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五回新人面旧欢言
“画我可好?”
嫏嬛正坐在台阶上绘图,一抬头就见声杀天王在脚边跳动。“我可以试试,但画花鸟不是我的强项。”她将手里的草图展示给天王看,“我喜欢画水车、轮轴、一切可以转起来的东西。”
鸟儿聚精会神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又道:“主人会画。”
嫏嬛头一歪,不解其意。
“会画花鸟。”天王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
嫏嬛听罢轻笑,“你主人翁志趣高雅,我一点也不意外。”
天王虽不曾讨得一副画作,却还是意犹未尽,不肯离去,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水车轮轴,扶摇喝呼。水车轮轴,扶摇喝呼。”
嫏嬛初时只当它在随意堆砌词句,谁知听多几遍之后,竟忽然灵光一闪——对啊,扶摇喝呼掌也是以转动为原理的掌法……突然好想找纪莫邀问个明白。
正在这时,只听得林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孙望庭一马当先,冲入山门。
“望庭!”嫏嬛喜出望外,立刻丢下纸笔,飞奔来迎。
孙望庭亦兴奋异常,振臂高呼:“我回来了!”话毕,回头一望。
嫏嬛正疑惑他何故回首,就见姜芍骑马慢悠悠地跟了上来。她忙唤来天王,拍拍头顶,道:“快去喊你主人翁,说望庭回……望庭和姜芍回来了。”天王飞走后,她立刻上前为姜芍牵马,“少当家,一路辛苦。”
姜芍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那些问题,迎接她的只有温嫏嬛亲切的笑意与问候。
孙望庭大难不死,难掩兴奋之情,“大师兄!子都!四哥!葶苈!”他像个孩子一样上前一一送上熊抱,“想死你们了!”然后乐此不疲地享用着师兄弟们的关切之词。“没有、没有,他们怎敢对你孙爷爷动粗?就算把我关起来,那地方也得是坐北朝南,风水上不能差……姜骥老儿又能把我怎么样?有大师兄在他心头镇着呢!”
纪莫邀在一旁静静聆听,时不时斜视孙望庭袖筒内若隐若现的瘀伤。他显然对面无表情的姜芍更有兴趣,应付过孙望庭一如既往的过度热情后,便来到她跟前,作揖道:“少当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姜芍略显尴尬地回礼,“不曾打过招呼便贸然惊扰仙山,实在万分抱歉。”
所有人都拾到了她语气中的艰难与羞耻。
“别这么客气。”孙望庭立刻替她打圆场,“是姜芍救了我一命。没她两胁插刀,我性命堪忧!”
“如此说来,少当家绝对是贵客。”纪莫邀转头向嫏嬛招手,“还不快带少当家去她的房间歇息?”
“真是的,又在乱使唤我。”嫏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笑盈盈地牵过姜芍的手,“随我来。”
姜芍没有推辞,一言不发便跟她走了。
嫏嬛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安,问:“怎么了?”
姜芍摇头,“你要是不介意,我们进屋再说。”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又问:“吕掌门可在?”
嫏嬛窃笑道:“在,可你也没法跟他说话。”
“为何?”
“昨晚喝得大醉,现在还躺着呢。你要是找主事人,就只有纪莫邀了。”
“那我还是跟你说好了……”
嫏嬛领着姜芍来到一间空置的厢房里,道:“你来得突然,我也未及打扫,先将就着坐一坐,我回头再——”
“不用了。”姜芍摆摆手,“这里不脏,我可以自己收拾。”
“你是客人,这怎么行?”
“不速之客,受不起主人家这般盛情。”姜芍正色在席上坐下,“也许我不应跟孙望庭过来,但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到底怎么了?”嫏嬛顺势坐到她身边。
姜芍将事情经过相告,但说到与父亲的争执时,她欲言又止。“你这么听我说,一定觉得父亲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令尊是个文人,也许比家父更加通情达理……”她殷切地望着嫏嬛,盼对方能接过话来,好让自己能从对父亲与自身的失望之中暂时解脱。
可嫏嬛望了望她,苦笑道:“六年前的他,的确是的。”
姜芍见她表情复杂,忙道:“我若是说了不该讲的话,请不要介怀——”
“不……”嫏嬛又摇头,“正好有人肯听我说,我求之不得。”
“可你弟弟不就在你身边吗?他难道听不得?”
嫏嬛长叹一声,抱起双腿,缓缓道:“跟失散六年的父亲相认之前,我幻想过无数种情景:应说的话、应问的事……我还告诉自己,父亲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好好活着就行。这么多年没见,大家都受了不少苦,基本的包容和理解是理所当然的。我很自然地觉得,重逢之时,我和父亲的感情一定会更胜从前。”她有些迷惘地盯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点。
姜芍盘腿坐着听,没出声。
“但原来我的肚量并不是无边无际的,即使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嫏嬛说到这里,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们之间出现了清晰的鸿沟,大家都觉得自己没错,都不愿意让步。我发现自己原来没办法完全接受父亲的一切……最后只觉得自己是个很过分的女儿。”
姜芍见她说得急,安慰道:“慢慢讲,我都听着的。”
嫏嬛张开手,又叹了一声。“也许我们对彼此都有过高的期望。六年未见,能重逢已是万幸,还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呢?他指望我绝对顺从,我指望他绝对包容。结果最后大家都失望而归……他一定觉得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忤逆而又顽固的人。”
姜芍皱起眉头,问:“到底是什么矛盾?”
嫏嬛这才发现,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内容,“啊,这个……”她坐直身子,理了理头发,答道:“父亲叫我不要相信纪莫邀,可纪莫邀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因此我无法认同我爹的偏见。”
姜芍见她这般直白,着实有些意外,“可令尊六年不见天日,怎么会觉得纪莫邀不可信?”
“因为纪莫邀的父亲纪尤尊害死了我娘。”
“哦……”姜芍黯然低头,“如此说来,我们的父亲都想控制我们和谁来往,控制我们只能信任谁。”
“对,你一定能懂。”嫏嬛握着她的手,如遇救星,“说到底,我们虽然和至亲意见不同,但内心依然还是希望对方安好。父亲如今杳无音信,我也只能盼望他平平安安。只要能再见面,就算他依旧固执己见,我也不会再跟他吵闹了……”
“说是如此,心里还是会内疚啊。”姜芍轻叹一声。
嫏嬛不停地点头应和,“很内疚!所以我才不敢跟葶苈吐太多苦水。葶苈很敬重他大师兄,我不想他因为纪莫邀而怨恨父亲,更不希望他因为父亲而疏远纪莫邀。”
“他也不小了,会懂得权衡吧。”
“我不想冒这个险,无论是父亲还是纪莫邀……”嫏嬛再次合上眼睛,将脸捂了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姜芍总觉得自己好想错过了什么暗示,但还是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明白。”
嫏嬛这时突然松开手,如梦方醒,“怎么变成说我了?明明该是你跟我诉苦。”
姜芍强笑道:“不打紧,我们互相诉苦而已……”随后低眉扶额,“坦白说,我怕留在这里会为你们添麻烦。我不知道父亲打算怎么处置我,万一连累你们就不好了。”
嫏嬛扶住姜芍的肩膀,“别担心,总有办法。我们也不是没试过和登河山对着干。”她别有意味地朝姜芍眨了一下眼。
姜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如此,但——”
嫏嬛伸手轻轻按在姜芍嘴上,劝道:“就算令尊大人不找上门来,我们也会自找麻烦,你就别操这个心,先安心住下来吧。”
“嗯,好……”
嫏嬛见她仍是满眼茫然,便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敢!”姜芍立即站了起来,“我、我一个人休息就好。”
嫏嬛见她拘谨,也不勉强,推门离开了。一出门就见纪莫邀站在外头,她刚要张嘴,就见对方示意走远一点。她跟着纪莫邀绕到走廊另一端,才终于开口问:“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让她听到不好。”纪莫邀小声笑道。
嫏嬛不无唏嘘,“没想到会将她逼到这个境地,真是过意不去——望庭跟你都说了吗?”
纪莫邀点头,“来和你对照一下。”
交谈过后,发现二人口供一致,无论是孙望庭还是姜芍都非常诚实。
嫏嬛稍稍有些意外,“只是没想到,望庭会在这种关头流露真情……”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无论姜芍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姜骥老儿已经认定她与望庭有奸情,说不定马上就会怀疑他们一起私奔到了惊雀山。姜芍如今水洗不清,我们也做不了好人,登河山迟早会上门问罪——这种感觉怎么似曾相识?”
嫏嬛无奈一笑,“我们怎么总是与姜家纠缠不清?”
“但这次姜芍在我们这边,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不会放任姜骥欺负我们,而姜骥再食古不化,也不至于和女儿斗个你死我活,我们找好这个中间位置,就能安然无恙。”
“你倒想得周全,但现在该怎么办?等姜骥杀到门前吗?”
“那不至于,我们也别闲着。你不是对楚澄很好奇么?趁姜芍在,就不要舍近求远了。”
嫏嬛恍然大悟,“说的是……可她会愿意对我坦白吗?”不仅仅是姜芍有这种感觉,如今嫏嬛也觉得,她们之间仿佛有一道莫名的屏障。
“你觉得她对你有防范之心?”
“她在我面前,很是拘谨。”
“你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人吗?”
“真好笑,我怎么会被自己吓到?”
纪莫邀笑道:“她对你有防备是正常的,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缺口。试想她堂堂登河少主寄居在此山野,我们为主她为客,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与委屈,因此才难以直视你。如若你在这时有求于她,就是向她示弱。她心态一平衡,自然就不会步步为营了。”
嫏嬛半信半疑地抬了抬眉,“说起来简单,她会这么容易开口么?”
“楚澄离开登河山和姜芍出生是同一年,两人没有直接来往的经历。仅从长辈口中听说过的人,通常不会被视作禁忌。我想不到她会有什么缄默的理由。”
“承你贵言,我试试。”
“不仅是你,我也要和她熟络起来才行……”纪莫邀远远地看着姜芍紧闭的房门。
“你的话,任重而道远。”嫏嬛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要帮忙就出声啊。”
纪莫邀置之一笑。
嫏嬛以为,当纪莫邀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是真心不打算去探问望庭的感情。现在看来,他虽不曾主动追究,却也并未阻止其他人去问东问西。
“喂……”马四革推了推身边的陆子都,“你去还是我去?”
“去做什么?”子都懵了。
“问他和姜芍怎么回事。”
“望庭哥和姜芍是怎么回事?”葶苈的脑筋显然也快不到哪里去。
嫏嬛立刻打断他们——“你们上来吹风便罢,别鬼鬼祟祟地在背后议论人啊。”
子都附和道:“是啊,而且大师兄不是说,望庭已经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了吗?我们还有什么好问的?”
马四革坏笑道:“只有你才会信那个瘟神。嫏嬛,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嫏嬛没好气地答道:“四哥要是这么想知道,也别光顾着问望庭啊,怎么不顺便和姜芍聊聊?双管齐下,整个故事不是更完整吗?”
马四革被说中难处,立刻缩了回去,“嫏嬛你还真会数落人,姜芍知道当时绑架她的人是我,能不将我吞掉就算不错了。”
嫏嬛轻笑,“既然气短,何必多舌?”
一行人走上山来,见纪莫邀早早躺在草坡上,孙望庭则追着地藏玩。
“望庭哥,”葶苈首先上前,“路途辛苦,怎么不早些休息?”
望庭连连摇头,“难得与手足重聚,不舍得早睡。”
众人先后坐下。
马四革虽被嫏嬛提醒过,可还不死心。不直接问可以,旁敲侧击的伎俩他还是有的。“望庭啊,”他于沉默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再去找桂枝?”
孙望庭一听愣了,“啊,桂枝姐姐她、她不是都要嫁人了么?我还去做什么?”
“不惦记她了吗?”马四革穷追不舍。
望庭挠挠鼻尖,“一场相识,说一点不舍是假。可我又不打算娶桂枝姐姐,既然她已遇到良人,我难道还不让她嫁么?”
“啧啧,”马四革不住地摆头,“你那时可不是对她这么说的。”
“四哥怎么知道望庭跟桂枝说过些什么?”嫏嬛好奇地问,“你们也认识吗?”
“何止认识?”马四革玩味地笑道,“你不信问望庭。”
嫏嬛转过头来,见孙望庭的脸上一阵黑一阵红,似有一肚子冤屈气。
“四哥你还好意思提……”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半边脸,“都怪你。”
马四革顿时大笑不止,“你该庆幸我从此就没再跟你去寻欢了。”
“到底怎么回事?”嫏嬛又问。
马四革伸了个懒腰,答道:“当年这小子刚跟桂枝好上的时候,还不知收敛,想将我们几兄弟也拉下水,说是同去找找乐子甚的。他不够胆叫大师兄,子都又清心寡欲,最后就只带了我去。谁知才喝几口小酒,这混蛋就醉得五颜六色,拉着桂枝说要和她白头偕老,没一会就爬都爬不起来了。我跟桂枝只好将他扔在地上不理,继续喝酒。喝着喝着,大家觉得挺合眼缘,见凉夜无事,就——”
“够了!”孙望庭从背后捂住马四革的嘴,“说到这里就够了!”
马四革依旧笑嘻嘻地将他甩开,道:“还怕羞呢。”
“你还好意思旧事重提……”孙望庭气得将手臂一叉,“桂枝姐姐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竟然抢在主人家之前就——”
“打住、打住!你什么时候就成了主人家啊?桂枝又不是你的女人。而且那天你喝得烂泥一般,我与桂枝你情我愿,有何不妥?”
孙望庭气鼓鼓地松开手,在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现在去找桂枝姐姐,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就算来得及,也不知跟她说什么才好。算了,回头写封信给她便罢。她这么一走,我以后也不去软香居了。”
马四革小声道:“浪子终于回头了吗?”
子都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他意志似乎很坚定。”
葶苈也偷偷问嫏嬛:“这么说,望庭哥对姜芍是真心的吗?”
嫏嬛笑笑,“你管这么多作甚?”她随即走到一直无话的纪莫邀身旁,“大魔头,问你一件事。”
纪莫邀立刻坐起来,“说。”
“我看姜芍留宿,也不是一两日的事。若是长住,她在这里没人号令,也不用巡山,我怕她无聊。”嫏嬛渐渐凑到纪莫邀耳边,“不如让她陪你们操练如何?”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嫏嬛会有这种要命的主意……真是近墨者黑。”马四革拄着棍子坐在沙地里,“大师兄也是,一句‘手臂还没康复’,就站一边和嫏嬛观战去了。丢我们四个在这里做姜芍的出气包。”
陆子都笑笑,“四哥是在说风凉话过过瘾而已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志气了?”
马四革冷笑,“我倒是不怕,只是替你们担心啊。”他转头瞄了一眼葶苈,“你准备好了吗?”
葶苈干笑道:“怎么可能……”
马四革又转向孙望庭,“红头巾,你准备得怎么样?”
孙望庭扶扶头巾,“怕什么?”
马四革抿嘴点头,不再发问。
姜芍这时就到。“让各位久等,真是对不住。”她没有特意打扮,神色亦十分泰然。
纪莫邀原先还坐在棚子里,见姜芍一到,马上跳到池中,“少当家想要哪些趁手的兵器,请不要客气。”
姜芍问:“你们可有月牙铲?”
“当然有!子都,还不快去取?”
葶苈一听便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使月牙铲可不是开玩笑的。”
纪莫邀又道:“少当家也别跟他们客气。就算打残了,师父不会有意见,你也可以继续住。”
马四革咬牙道:“大师兄真是毫不犹豫地就将我们卖了啊。”
姜芍不解,“他们?你不参战吗?”
“旧伤未愈,就不下场丢人现眼了。”纪莫邀又转向众人,“虽然少当家只是陪你们练习,但你们可别懈怠,我要是看到谁敢敷衍贵客的拳脚,就……”他用几声冷笑结束了句子。
葶苈心想,就算没这番话,也绝不会有人敢在姜芍面前松懈。不过孙望庭一直无话,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陆子都不久带着月牙铲回来。见各方准备就绪,纪莫邀便捡起一根树枝,在沙池中心画出一个方形,“今天对战的规则很简单,只要姜芍踏出这个方阵一步,你们就算输。”
姜芍一早知道纪莫邀的安排,气定神闲地走到了方阵中央。
“你们四个可以在沙池上自由活动,如果姜芍一炷香的时间内出不来,你们就算赢。明白了吗?”
温葶苈心想:这看起来还挺直截了当,似乎并无玄机。
陆子都深吸一口气:四对一,要消耗姜芍的体力应该不难。
马四革有些狐疑地望着方阵:姜芍虽然厉害,但这样好像显得我们以多欺少。大师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孙望庭紧紧抓着蜥尾鞭,眼神没有闪烁。
纪莫邀见大家没有疑问,便退到池边点香,与温嫏嬛一同观战——“开始吧。”
一声令下,无度四子短暂聚头后便分别站到了方阵的四个角上。
“哎呀。”嫏嬛小声叫了出来。
纪莫邀扭头,“怎么了?”
“失策了。”嫏嬛答道,“不该这么站。”
“那该怎么站?”
“姜芍要离开方阵,无非是跨边或者跨角。四边上,方阵内外对半分;四角上,方阵内只占四分之一的面积,而余下的四分之三就在阵外。所以要脱离方阵,突破任何一角是最为简单的做法。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每个人守卫一角是最自然、最常规的做法。不过……”嫏嬛说到关键处,也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面画了一个小方形,“这样一来,姜芍每到一角,就只有守卫那一角的人阻挡她。其他人要施以支援,要跨过非常远的距离。如果我是姜芍,一定会挑守卫最薄弱的葶苈入手。”
纪莫邀顺势又问:“那你觉得他们该如何布阵?”
“应该全部站在四边的中点上。”嫏嬛边说边将四个中点标记出来,“这样的话,无论姜芍来到哪一个角上,都能有两个人迅速赶到阻止。这种安排看起来虽然有些冒险——毕竟四角暴露,无人防守——但作为策略而言,比简单地守卫四角要更为周全,尤其是当其中一员的能力还比较弱的时候。”她解释完后,便用鞋底将方阵擦除,抬头望向纪莫邀,“怎么样?分析得可以吧?”
纪莫邀难掩面上笑意,“若有你在阵中,他们就不会犯这么低等的错误了。”
“真是的,你明明也是这么想,还要我解释这么久。”
“不敢打搅二小姐卖弄的雅兴。”
“讨嫌。”
两人继续隔岸观火。
“姜芍够意思,没有立即对葶苈动手。”嫏嬛道。
“她知道我旨在操练他们四个,才不急于求胜,而是给他们机会去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怎么这么明白事理?”
“所以才好骗啊。”
嫏嬛斜视对方一眼,“我可是不忍心再利用她了……”
纪莫邀坏笑道:“她现在是自己人了,我哪里还会占她便宜?别怕,我若还敢欺瞒她这个忠厚之士,你肯定第一个告发我。”
“知道就好。”
纪莫邀将视线转回阵中,“啧啧,怎么搞的?一个两个都有气无力……”
嫏嬛也看过去,见四个人虽然围着姜芍团团转,但是完全占不了上风。姜芍手中的月牙铲嚯嚯生风,应对密集的包围圈迎刃有余,甚至能缓慢向边缘推进。“看起来他们是想慢慢消耗姜芍的体力,拖延时间。”
“姜芍的体力哪里是这么容易耗完的——不行,要鞭策一下他们。”
“等等,你要做什么?”
“我就口头上鞭策一下。”纪莫邀于是起身,往阵中大声喝道:“你们四个杂碎要是连少当家一个人都应付不来,就赶快认输好了!”
嫏嬛倒吸一口凉气,“你还真是不含蓄啊。”
“含蓄有什么用?姜芍从娘胎里出来刚能站稳,就被二十八星宿日夜追着练武。姜氏又是武学世家,长年累月的苦训哪里是几个会耍兵器的人轻易能比的?”他转头望向用于计时的那柱香,“时间快到了,姜芍很快就会发起猛攻。”
果然,纪莫邀喊话后不久,姜芍突围的势头便迅速加剧。
马四革挥棒上前,心想着不能让纪莫邀那个混账的话成真。
陆子都不敢怠慢,举剑与姜芍正面交锋,决意不能令师兄失望。
温葶苈自知力薄,但截发钩胜在细小灵活,穿插于缝隙之中,希望能找到对方的弱点。
至于那孙望庭,面上全然不是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从一开始,他便一脸肃穆来到阵中,由始至终都全神贯注地与姜芍对战。一场大战下来,他主动挑衅姜芍的次数最多,与她正面纠缠的时间也最长,与平日那个临上场不忘打趣示弱,在阵中好使阴招暗腿的孙望庭判若两人。
姜芍也留意到这一点了。
“望庭今天……卖力得有点不正常。”嫏嬛细声道。
“可不是?平日里见缝就钻,遇到强敌会第一个跑到背后偷袭,才是他的作风。很少见他这么主动与人正面交锋。”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这样?”
纪莫邀冷笑,“如此卖力表现,看来是动了真心。”
嫏嬛点点头,不再发言。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要到,姜芍无意留力,果然朝葶苈的方向猛攻。其余三人紧随其后,试图牵制住她的脚步。但葶苈与姜芍实力相差太远,正面单挑胜负立现,没多久就被逼到边界上。余下三人的进攻都被姜芍轻松化解,她只朝葶苈虚晃一招,便纵身越到阵外——此时一炷香刚刚烧完。
纪莫邀大力击掌,“太精彩了,不愧是少当家。”
姜芍长舒一口气,“大家都很拼命,我赢得并不轻松。”
纪莫邀见四位师弟都有些不甘心,笑道:“来日方长,下次再与少当家一决胜负。”
四人听罢,也明白姜芍的确实力非凡,便心悦诚服,不再气馁。
纪莫邀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姜芍喊住——“无度门的大师兄,介意施展一下你的武艺吗?”
然而纪莫邀没有回头,“少当家知道我有伤在身,何必执着于见我这五分实力?”
“不是要和你单挑,只是……”她上前一步,问道:“我想再见识一下扶摇喝呼掌,还望赐教。”
“少当家果然见多识广。”
“不敢,只是听人提过,因此好奇。”
纪莫邀举起左臂,沉思片刻,答道:“可惜我左臂仍未痊愈。能使,但不好看。我不想扫了少当家的兴致,还是待我恢复功力,再议不迟。”话毕,他便叫上天王和地藏,进山里叹薄荷了。
姜芍见他态度有些淡漠,忙问嫏嬛:“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么?”
嫏嬛笑着摇摇头,“他有时就是这样的。”
是夜,孙望庭一个人跑出来,果见姜芍坐在屋外乘凉。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问:“还没睡呢?”
姜芍见他过来,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你不也没睡么?”
孙望庭怯怯地应邀坐下。
“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让我刮目相看。”
孙望庭难为情地笑笑,“失礼了。”
“这两天都没能好好跟你单独说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孙望庭忙坐直身子,“哪里话!你、你不需要跟我交待什么事情。”
“不,是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清楚……”姜芍并没有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依旧惬意地坐着。
孙望庭屏气凝神地等她继续。
“孙望庭,你在静安堂写下的话,我知道是发自真心的。父亲因此误会我们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我们父女本来已有矛盾,事至如今,我并不怪你。只不过……”她的声音弱了下来,“你的心意,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番话听得孙望庭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不,姜芍,我、我并不指望你有什么回应……那只、只是一个傻瓜的梦话而已。”
姜芍见他窘迫,忙解释道:“我并非要取笑你,请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少当家。”
“你若是愿意,就叫我留夷罢。”
孙望庭一听呆了,“这、这哪里合适……”
“听你叫我少当家,倒显得生分了。”
孙望庭傻笑几声,道:“你别心软,不用把我放在心上,就当我没写过那话,可以吗?”
姜芍不解,“你是我生死之交,得知你这份情意,我也感到欣慰,又何必刻意掩饰?”她摆了一只手到孙望庭肩上,“我们以后还一般相处就好。”
谁知孙望庭连连摇头。“我怕我做不到。”他情不自禁地按住姜芍摆在自己肩上的手,“你一天不斩钉截铁地要我死心,我一天都不能正眼看你……你明白吗?”
姜芍并没有将手收回来。“那我该怎么办?”她缓缓问道。
孙望庭将身子一倾,将脸靠到姜芍面前,恳切地解释道:“你既然不能铁下心来拒我于千里之外,也不想我忘掉这份心意,我就没办法切断对你的念想,也就不能和你一般相处了。怪就怪我意志薄弱,但你若是想与我一般相处,就狠下心来,别给我空子钻,别给我什么幻想了,好吗?”
姜芍面露难色,“可我也说不出什么能让你死心的决绝之辞。”
孙望庭趁热打铁,“那你愿意——”
姜芍不等他说完,便将手收回,一下攥住孙望庭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他们的鼻尖还有毫厘就要碰到一起,但两个人都静止在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她盯着孙望庭炽热的眼神,几乎能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度。但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对望片刻后,姜芍突然松开手,站了起来。“夜已深,我们还是歇息去吧。”不等孙望庭答话,她便回身进房,将门合上。
孙望庭被留在室外,全身热到快要化气登仙,却怎么想也想不通姜芍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更看不懂她离去时那略带神伤的目光。
次日清晨,嫏嬛如常来到厨房里,却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人——纪莫邀正坐在炉边煽火。
“真是稀客。”嫏嬛走上前去,“在煮什么呢?”
“稍候。”
过一会,水开了。纪莫邀将火熄灭,对嫏嬛道:“能帮我取两个茶碗来吗?”
一番倒腾之后,厨房里充满薄荷的清香。
“难怪你在剑寨死活不肯喝我煮的薄荷茶……我也真是班门弄斧而不自知。”嫏嬛捧着温热茶碗,还未能下嘴。
“没这回事。那时我在想问题,才没顾得上喝。”
“骗人……”嫏嬛嘴上在埋怨,可还是抑不住笑容,“好香。”她用鼻尖探一探杯沿,再小心地用上唇试验茶温,舌尖卷入一滴香茗,即刻满口清香。
“怎么样?”
“比我的好……”嫏嬛难堪地笑笑。
“我没尝过你煮的茶,不好比较。”
“那就信我的话。”
纪莫邀“哼”了一声,举碗与嫏嬛的茶碗相碰,“干杯。”
“哪有人喝茶也干杯的?”
纪莫邀合上眼,淡然答道:“也许我们不是人。”
嫏嬛盯着他看了一会,心头一惊,立刻将头扭开——她怕对方会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
正在这时,两人发现孙望庭正踌躇不定地走过来。
纪莫邀小声道:“天王跟我说,望庭昨夜一个人去找姜芍了,想必是铩羽而归。”
嫏嬛忙叮嘱他:“那你可别在他面前说风凉话啊。”
正说着,望庭已经来到跟前,“大师兄、嫏嬛,早啊。”他声音疲软,眼神呆滞,像是一晚没睡好。
嫏嬛问:“要喝茶吗?”
望庭摇头,转而望向纪莫邀,“大师兄,我今天能下山一趟吗?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去哪里?”
“我想了一宿,觉得还是去见桂枝姐姐一面,亲自道个别才好。”
纪莫邀摆手道:“去罢,她也想见你。”
孙望庭苦笑,“大师兄你第一次这么顺摊地放我去寻欢。”
“替我向桂枝姑娘问好。”
孙望庭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匆匆离去。
嫏嬛眨巴两下眼睛,道:“他看起来好憔悴。?”
“这小子想找桂枝,就是有心事要找人排解。别担心,桂枝骂他两句就好的了。”
“你觉得这和姜芍有没有关系?”
“开什么玩笑?当然有关系了。”纪莫邀说着又为嫏嬛满上茶。
“望庭有心事可以找桂枝谈,若是姜芍有心事该怎么办?”嫏嬛话音刚落,就见纪莫邀瞪着自己看,“干什么?”
纪莫邀饶有意味地朝她微笑。
嫏嬛一下就明白了。
心有千言,诉与何人,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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