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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回西风苦留夷香


高知命倚在廊上,肩上是声杀天王。

        “目绣何鸟?”天王问。

        “天王殿下可见过凤凰?”

        “何为凤凰?”

        高知命扭过头来,弹了一下天王脑门上的那撮白毛,答道:“上古传说里的神鸟,怕是没人见过呢。”

        “既不曾见,焉知其貌?不知其貌,何以为绣?”

        高知命无言以对,“问得好……我答不上来。你赢了,找你主人翁要赏赐去吧。”

        天王意兴阑珊地飞走。

        嫏嬛从酒席里出来,问道:“都吃饱喝足了吗?怎么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高知命朝她行礼,“有劳款待。方才正与天王攀谈,不想被问倒了。我果然还是见识太浅。”

        嫏嬛倚着另一侧的柱子坐下,“若是望庭知道我们今晚如此欢宴,怕是会气急眼红。他替葶苈受这劫难,我还不曾谢过他……”

        “别怕,等他回来也不迟。”

        嫏嬛依然忧心,“我还真怕星宿们亏待了他。葶苈弱气,可能还招人同情。望庭有时嘴上不饶人,若是惹恼了他们,还真不知会怎样……”

        知命开解道:“望庭硬朗,不会有事。况且,姜芍不是保证会看好他的吗?不必多虑。”他顿了顿,又问:“莫怪我多嘴,只是葶苈与祝小姐分别后,可有下文?我没听你们再提,方才又见葶苈早早离席,这才想起。”

        嫏嬛苦笑,“唉,我要是也能问个人就好了。你说得不错,葶苈已经不跟我提这事了,不晓得他怎么想的。当初决定要帮赵晗青时,恐怕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小红也没再与我们互通音信,也许是恼了葶苈……”她又轻叹,“其实他爱不爱谁,我也不想插手。只是见他时常忧郁,又帮不上忙,有些揪心罢了。”

        知命扶了一下眼罩,道:“小安思念师姐的时候,也总是不理人,我们一开始也不晓得怎么办。不过他有时就爱一个人发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们也就不打搅他了。葶苈懂事,等这阵愁情过去就好。”

        “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纪莫邀突然出现,问:“怎么出来吹风了呢?”不等答话,他就一下坐到两人中间,“在说什么?”

        嫏嬛愕然答道:“在说望庭呢……他回来之后,该怎么为他接风好呢?”

        “简单,给他张罗一台恶俗的夜宴。”

        嫏嬛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住地摇头。

        知命也捂嘴笑道:“他一定感激涕零。”

        纪莫邀又问:“要薄荷吗?”见两人相继回绝,他也不恼,直接就往自己嘴里丢了一片,话锋一转,“姜芍确实是个血性君子。”

        高知命笑道:“今日全赖二小姐之功。若是换了我们,姜芍未必这么好声好气。”

        嫏嬛朝纪莫邀打趣道:“尤其是你,她一见你就来气。”她停了一阵,又自语道:“我见了你,也来气。”

        纪莫邀明显听到了她的私语,低头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嫏嬛慌忙摆手,“当我没说。”随后扭过头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逐渐升温的脸颊。

        宴席里,马四革、陆子都与欧阳晟淡然吃喝,倒也乐在其中。

        马四革略有醉意,伏在案上,嘀咕道:“大师兄怎么出去了呢?”

        陆子都回答:“去跟知命和嫏嬛说话了。”

        马四革又问:“知命和嫏嬛不说得好好的吗?他去打什么岔?”

        子都轻笑,“不晓得……想是有紧要事。”

        “哼,”马四革冷笑着举起酒杯,“也不知是不爽嫏嬛跟知命坐在一起,还是不爽知命跟嫏嬛坐在一起。”

        子都调侃道:“我们之中会有如此困惑的人,恐怕也只有四哥了。”

        欧阳晟默默为两人满上酒。

        子都又突发奇想,问:“阿晟,若让你跟姜芍单挑,胜算几何?”

        欧阳晟紧锁眉头,思索许久,答道:“打个平手应该不难,但要决出胜负,恐非易事。”

        马四革红着脸叹道:“你底盘功夫比我们都强,连你都这么说,我就更没胜算了。今天要是再打下去,我们肯定人仰马翻。不想星宿们劈头来这么一出,我们反而赚了脸面,免了在人前出丑。”

        陆子都也正色点头,满心后怕。

        门外院子里,纪莫邀握着胡琴,温嫏嬛抱起琵琶,正磕磕碰碰地尝试合奏一曲。披毫地藏躺在两人中间,两只前爪很诚实地捂住了耳朵。

        三人继续欢饮不谈。

        回到静安堂后,姜芍立刻奔赴姜骥面前,打算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

        “当家去了虑得堂休养。”张月鹿在空荡荡的书斋里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

        “少当家出发后没多久,他就过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叮嘱我们别去打搅。”

        “可有星宿陪同前往?”

        “只点了参水猿一人。”

        姜芍听罢,大感不妙,“父亲这是有心避我。也罢,你们好生安顿孙望庭,他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我亲自去虑得堂向父亲说明清楚。”

        张月鹿立刻制止——“少当家,恕我不敬,只是当家有令……”

        “别怕,我会告诉他,你已严词警告过我。是我执意为之,与你无关。”

        “不单是这个,少当家……”张宿支吾道,“莫怪我多话,只是当家遣井宿等人前去助阵,并不是有心要与少当家作对。我总觉得,他有烦心事未曾与我等明言。少当家若真往虑得堂去,还请留心,莫说负气话,只怕当家听了心里难受。”

        “我晓得怎么做。有心了。”

        但姜芍不明白,父亲会因什么难言之隐,令她陷于如此不义之地。

        出发之前,她再次拜会孙望庭。新的囚室稍微舒适些了,好歹也有像样的卧榻。不过星宿们未敢懈怠,仍在孙望庭脚上锁了镣铐。

        “要你受苦了。”姜芍一进门就说。

        孙望庭笑笑,“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父亲不在静安堂,我要跨过山峰到虑得堂找他,可能要过两日才回来。你保重。”

        孙望庭听她语气沉重,问:“你怕说不过他吗?”

        姜芍摇头,“我若晓之以理,父亲一定不会令我难堪。方才我与张宿谈过,推测他如此抉择是另有隐情。我不怕他不懂道理,只是不知内中实情,我心里没底。”

        “别怕,父女之间有什么话说不通?”

        姜芍不解,“你自家便有冥顽不灵之人,又怎知这是必然?”

        孙望庭开导道:“我哥哥不曾与我一同生活,自然与我有些隔阂。可你们父女一同在登河山多年,出入相随,朝夕相顾,又哪里有隔夜之仇?我思量,他也不至于让自己女儿背负污名吧?”

        他这么一问,姜芍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向来自觉与父亲亲密无间、互不相瞒的她,如今却被这份莫名的恐惧吓出一身冷汗。“那、那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出发了。”她草草告辞,没敢再往下想。

        姜芍前脚刚离开,虚日鼠便蹑手蹑脚地钻进来,“饿了吗?”

        孙望庭知她平日便是这般鼠祟,也不在意,高声答道:“终于给大爷送饭来了啊。”

        虚日鼠没好气地放下饭菜,道:“少当家对你这般好言好语,你也不晓得对我们客气些。”

        “老鼠姐姐,我对你们少当家客气就行了,跟你们就不必了——大家谁跟谁啊?”

        虚日鼠见他这般轻佻,当下有些气恼,可又不屑于发作,只是上前将铁链一扯,坏笑道:“我得看看锁得紧不紧,可别让你跑了。”

        孙望庭痛得往角落一缩,“老鼠姐姐,我哪里敢跑?我要是走了,你怕不是会钻地洞把我揪回来。”

        虚日鼠两下将他反身按在地上,喝道:“知道就好!如今二十八宿中有二十七位留守静安堂,把这里围得铁桶一般,你插翅也难飞。”正在这时,她留意到墙角上歪歪扭扭刻着两行小字,便立即将孙望庭丢到一边,俯身上前一看——“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她见到最后两个字时,心头一惊,便没再念出声来。

        孙望庭倒伏在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虚日鼠一脚将他踢开,恶狠狠地骂道:“你这贱人,竟用如此下流的伎俩蛊惑少当家!”

        孙望庭情知不妙,立刻抓住她的脚,解释道:“虚宿、虚日星官,那只是我无聊在墙上刻的,也没给你们少当家看到,别小题大做了,求求你。”

        虚日鼠不领情,“你别再狡辩!我说少当家怎么隐隐对你有些偏心,原来是使了这种阴招!如今她要向当家求情,想必也在你计算之内——我可有说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没跟姜芍说奇怪的话!你别血口喷人!”

        虚日鼠冷笑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说完一脚将他甩开,径直出了门。

        孙望庭窝在地上,面红耳赤,久久不得心安。

        是夜,姜芍到达虑得堂。

        如她所料,参水猿重复了谢绝访客的指令。

        姜芍淡淡道:“虑得堂也是我家,我在这里过夜总可以吧?”

        参水猿自知理亏,立刻低头答道:“少当家请自便。只是莫要走近当家的房间便是。”

        姜芍见天色已晚,也不与他争执,径直往卧房休息去,只待明日再来叩门。

        参水猿守至午夜时分,便听得姜骥从房里问:“留夷可来了?”

        “回当家,少当家已回房睡下。可能明日还会来问。”

        “你晓得怎么打发她了吧?”

        “当家请放心。”

        “我着你寄的信,可送出去了?”

        参水猿答道:“今日天晚,还不曾寄出。明早柳土獐巡山至此时,会顺道将当家的指令带回静安堂。”

        “甚好。就算留夷在这里与我纠缠也无妨,你们还照我的意思做事便是。”

        “遵命。”

        “天色不早,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参水猿得令后离开,可刚一拐角,就见一个黑袍白巾的身影立在跟前。他立刻认出对方——“虚宿为何深夜至此?可是陪同少当家的?”

        虚日鼠猛地摇头,满眼焦虑,“我有要事禀告当家,还望参宿通传。”

        “当家已经就寝,有事明日再议。”

        “来不及了!”虚日鼠一把揪住参水猿,“事关重大,十万火急!我一定要趁少当家醒来之前,跟当家言明一切,不然出了祸事,你可担当不起!”

        “有什么事非要赶在天亮前说?”

        虚日鼠心急如焚,拉着参宿就往姜骥房间开路,“让我亲自跟当家说。”

        “虚日鼠,大家同为星宿,便是亲眷,我自然不想为难你,可你也别坏了规矩啊。”

        虚日鼠见他执拗,唯有停步问:“那我跟你说,你原封不动地转达当家可好?”

        参水猿长叹一声,无奈点头。

        虚日鼠见四围无人,便踮起脚往他耳中传话。

        次日,姜芍早早起身洗漱,换上正装,一开门,竟见参水猿立在外头,似乎等候已久——

        “少当家昨晚睡得可好?”

        姜芍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奉当家之命,来此接少当家往正厅议事。”

        姜芍喜出望外,“父亲肯见我了?”

        “当家已设下早膳等候,还请少当家移步。”

        姜芍虽不知父亲为何转态,但也不敢多留,立刻跟着参水猿往正厅去。

        姜骥见到女儿,也不说话,摆手让参水猿先行退下。

        姜芍殷切地上前斟茶,“父亲休养得可好?”

        姜骥略略点头,直接问:“你可怨我?”

        姜芍吃了一惊,忙将茶壶放下,答道:“女儿不敢。”

        “既然拿了孙望庭,你打算如何处置?”

        姜芍道:“女儿本无意活捉任何人。此番前来,是想让父亲放孙望庭回惊雀山。”

        姜骥“哼”了一声,道:“你也不问问,我当初为何要加派七位星宿。”

        姜芍见父亲句句带刺,忙低下头,“父亲教训得是。还请父亲先说。”

        “早前我收到你赵叔叔的信,里头讲到无度门如何屡次对同生会不敬,加之兰锋剑被盗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无奈鞭长莫及,他们不好对这些穷山恶水里的小人下狠手……我见他们有些为难,又见你总是忿忿不平要找无度门算账,就想借机帮他们一把。这才让星宿们活捉一人归来,我打算把孙望庭送到同生会,由他们决定如何处置。”

        姜芍顿时一脸错愕,“父亲怎么不早些与我商量?”

        “我现在不就在跟你商量吗?”

        姜芍别过脸去,断然道:“父亲,我们不可以将孙望庭转送同生会。”

        “你的反应让我很意外,留夷。”姜骥并没有正眼看自己的女儿,“我以为你会第一个同意。”

        “才不会!”姜芍厉声反驳,“我们凭什么要听同生会的号令?”

        “留夷,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只是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怎么就变成听他们号令了呢?”

        “父亲是知道我不会同意,才瞒我至今吗?。”

        “你什么意思?”

        “同生会是碍于脸面才不敢下手,而我们与同生会地位相当,难道就可以恃强凌弱了吗?凭什么他们能保全体面,我们却要背信弃义?”

        姜骥恼火了,“你这是怪我吗?”

        “女儿不敢!只是同生会若真心要找无度门寻仇,大可亲自动手。我也与无度门有些恩怨,可你也不见我到处向人诉苦,指望谁家能替我出气。况且,我怎么知道同生会会如何处置孙望庭?若是闹出人命,我们岂不是帮凶?登河姜氏在中原有头有脸,从不用听人号令、做人爪牙,今日怎可背地里做这种顺水人情?这与道上受人钱财的杀手刺客有什么区别?”

        “留夷,对方毕竟是同生会,你二位世伯也都不是轻率之辈,你何必把话说到——”

        “父亲且听我说,”姜芍索性站了起来,“我们无端取了孙望庭,已是理亏。如今还要将他押送同生会,这种事情传出去,难道会好看?别人见了,只会说父亲为了巴结同生会,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小小的无度门。那父亲当颜面何存?”

        “放肆!”姜骥往案上一拍,“你真的这么看我吗?”

        “女儿不敢。只是在外人眼中,难免会有这般嫌疑。”

        “我就不懂了,你原本跟无度门不共戴天,今天怎么尽帮他们说话?他们坏事做尽,难道不应该得到报应吗?”

        姜芍强压怒火,缓缓答道:“没错,我确实与他们不和。我之所以找惊雀山晦气,也是为了讨回公道。但胜负过后,旧事一笔勾销,就算他们该受别的报应,也不再与我有关。既然此役因我而起,孙望庭也是在我眼皮底下捉回来的,还望父亲将他交予我处置。”

        姜骥摇头道:“我已经决定要做这个人情,孙望庭去定同生会。”

        “我不同意。”

        “留夷,你要讲道理。他们毕竟是你的长辈,你就当孝敬他们,又有何不可?”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权越过我来处置我的人!”

        姜骥气得高声呵斥:“留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叛逆!孙望庭怎么就成你的人了?”

        姜芍脸一沉,“外人管我叫悍妇,也许所言非虚……”

        “你、你这都是在外面学坏的!”

        “我倒想知道,有谁能将我教坏。”

        “你被无度门带坏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姜芍听出问题了,“父亲是觉得我曾和无度门的人共处,因此有心偏袒孙望庭吗?”

        “你不要以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远者你被绑架的种种,近者孙望庭写的淫诗,我都一清二楚。”

        姜芍登时一头雾水,“什么淫诗?”

        “你别装傻。那小子在墙上随便刻两句诗,就哄得你心软了吧?”

        “父亲,我不懂——”

        姜骥冷笑,又十分不是滋味地念道:“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芍药。”

        姜芍惊得后退一步,“此话当真?”

        “怎么?正中下怀吗?虚日鼠什么都跟我说了。那姓孙的向来是个轻浮之人,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不想连你也被他迷住了!”

        “父亲,我从来没听过这些字句!虚日鼠是怎么说的?我要跟她当面对质!”

        “你连虚宿都信不过了吗?”

        “如果她真的十拿九稳,就不怕跟我当面言明,何必在背后向你告状?更何况我就算看过,又怎会为这种无稽的把戏所动?这太荒谬了!”

        “荒不荒谬你自己知道。那小子对你有非分之想,而你也在我面前处处为他说话,难道有假?”

        “那是出于江湖道义,与私心无关。他就算有非分之想,也仅止于心,不曾有越礼之举,更未对我用过挑逗之辞,我不能以此为由出卖他。”

        “留夷,你敢说自己没对他动过心吗?”

        “父亲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告诉我,有没有对他动过心?!”

        “没有!”

        谁知姜骥指着女儿骂道:“你在说谎!没有的话,你又怎会替他辩护?他明明是我们的俘虏,他的生死去留由我们决定。这种渣滓就算死一万次,也不值得我们的良心颤抖半分,而你却搬出什么江湖道义的歪理来保住他的性命——荒谬的是谁?心口不一的又是谁?留夷,看来我真的没好好管教你,今天竟开始为外人跟我驳嘴了。”

        “歪理?这是祖父留下的教诲,父亲难道忘了吗?祖父说过,我们虽不受俗世繁章拘束,但也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武艺可以不如人,但心中不可无正气。只要心存道义,便不枉为人。”

        “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和你的二位世伯都是无德之人吗?”

        “父亲怎么就不肯听我说呢?我们若是递上孙望庭,对登河山百害而无一利。你若是觉得欠他们人情,我们另想办法就是——”

        “够了!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是这种谄媚之人吗?”姜骥已经气急败坏,“这事你不要再插手,不然都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姜芍的脸一下白了,“父亲当真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

        “可我是你的女儿啊……”

        “是啊,我今日算是见识了!我但凡有个侄儿相托,这事也不至于败坏在你手里。女儿还是心软,还是养不熟啊!”姜骥背过身去,“你回去,叫参宿进来。”

        “父亲——”

        “叫参宿进来!”

        姜芍见父亲执意要自己退下,唯有忍痛离开。可她越想越不对劲,也不知自己在虑得堂这一夜,静安堂那边可有动作。想到这里,她不禁担心起孙望庭的安危。

        正在这时,门外闪出巡山至此的柳土獐。

        姜芍大步上前,问道:“柳宿何往?”

        柳土獐匆忙下马行礼,“回少当家,今日由我巡视北岭,如今来向当家打招呼。”

        “那你去,马给我。”姜芍也不等对方答话,飞身上马,“父亲要问起,就说我有急事回静安堂了。”

        柳土獐还未及细问,姜芍已绝尘而去。

        回到静安堂时,恰逢夜幕降临。

        姜芍赶到孙望庭的囚室外,见身披黄袍的奎木狼守在外头。“奎宿,他怎么样了?”

        “回少当家,在里面乖乖地待着。要我开门吗?”他掏出了腰间的钥匙。

        “不必。”姜芍回绝道,“你几时交班?下一个当值的是谁?”

        “再过一阵,房宿会与我交接。”

        姜芍点点头,“那今夜巡山的又是哪一部星宿?”

        “回少当家,月曜四星已在日落后开始巡山。”

        姜芍想了一阵,又对奎宿道:“好好守着他。”话毕便动身往星宿们的住处而去,正好遇见房日兔迎面走来。“房宿,”姜芍叫住她,“你等会是不是要接替奎宿去看守孙望庭?”

        房宿应道:“正是,少当家。”

        “这样……”姜芍往周遭瞥了一眼,低声道,“你来我房里,有事要交待。”

        房宿不敢多疑,“遵命。”

        两人来到房前,姜芍又问:“与奎宿交班的只你一人?”

        房宿点头,“只我一人。”

        “那就好,快进来。”姜芍少有地伸手牵房宿进屋,“进来坐着。”

        房日兔不明就里地坐下,腼腆笑道:“少当家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好。”她回头一看——姜芍不知何时已经跳出门外,竟“啪”一声将门牢牢锁上了。“少当家!”

        “别吵。”姜芍压着声音在外头命令道,“事关重大,请房宿顾全大局。不要喧哗,也不要试图逃脱。我等会,自然会放你出来……这是命令。”

        房宿不敢违令,只好在房内应允道:“谨遵少当家之命。”

        姜芍不敢久留,立刻来到孙望庭囚室外,对奎宿道:“房宿等一下就来交班,在此之前,我先进去跟孙望庭说两句。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奎宿并不生疑,将钥匙交给姜芍后便退下了。

        孙望庭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可一见姜芍钻进来,立刻就精神了,“姜——”

        “别吵。”姜芍将一根手指按在他嘴上,“什么都别问,照我说的做。”

        孙望庭瞪着眼看姜芍解开自己的束缚。

        “你会观星分辨方向吗?”她问。

        “会,不过——”

        “别问。”姜芍打断他,“听我说,我会给你最快的马。你从偏门出去,取东南方向下山,就能绕过巡山的星宿。走得越快越好,千万别停下来!”

        “为什么突然放我走?”

        姜芍几乎失去耐性,但还是用尽全力压着喉咙呵斥道:“都叫你别问了!再晚一刻,你就没命了!”

        “我这么一走,他们会把你怎样?你这样偷偷摸摸放人,一定是瞒着姜骥老儿的吧?”

        “不用你管!这里是我家,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姜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脚麻痹的孙望庭扶起。“立刻就要你上马,你应付得来吗?”

        “为保小命,有什么应付不来?”

        “怕死也有这等好处,甚好。”姜芍于是压低身子,掩护孙望庭从囚室绕到后方的马厩。“千万要快,现在还没到清晨星宿交班的时候,趁夜班的疲倦,日班的未醒,走得越远越好。”

        孙望庭咬牙上马,四肢皮下如有千针刺出。

        “孙望庭,回山后告诉你大师兄和温嫏嬛,你我两家恩怨已清。他日有缘再会,便不再为敌。”

        “知道了,谢谢……”孙望庭一时语塞,只能连连道谢。

        姜芍迅速检查马匹之后,又拍拍马头,叮嘱道:“路上小心。”

        “姜芍,”孙望庭匆忙吞了口唾沫,“我在墙上刻的话,是真心的。”

        姜芍愣了一下,但又飞快地恢复清醒,“傻子,这时候说这个有什么用?”

        “就是因为没用才要说!”孙望庭最后一次伸展四肢,做好了策马的准备,“你信我吗?”

        姜芍不说话,狠狠地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儿如离弦之箭,瞬间消失在子夜的密林之中。

        孙望庭前脚刚走,柳土獐便带着姜骥的指令回到静安堂,要立刻将孙望庭押送同生会。

        但囚室中无人,当值的房宿也被关在姜芍房里。而姜芍本人,则正装跪在前厅阶下。

        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中有数。

        次日早晨,姜骥终于火冒三丈地回到静安堂,连望一眼姜芍的功夫都没有。

        “父亲若是心有怨恨,就惩罚女儿好了。”

        “你还敢开口?”姜骥吼道,“你还敢说自己刚正不阿?没有动摇?现在好了,你所谓的江湖道义发扬光大,欠同生会的人情还起来就遥遥无期——我的道义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跟他们说?”

        “就说你女儿把孙望庭放了!”

        “你别出声!我都说女儿家养不熟了!你还想驳嘴,可我有说错吗?”姜骥厉声大骂,又挥手对跟在身侧的张月鹿道:“带她回房,让她好好闭门思过。”

        “当家息怒,少当家她……”

        “张宿也有一番见解要教授于我吗?”

        “不敢。”张宿低头,俯身将姜芍扶起。“少当家,先回去吧。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姜芍一言不发,随张宿离开了前厅。

        从前厅转入长廊,从长廊转入厢房,眼看就要被押送回自己的房间了——姜芍终于感受到了囚犯所经受的压迫感。

        孙望庭被押进来时,也是这般滋味吗?

        自己成长的地方,何时变得这般陌生冰冷?

        她兀自停住脚步,“张宿,我今晨还不曾喂马。”

        “这事自有人去管,少当家不用操心。”

        “不,我的意思是……”算了,还解释什么。

        姜芍忽然发力从张宿手中挣脱,沿着长廊一路狂奔,又在后园入口一个急转冲入马厩。她跳上仅剩的那一匹汗血马,却发现缰绳仍缠在柱上。

        糟了,像是一个不容易解的结。早上去下跪时为表诚意,把随身利器都放下了,现在是赤手空拳……

        追来的人声逐渐靠近。

        不能被他们抓住……不能被禁闭……

        抱着这些忤逆的想法,姜芍发起狠劲,徒手将缰绳扯断。

        “驾!”

        马儿越栏而出,撞开半掩的偏门,消失在晨雾之中。

        众星宿和姜骥赶到时,眼前只剩下林道上重叠的两副马蹄印。

        一路下山,姜芍脑子里空白一片——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背叛吗?自己从未如此顶撞过父亲,更不用说盗马出走。下山之后,又该何去何从?话说回来,孙望庭现在会在哪里呢?太阳已经出来了,他就算没走远,也应在众星宿追踪的范围之外。只要继续前行,定能安全回到惊雀山……

        孙望庭有家可归,可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离开?天大地大,何处容得下我姜留夷?

        日已西斜,秋凉瑟瑟。

        姜芍放慢步伐,开始观察地势——看样子,自己无意中也向南拐了。孙望庭应该也是沿着这条路过来的。前面有个酒肆,不知他有没有在那里歇脚。

        她忽然在酒肆前猛地勒马。

        就在路边的树上,一个脸上布满胡渣的青年将两臂枕在脑后,正在打盹。

        姜芍立刻喊出他的名字:“孙望庭!”

        孙望庭“唿”一下坐起身,差点失去平衡,从树上掉下来。

        “姓孙的,你怎么还不逃?”

        “姜、姜芍……”孙望庭扶着树枝往下看,“你为了提醒我快点逃命,竟然一路追上来了?”

        “胡说,谁会为这种事情长途跋涉!”

        “那你是……”

        姜芍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她不是不敢对他说,只是隔着这么远喊叫,似乎有些招摇。“你、你先下来!”

        孙望庭二话不说便从树上跳下。

        姜芍策马上前,催促道:“我们还是快逃吧。我怕父亲和众星宿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我们?”孙望庭嗅出一些端倪了,“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父亲与我有一些争执,我、我一时冲动就……”姜芍羞愧地把头扭到一边,“说来话长。”

        “是因为你把我放出来吗?”孙望庭觉得自己的心怪怪地像要融化一样。

        姜芍艰难地点了头。

        “那你打算去哪里?如果你要投靠的人住得很远,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然后再回无度门……”

        “我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姜芍坦白道,“可能有,但我哪里好意思为了一点家事麻烦别人?收留我,就意味着和父亲对立,不会有人敢——”

        “谁说的?”孙望庭绽开笑容,“我就知道一个不怕和登河山作对的地方。”

        姜芍微微张口,似乎猜到答案。

        “来无度门吧。反正姜骥也看我们不顺眼。”

        姜芍却还是犹犹豫豫,左顾右盼。

        “你毕竟救过我一命。”孙望庭脸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容,“何况大师兄和嫏嬛从不把你当外人。”

        姜芍咬咬牙,轻叹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喂,别说得好像来无度门是下策吧?”孙望庭说着就绕到酒肆后方牵马,“惊雀山可是个人杰地灵的所在,不比你们登河山差!”

        姜芍只是苦笑。

        离开酒肆后,两人飞速前行,后方一直没有出现追兵。进到惊雀山附近的城镇时,正遇上城门关闭,孙望庭便提议在城里先留宿一夜。

        顺利下榻客店后,孙望庭又安慰道:“你要心急的话,我们明天可以早点出发。从这里回惊雀山不用很久,正午前怎么都能到!”

        “我……不心急。”姜芍说完便合上房门,将孙望庭隔绝在外。

        连日来的往复奔波耗尽她所有的气力,她像片落叶一样倒在卧榻之上,鼻尖嗅到的是酸涩汗味。

        看来就这样了呢……姜留夷竟然会走到这一天。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自己又究竟在做什么?

        白日里被赶路占据了的注意力,在得不到答案的悬崖一瞬间崩溃。

        她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隔壁房的孙望庭同样心事重重,辗转反侧——累,但睡不着。午夜时被姜芍释放的场景,仿佛已过数年之久。好久没有这么急地赶这么长的路了。

        闭上眼,隔墙竟传来哭声。

        孙望庭忙坐起身,思量着哭泣的人是不是姜芍——像她那样的人,也会哭吗?不对,她今天一直都愁眉苦脸的,或许……

        出于好奇,他敲响了姜芍的房门。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姜芍在房里应道:“什么事?”

        “我、我可以进来吗?”

        又是一阵沉默。

        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考虑,孙望庭已经可以肯定哭的人就是她了。

        “有什么事就说,为什么一定要进来……”

        “喂,我站在走廊上对着门说话才更奇怪吧。”孙望庭随即压低声音,对着门缝问:“你没事吧?”

        姜芍犹豫一阵之后,终于开门,但立刻又背对着孙望庭往回走。

        孙望庭不吱声,从背后把门关上,小心地跟着她。

        姜芍捂脸坐下。

        孙望庭也顺势坐在她身侧。

        “孙望庭,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姜芍的声音在颤抖。

        “你、你不是说好了要跟我来无度门吗?”

        “但在这之后呢?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吧?”

        孙望庭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谁知姜芍一手将他推开,露出一只红肿的倦眸。

        “你哭了……”

        “不用你管……”姜芍马上又把眼睛遮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帮不了我的。”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是你非要进来的!”

        “好了,少当家,我们好好说话不行吗?有什么事,等回了无度门再作打算吧。”

        “你回了无度门,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我跟你不一样,孙望庭。”姜芍说着,觉得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忙将手按在眼下,装作是在抹干先前的泪水。“父亲一定觉得我是个叛徒。”

        “你当然不是了!你只是和他意见不一而已。你是他女儿不错,可又没有发誓所有事都要照他的话去做。他也做了你不同意的事情,可你就没有说他是叛徒啊。何况你答应嫏嬛会保全我性命,你也做到了。所以你没有失信,更不是叛徒。”

        姜芍还在摇头,“可为什么坚持自己的信义,就意味着要背弃我最敬爱的人?为什么要付出这种代价?”

        孙望庭想张嘴说话,可发现自己并没有合适的论据——这个问题太难了。他想了一会,低声道:“是我不好。”

        姜芍冷笑,“放你出来的人是我,怎么算都算不到你头上来。”

        “我不该写那种话,害你被至亲误会。我不该将你逼到和父亲对立的境地里来……”孙望庭长叹一声,“母亲跟我说过,一个人能做的最恶毒的事情,就是离间骨肉至亲。我没考虑你的处境,是我不好。”

        “你很听她的话。”

        孙望庭点头,“父兄就是因为听信谗言才抛弃了她,害她受尽穷苦和冷眼。她对孙家肯定心存怨念,但绝对比不上对离间者的痛恨。是要多道德沦丧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当然,我没有替父兄开脱的意思。母亲不希望我恨他们,但没说我不能把他们当傻子。”

        姜芍被逗笑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

        “不过一事归一事,你和姜骥又是不一样的。总之,让你为难,是我不好。”

        “行了,你说第三遍了。”姜芍低下头,语气似乎缓和许多,“我既然已经决定离家,就抱了最坏的打算。你肯接受我与你同行,我已经很感激了。”

        “总之,一切等回山再说吧。”

        姜芍默默点头。

        孙望庭不再出声,起身回房。

        究竟登河少主将归于何处,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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