语冰自语道:“他今日转用右手,还能再战吗?”

        白从宽见她迟疑,便朝她打起眼色,做了个“必胜”的口型。

        夏语冰没有回应,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对面五个人的动作。

        纪莫邀返回与天王阵心脏几乎一样的位置,而其余四人则漫无章法地分布在他四周。

        这是什么阵?

        自问阅阵无数的夏语冰,如今竟完全摸不着头脑。

        单公迫不等她思考,大声问道:“此乃何阵,可否报上名来?”

        孙望庭忍不住开口道:“叫漩……”

        可纪莫邀立刻抢过话来——“别,等我想一个浮夸一点的名字来吓吓他们。”他掂量了片刻,高声应道:“此阵名为……破冰水龙卷!”

        马四革几乎尴尬出一身冷汗,“不是说好叫漩涡阵的吗……”

        郭琰一听这名字心里便发毛:这一副要将对手吃干抹净的气势,实在太嚣张!

        两边都屏气凝神,大战一触即发。

        “这什么破阵……”温枸橼交叉着手臂,满面狐疑。

        “啧啧,连我都没见过呢。”龙卧溪往前一步,想看得真切些,“纪莫邀站在中间,是想怎么样呢?这个位置一旦被攻破,他可毫无招架之力……”

        “开始动了……”温枸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虽然听不到台上的对话,但阵型一动起来,一切都明晰无比。

        纪莫邀所在的位置,是漩涡的中心;而其余四人,则组成一个飞转的涡流。

        冰花刺阵锋芒犀利,直戳敌阵中心,来势汹汹。郭琰与单公迫争功心切,双双举剑冲入漩涡之中。

        而迎接他们的,是为了保护漩涡中心而不顾一切的陆子都。

        三剑交锋,片刻之后,眼前的敌人突然又成了扬鞭狞笑的孙望庭。

        陆子都呢?已经移到侧边与白从宽单挑了。

        他们还没看清孙望庭的面孔,一道银光又忽然晃到眼前——温葶苈舞着截发钩“砰砰”将两把剑打了一通,快得目不暇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轮长棍又“唿”地取而代之,插入两人之间。

        眨眼之间,他们已被阵中四人轮番挑衅,自己不仅没能靠近纪莫邀半步,反倒已经眼花缭乱。

        夏语冰见势不妙,立刻撇下眼前的温葶苈,挥剑来替。

        陆子都片刻不敢怠慢,甩开白从宽和戴旻恩,冲杀过来。

        孙望庭与马四革立马在两侧补位,不容一丝缝隙。

        冰花刺阵五根冰钻,竟在飞转的漩涡里迷失了方向。

        夏语冰心知自己不是陆子都对手,又见纪莫邀淡然立在阵中,纹丝不动,终于开始有些明白这个阵的用意了。

        “漩涡的中心寸步未移,却掌控着涡流的位置、方向、节奏与力度。如此无声胜有声——不出一分气力,却能掌控全局,妙啊。”

        温枸橼难以置信,“纪莫邀不曾动过,单论人数,他们本应处于下风。”

        “当你最敬爱的大师兄将自己摆在一个这么危险的位置时,你难道不会加倍力量去保他安全吗?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但陆子都一定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他。”龙卧溪又想了一会,瞪大眼睛发出“啊”的一声,“真是神来之笔。”

        “又怎么了?”温枸橼对他一惊一乍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我之前还不觉得这里能用上五行相克之道,没想到纪莫邀竟有如此奇思……你看,冰花刺阵表面上是不折不扣的水阵,但坚冰不同于流水,其余四行难以伤身。纪莫邀正是看中这点,反其道而行之,设计了这个明目张胆的漩涡阵,以水之柔,摧冰之利。”他仰起头,“水滴石穿,何况冰耳?冰破融水,反助了涡流一臂之力。”

        再看那阵中,果如龙卧溪所言,冰刺已被破坏力极强的漩涡磨平,剑阵五员散落于漩涡四周,汇力不得;又被远远隔绝于纪莫邀身外,破阵无方。

        无度四子越战越勇,如车轮一般将敌阵一步步逼向台外。

        郭琰与单公迫全然未料到,这个闻所未闻的破冰水龙卷阵,竟有如此威力。这一会击退利剑短勾,下一刻长鞭大棍又接踵而来。殊不知气焰一失,败阵便不远矣。

        夏语冰不甘示弱,与白从宽双剑合璧,誓要冲破漩涡屏障。

        陆子都一人将他们挡下。

        戴旻恩虽年少,却比葶苈还高出一个头。但正有赖于此,葶苈才能轻松躲过对方生涩而僵硬的攻击,一下钩住对方的剑锋,用力一扯,那剑便从戴旻恩手上脱落。

        郭琰一见自己的师弟失利,忙移步来救,却不见面前忽然晃过一个身影,“砰”一下将他撞飞。

        整个战阵都陷入了惊诧的沉默,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郭琰将要踩空的那一脚上。

        白从宽目瞪口呆地吐出一句——“师兄被陆子都撞出界了……”

        嫏嬛心头大石落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温枸橼两臂撑着上身,跪倒在石阵上,“纪莫邀这个阵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三两下就——”

        “如此奇才,配得上你妹妹了吧?”龙卧溪笑言。

        温枸橼绷着脸,暗暗地“哼”了一声。

        “冰花刺阵散了……”夏语冰毅然收剑,回首望阵中敌我两方,竟突然绽开笑容,对纪莫邀说:“你们赢了!”

        纪莫邀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郭琰站定,忙问身旁的单公迫:“我们当真是输了么?”

        单公迫黑着脸答道:“师兄,你一脚腾空,已经迈出界了。”

        “那我们岂不是……”

        “没错了!”孙望庭乘大胜之喜,冲着剑寨全员高声喝道:“赶快来听本大爷给你们提条件!”

        “孙二郎,不可放肆。”纪莫邀从阵中步出,对郭琰说:“早前我们有约,胜者能为败者提出一个要求,而败者不能拒绝。你们要再战一场,我们兑现诺言了;如今我们得胜,想必也能向你们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单公迫强作从容地答道:“但说无妨。”

        纪莫邀咧开嘴,笑道:“那还请剑寨的二位领头人亲自去书房将文书取出,交还给温家姐弟。”

        “亲自?”郭琰转了转眼珠。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诡计,但钥匙在自己和单公迫手上,本来就要由他们去开门,倒也无可厚非。本是寻常之事,怎么一经纪莫邀之口说出来,就让人如此不安呢?

        “师兄,还在想什么?”单公迫愤然下台,“快去吧。”

        众人来到书房前,郭琰取出钥匙,细声问单公迫:“你昨日来看过,那信放在哪里?”

        “经你提醒,已让从宽取出,放在案上。封面上有温言睿题字,很好认。”

        “甚好,省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翻找……”

        他打开门,来到书房深处,见到了秦榛的书案。

        单公迫走到案前一伸出手,却又僵止住了。

        郭琰见势不对,上前一看——桌上哪里还有温言睿的文书,只有一沓白纸。

        单公迫手足无措地回头,道:“那个,信、文书……容我们再找一找……”

        白从宽不懂了,“可师兄昨日不是才……”他上前一看,也吓呆了,“师兄,文书呢?”

        郭琰立刻问:“从宽,你昨日来过吗?”

        “师兄开什么玩笑?你们收了我的钥匙,我哪里还能进来?”

        单公迫又问:“我们昨日申时便锁了门,师兄之后可有来过?”

        郭琰反驳道:“当然没有了!”

        “可昨日来时,文书还是在的啊。”

        “你在怀疑我吗?明明你才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

        正在争持之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阴沉刺耳的笑声。

        二人定睛一看,便见那纪莫邀抱着左臂,笑得前仰后翻。

        马四革忙从后面扶住他,道:“淡定,大师兄,笑断气可以,只是不要把手臂给笑掉了。”

        纪莫邀瞬间收起笑容,肃然问道:“二位果真不知文书所在何处?钥匙不是由你们掌管的吗?”

        二人无言以对。

        纪莫邀又问:“那你们答应下来的事……该怎么办呢?本来就说好要物归原主的,不是吗?”

        郭琰词穷了——若是没多此一举,还能让白从宽顶罪。如今文书在自己持有钥匙时丢失,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别人了。

        纪莫邀见他们面面相觑,窘困无比,再次放声大笑,“今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枕边发现了这个东西呢……”他说完便举起一封信。

        所有人定睛一看,封面上正写着五个大字:谨上秦剑侠。旁边又有一行小字:晚生温言睿书状封。

        “怎么会……”郭琰指着他,“是你……”

        “你别忘了,我师叔可是神偷龙卧溪。别说一般门锁了,就算你们将这个地方用铁索缠上一圈,我师叔也能来去自如。这东西反正也不属于你们,如今完璧归赵,不是正好吗?”

        单公迫骂道:“那你又何必画蛇添足,是故意要我们出丑吗?”

        “出丑?”纪莫邀反问,“你是说,你们两个在过去这几天里做过的所有事吗?”他转手将信函交到嫏嬛手中,“如果你们还信得过白从宽,没有没收他的钥匙,我倒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只是连自己宅心仁厚的师弟都信不过的人,谈何魄力与气度?如何号令剑寨上百子弟?又如何继承一代剑侠的风骨?”

        郭琰急了,“从宽,你——”

        “别指指点点。”纪莫邀打断他的话,“白从宽对此毫不知情,这只是我们私下的小把戏。如今看来,你们也没有实质的损失,是吧?”他环视四周,朝无度门一众招了招手,道:“收拾东西,我们走人。”

        夏语冰见他启程要走,忙追上他问:“纪大哥,你是怎么悟出这个破冰水龙卷的?就连哥哥与我,也不曾想过要提防水性的阵法,不想今天却——”

        “奉承的话不必多讲,若夏姑娘真想知道,待辞别之后,大可亲到我房中一睹究竟。”

        “多、多谢提点!”

        郭琰见状,喃喃道:“你说奇不奇?我们赢的时候,冰冰愁容满面。现在我们明明输得这么狼狈,她却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真不懂这小丫头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

        “哼,怕是和她哥一副德性呢。”单公迫干笑。

        这两人又如何晓得,夏语冰自兄长亡故后,便一直致力于寻找冰花刺阵的破绽。深信世上不存在完美之物的她,认为唯有找到自身的弱点,方能进一步完善兄长穷尽毕生所学的创举。无奈一直以来,师兄们仅仅自满于阵法的强大,从不愿与她认真切磋。但今日与无度门一役,她不仅看到了冰花刺阵致命的缺陷,更发现原来只要用阵得当,即使处于下风,也能反败为胜。收获良多,又怎会不高兴?“纪大哥,何不吃过午饭再走?我若还有疑问,也方便请教——”

        纪莫邀打住她的话,道:“前有烈刃金刚夏语炎,后有寒剑仙子夏语冰。剑寨人才辈出,纪某领教。已经叨扰多日,多有不便,夏姑娘不必挽留。何况剑寨之外,还有故人设宴款待,纪某不便让他久等。”

        夏语冰心里不舍,可情知留不住人,唯有从命。

        “夏姑娘如不介意,纪某这就回房收拾行李。”可他正要出发,却被嫏嬛拦住——

        “你只有一条使得的手臂,收拾什么?让我去吧。”

        “是你自己要去的啊,不要诬陷我奴役你。”

        “真是的,谁有那副闲心诬陷你……”嫏嬛一律少理,转身就往纪莫邀所住的厢房而去。

        夏语冰心急要一睹玄机,也一并跟了上去。

        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夏语冰就被震撼到了——白花花的墙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草图和笔记。从漩涡的雏形到最后的站位,所有看似随意的派布,竟然都是有意的策略。事无巨细,全在墙上刻画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看着这堵墙上的涂涂画画,仿佛重新经历着纪莫邀三天来的所思所想。夏语冰自幼熟习阵法,也只见过兄长在解释难点时,随手拾棋来说明。将对阵法的钻研全然付诸一墙之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嫏嬛见夏语冰半张着嘴的样子,笑道:“不用大惊小怪,他总是这样的。”

        夏语冰回过身来,望了一眼嫏嬛,又望向墙上的字与画,道:“原来打败我的并不只是纪大哥……嫏嬛姐姐也有功劳,不是吗?”

        “何以见得?”

        夏语冰道:“纪大哥惯用左手,被我弄断之后,又怎能写出这么工整的字?”

        嫏嬛见瞒不过,只好羞怯地承认——“见笑了。其实阵法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我不过是稍加润色而已。”

        “哪里,姐姐旁观者清,对冰花刺阵观察入微,我由衷佩服。”

        “若夏姑娘还想切磋,随时可以来惊雀山。”

        “一定!一定!”夏语冰刚答应,脸上却又转阴,“不过恐怕也要等决出寨主之位后了……遥遥无期啊。”

        “夏姑娘何出此言?”

        “不瞒你说,其实哥哥过世后,师父是希望从宽哥继承寨主之位的。只可惜他年老健忘,未曾白纸黑字留下遗训,才导致今日之争。从宽哥明知师父心思,却偏说既然没写下遗嘱,就该让各位弟子公平竞争。我劝他力争上位,他反倒一头扑进书库里去了。二位师兄向来垂涎寨主之位,一直不满师父偏心从宽哥。从宽哥急流勇退,他们自然高兴。可偏偏自己建树又少,选哪一个都不及从宽哥好。所以除非从宽哥挺身而出,他二人只会争个没完没了。我年纪太小,虽然时而会被哥哥上身,但我终究不是哥哥。没有他的威信,也帮不了从宽哥……”

        “白公子清心寡欲、以和为贵,是个真君子。”嫏嬛轻拍夏语冰肩头,安慰道:“莫怕,我观你二位师兄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想来只是碍于年长,面子上过不去,有些委屈之情罢了。假以时日,他们自知理亏,自然会接纳自己的师弟执掌剑寨。你只需耐心劝说便可。我相信,白公子届时定能担当重任。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在你心中是寨主的不二人选,一定也很满足了,不是吗?”

        夏语冰一听,两颊上渐渐泛起两叶飞霞,煞是可爱。

        无度一众辞别在即,剑寨倾巢相送。

        葶苈朝白从宽道:“多谢秦前辈与白大哥为家父保存文书多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哪里,从宽只是尽弟子本分而已。”

        夏语冰也走了过来,问:“从宽哥,我以后搬到纪大哥的厢房里好么?”

        白从宽被这个无比猎奇的请求吓到了,“这是为何?”

        “因为墙上有万金不换的宝物啊。”

        白从宽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可也不必非搬进去住吧?”

        “那不成!若是给别人住了,把那堵墙抹干净了怎么办?若是从宽哥不让我住,就请把整堵墙拆下来好了!”

        “冰冰,这也太乱来了……”白从宽轻叹一声,道:“不过你别说,他们真的好厉害。”他远目渐渐变小的渡船,“无度门有此五人,不容小觑。”

        夏语冰立刻纠正道:“六人。”随之面上浮出了俏皮的微笑。

        龙卧溪在渡口附近的酒肆外摆下宴席,为凯旋之人庆功。

        “诸位贤侄,辛苦了!”他带头空了一杯。“大家都不容易啊,尤其是……”他往纪莫邀左肩上拍了一下。

        纪莫邀抬眉假笑了一声。

        龙卧溪知道这个表情不是给他看的。

        孙望庭不甘人后,也有感而发:“师叔千万别这样说,我们再辛苦也不过是体力活,论任务之艰巨、行进之困难,哪里比得上你老人家?”矛头直指同在一席的温枸橼。

        嫏嬛和葶苈都怯怯低下头,仿佛自己也有连带责任。

        温枸橼脸皮最薄,被孙望庭这样明目张胆地挖苦,立即板着脸“竦”地立起来,一手拉起葶苈,一手挽着嫏嬛,硬是扯两人离席。“你们先吃,我们三姐弟好好叙叙旧!”

        三人像旋风一样离去,留下龙卧溪苦笑道:“我知道她做得很不对,也不想替她求得你们的原谅。”他挠挠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是……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因此明白她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人曾在她最绝望无助时,骗取了她的信任、感情和身体,她能够及时挣脱,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深入骨髓的创伤,不会随着脱险而消退。她骨子里还是容易把人往坏里想,就算心里渴望痊愈,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格外长的时间和耐心。你们还干你们的,但请不要对她太严苛。”

        纪莫邀笑道:“师叔的话,我们自然会听。况且我本来也不打算责怪她。”

        “那就好、那就好……”龙卧溪自嘲般地笑笑,“自从被她缠上之后,总觉得自己年轻了四十岁。”

        “是吧?”马四革调侃道,“那你第二次经历二十岁,可比上一次容易?”

        龙卧溪笑而不语。

        三姐弟并排坐在沙滩上,面朝波涛。

        温枸橼先开口:“焉知,你怪我吗?”

        嫏嬛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将头枕在姐姐肩上。

        葶苈也挪到了温枸橼身侧,靠在她手臂上。

        温枸橼左右望着一言不发的弟妹,顷刻已热泪盈眶,“你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嫏嬛抱住她,“一姐,你受苦了。”

        “我……你不嫌弃我吗?”

        葶苈道:“一姐又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们又怎么会嫌弃?”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嫏嬛紧紧搂着姐姐,柔声道:“姐姐若有什么委屈,就跟我们说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温枸橼艰难地点点头,“要、要我从我从家里被抓走的时候说起吗?”

        嫏嬛答道:“随你喜欢。”

        温枸橼分别握住弟妹的一只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那天有没有看到两个人将我抓走。他们放火之后,就将我拖了出去……”

        “没想到姜芍这么爽快,竟完全不追究绑架的事。”龙卧溪啧啧称奇,“有点期待看见她继承当家之位的那天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马四革笑道:“师叔哪里话?我最初得知时也颇为意外,不愧是个有口齿的豪杰。之前望庭回家探母的时候,还碰到她了——是不是?”

        孙望庭一听到姜芍的名字,便如坐针毡:酒后失言之事至今还未敢坦白,时刻如履薄冰,只不知几时东窗事发。“啊,是……她很客气,后来还派人往我家送吃送穿,怪不好意思的。”

        “她与令堂应该一见如故。”龙卧溪道,“大家都是可欺不可辱的铁娘子。”

        孙望庭敷衍地笑笑,不知如何作答。

        龙卧溪又转变话题,道:“如今你们名册到手,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务必要了解楚澄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至于温先生,我会和温枸橼继续找他的……希望他尚在人世。”

        纪莫邀沉着脸问:“老四,你在水牢见过孙迟行不是?”

        “不错。”

        “望庭,你回家时也听你母亲说,你哥似乎不久前出现过?”

        “是啊。”

        “而我和温嫏嬛去戒痴寺一趟,一个大活人就连夜不见了。”

        孙望庭忙问:“你怀疑是我哥干的?”

        纪莫邀摇头,“你哥肯定不会自己想到要这么干。如果真的与他有关,也一定有人指使。你想想,他离开惊雀山时,没有留下丝毫挣扎反抗的痕迹,显然是遇到了信任的人。如果就是这个人带他去水牢的话……可是老四,你在水牢没见到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马四革点点头,“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他在水牢里也不像有听谁的话。我们自不用说,那阴间四鬼也无法号令他——他可是拎起一个就摔死了啊。”

        “之后他就不知所踪了?”

        马四革点头。

        纪莫邀又继续道:“既然两个人都在那地方待过,温先生的消失与孙迟行的行踪也许存在关联。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别的线索……”

        “别担心,大师兄。”马四革提醒道,“等师姐一回素装山,我们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名册也要给她看。她与温先生故交甚笃,想必知晓许多内情。”

        “对……”纪莫邀合上眼想了一阵,“这事我们一定追究到底。”

        虽然没人点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纪莫邀之所以如此坚决,还是因为那个诅咒一般的名字——纪尤尊。

        送走无度门的第二天清晨,白从宽发现夏语冰躺在剑寨外的石床上熟睡。

        “冰冰?”他上前将女孩摇醒,“怎么睡在这里了?昨晚都做什么去了?”

        夏语冰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答道:“请罪去了。”

        “跟谁请罪?请什么罪?”

        夏语冰边揉眼睛边说:“因为我们比武输了啊。大师祖、小师祖、师父还有哥哥我都拜过了。”

        白从宽见她手脏脏的,忙制止她揉眼的动作,“你等等。”随后飞跑去取了一条湿巾。

        夏语冰也终于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

        白从宽一回来,就坐下替她擦手,她也一头倒在了师兄肩上。“也真是难为你,一晚上跑了这么多地方。但是请罪只是说话,手怎么又脏了呢?”

        “拜到哥哥灵前的时候,突然又上了身,然后就顺便把他的墓给扫了。”

        白从宽哭笑不得,“师兄真是心机,居然借你的手来为自己清扫门面。”

        夏语冰又长叹一声,道:“从宽哥,大师祖和小师祖也是师兄弟啊。如今见我们同门相嫉,一定倍感失望。”说到这里,她突然来气,“都怪师父!立个遗嘱有那么难吗?”

        “好了,冰冰,昨晚还去跟师父赔礼,怎么又怪起他来了?”

        “拜都拜过了,说两句气话还不行吗?”

        白从宽亲昵地拍拍她的头顶,“醒都醒了,我们不发小孩子脾气啊。”

        夏语冰依旧挨着他,嘀咕道:“有时真是恨不得哥哥还魂来夺了我的身子,直接继承寨主之位,也免去你们一番干戈。”

        “说什么呢?”白从宽目光一沉,“那冰冰自己该怎么办?”他知道夏语冰是在开玩笑,但一想到她有如此舍己之心,不免有些心痛。“而且……就算冰冰变成了师兄的性格,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师兄啊。”

        夏语冰困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怎么说?”

        白从宽有些难为情地用一臂搂着她,问:“你哥房里的那个书案——就是师父送给他的那个——在一角上是不是刻着很精细的花纹?但另外三角却什么雕饰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语冰摇头。

        “你有一次变成师兄的时候,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也是说不知道。但其实是因为一次我的剑没有佩稳,从剑鞘里滑了出来,刚好掉在那书案上,留下了一道刮痕。当时师兄可心疼了,我也急得马上去向师父请罪。师父就在那道刮痕周围加刻了许多花纹,完美地将裂纹掩盖,师兄这才宽心。那书案可是师兄最心爱之物,只有写家书的时候才舍得搬出来用,平日连碰都不碰的。如果上你身的真是师兄的魂魄,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这事?”

        夏语冰脸红红地听他说着,只应了一声:“嗯。”

        “还有啊。”白从宽说得停不下来,“只有你知道我一年四季都喜欢喝凉水,其他人哪会留心我这么细微的习惯?有一回你变成师兄时,给自己煮了一锅茶汤,恰好被我见到。结果你居然跟我说:‘从宽,等凉了再给你喝。’试问对此一无所知的师兄,又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夏语冰听得十分纠结,又开始揉脸,“可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哥哥呢?以前没有伤过人就觉得无所谓,但这次害纪大哥断了一臂,长次下去可不行啊。”

        白从宽见她着急,忙安慰道:“别担心,冰冰。你也罢,师兄也罢,只是求胜心切而已,并非有心伤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言行气质都与师兄无异,也许是太想念他,也许是他真的将一部分魂灵寄居在你身上……但这都不重要!就算你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性格,你也还是冰冰啊。而且……”

        夏语冰抬起头,眼湿湿地问:“而且什么?”

        白从宽说到动情处,一把将夏语冰抱在怀中,道:“有一次,你变成师兄跟我说:‘从宽,多谢你替我照顾冰冰。还请你一直留在她身边。’我觉得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不是吗?”

        夏语冰木讷了一阵,忽然羞得咬牙切齿,“等等!如果真如你所言,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那岂不是成了我在嘱咐你留在身边照顾我?我为什么会说这么羞耻的话啊!”她激动起来,一头撞在白从宽胸膛上,“从宽哥,你能不能忘掉那句话……”

        白从宽笑得合不拢嘴,忙扶起她,说:“行,我不再提就是。”他顺手捏了捏她红通通的脸蛋,“冰冰最好了。”

        辞别了龙卧溪和温枸橼,无度一行启程回山。

        “不知师叔和一姐打算去哪里找父亲。”葶苈自语道。

        “不知姑姑回来没有。”嫏嬛满怀期待地望向前方。

        “这么着急想见她,不如中途在素装山暂住。”纪莫邀提议,“这样她一回来你就知道,连书信都省了。”

        不料一句戏言,却歪打正着。事实上,连中途的等待都省却了。

        刚刚迈入素装山地界,就远远见高知命单骑停在路边。

        纪莫邀立刻催马上前。

        高知命一见他吊着的手臂,便问:“谁的功劳?”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说来话长。你怎么在这里?”

        “三师叔昨夜来找过我们,说你们今天应该会经过这里,我就早早来等了。”他远远见余下的车驾逐渐靠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他等到马车来到跟前才继续道:“好消息就是——嫏嬛、葶苈,师姐回来了。”

        两姐弟高兴得手脚都不安分了,几乎要滚出车来。

        “姑姑如今就在山上吗?”嫏嬛问。

        “大师兄,我们可以去见她吗?”

        马四革插过话来:“那小安——”

        高知命一口气答道:“两个都在山上。你们可以立刻去见他们。”

        纪莫邀随即命令道:“老四,你带他们先行。”

        马四革不等他说完,便驾起马车,带着两姐弟直奔素装山而去,颇有当日离开琪花林之势。

        他们走远后,纪莫邀又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高知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前几日送到惊雀山的,二师叔知道你们先经过我这里,便特地转送过来,好让我能及早交给你。”

        纪莫邀翻开阅毕,猛地回过头来,一手揪住孙望庭喝道:“臭小子,你还想瞒天过海到什么时候?”

        陆子都看得云里雾里,“怎么了,大师兄?”

        纪莫邀恨恨道:“这混账醉酒之际,将我们借兰锋剑嫁祸姜家一事说了出来。如今姜芍亲笔写下战书,要兴师问罪!但这都还不是最过分的,而是你这只臭猴子回来这么久,竟然对此只字不提!如今她要将惊雀山夷为平地了,你还想当没事发生吗?”

        孙望庭慌忙抱着纪莫邀膝盖跪地求饶——“都是我的错,大师兄……我、我不知道她居然是认真的啊!”

        “姜芍是什么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还当她开玩笑不成?”

        “可她后来还给我娘送东西了,我以为她又不追究了……”

        “她分得可清楚了!她跟你娘无冤无仇,当然可以送东西,可跟我们的恩怨还没清算呢!送你些衣食,你就当一笔勾销了,你没脑子吗?”纪莫邀说完就一脚将孙望庭甩开,“她大发雷霆,要秋后算账,我也认了。只是你竟等到战书临头,才肯说实话……”他用右臂举起三股叉,往孙望庭脑袋上敲了两下,“如今我只剩下一条手臂,怎么可能对付登河二十八宿?你要早说,我好歹会更加惜身,也不至于如此!”

        子都急忙劝架:“大师兄,事已至此,你打骂也无益,还是想个应对之策吧。”

        “还对什么策……”纪莫邀气在头上,“当然是死守惊雀山了。姜芍要出这口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只怕有一场恶仗。”

        高知命安慰道:“小安也有责任。若是姜芍带兵来袭,我们也义不容辞。”他说完便调转马头,“我们也别在这里吹风了,上山再慢慢商议吧。”

        纪莫邀也一并转过来,在孙望庭看不见时,骤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高知命一见,心知他又在打别的算盘,便小声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好歹是你师弟,看你把望庭吓得……”

        “他欠吓。”

        “那也别吓着子都啊,他最操心了。”

        纪莫邀经他一提醒,立刻又回头来叫道:“子都,别理他,我们先行一步,等他自己慢慢反省。”

        陆子都顿时有些为难,“可是,大师兄……”

        “听话。”

        子都吞了口唾沫,不敢违逆,即刻丢下孙望庭跟了上来。

        高知命又注目纪莫邀断掉的左臂,细声打趣道:“变成三脚魔蛟了……”

        纪莫邀干咳两声,没理他。

        子都不明就里,又问:“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

        纪莫邀笑道:“没事,子都,姜芍不是我们的敌人。”

        子都又要发问,却被高知命按住——

        “子都,等你师兄沾沾自喜完了再问吧。现在,他只会一直卖关子。”

        “独目高,给我闭嘴。”

        嫏嬛与葶苈一到靛衣门外,便不等马车停稳,飞奔入内。

        马四革手忙脚乱地拴好马,也迫不及待地追了上来。

        欧阳晟见三人从天而降,忙迎上来道:“你们是来——”

        “姑姑!”嫏嬛喊道,“姑姑在哪里?”

        马四革也弱弱地问:“小安呢?”

        欧阳晟往脑后一指,道:“师姐和小安正在莲池休憩。”

        久别重逢,杜仙仪能否破开重重谜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https://www.uuubqg.cc/73960_73960964/4145671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