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九回挥毫难摆渡劫
十六年前,涓州住着位高运墨先生。他终日抄书,当然,抄时也是在看书。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行当,但足够养活家中两口人。
一个平常的下午,一对母子经过高先生门前。
高先生从来都喜欢打开门窗抄书。清新的空气让他精神更集中,才不容易写错字。因此见到那对母子驻足窗外,他起初并不惊讶。
但两人逗留的时间,比别人稍稍长了一些。
“先生,”那个年轻的妇人问,“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书啊?”
高先生停笔,起身走到窗边,反问:“请问娘子想要什么书呢?”
“你这里可有别处没有的书吗?”
高先生笑了,“小人一介抄书匠,我这里有的书,都是别处已经有的,恐怕没有娘子要的稀罕之物。”
“那有抄了也没人要的书吗?”
高先生被问倒了,“这……不瞒你说,我自孩提时就开始习字抄书,至今也有三十多个年头,抄好的书通常都是有人要的,但遗留在我这的也不少。不知娘子想看什么书,我好给你找来?”
那女子短叹一声,眉端幽怨地向下弯曲,“先生有所不知,小儿看厌了教书先生吩咐下的书目,才非要来找新奇的东西看。”
“敢问令公子……年岁几何?”
“今年刚五岁。”
“啊,正与犬子同岁。”
“当真?他是十月出世的。”
“恰小犬儿三月。”
“真是巧了,”那少妇面上绽开还带着稚气的笑意,“看来我们与先生父子有缘。”
“娘子若是不嫌寒舍简陋,还请进来畅谈?”
女子对这个邀请显然感到有些意外,“先生不介意么?”
“高某布衣一个,有什么好介意的?反倒是娘子金玉之躯,莫非是怕人闲话?”
那女子只是摇头,“先生莫要误会,我不怕他人眼光。纵是怕,此心也已坚如铁石,不会再受伤了……”
寥寥数语,高先生已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简单。但他没有多问。
请得两母子进屋后,他才终于有机会打量跟在母亲身边的小孩。“令郎目光犀利,不吵不闹,想来天资不错。”
女子苦笑,“若是以后也这般听话,我也就安乐了。”
“娘子此言差矣。犬子虽好静恶动,可顽劣起来,则是最教而不化的孩童都比不上的。小孩子对你言听计从,反为不美。”
“令郎想必聪颖过人?”
“不敢,不过是个小书呆子罢了。”高先生嘴上这么说,可面上却满是作为父亲的自豪之情。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我是书呆子?”
众人转头一看,见一个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的男孩抱着一卷书走了出来。
高先生哭笑不得,“知命,还敢说你不是小书呆子?”
“你才是书呆子呢!”高知命反驳后,还不忘对父亲做一个鬼脸。
高先生又回过身来问:“恕我唐突,不过看娘子的打扮,想必不是寻常人家?”
“先生过誉,夫家不过有些虚名罢了。”
“不敢,是高某有幸高攀。”
“令郎可是叫知命?”女子似乎想转换话题,“我儿姓纪,叫莫邀。”
“莫邀?”
女子轻轻一笑,拾起高先生先前放下的笔,在自己手心上写下儿子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纪莫邀从坐席上起身,走到高知命面前,问:“我可以去看看你的藏书吗?”
高知命原先还独自靠在门边生闷气,被纪莫邀这么一问,竟突然有了干劲,答道:“你若是想看,我就带你走一转好了。”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进了书房,完全不因大人的存在而有半分怯意或踌躇。
“令郎与知命,似乎一见如故。”高运墨笑道。
“也好,有个同龄的朋友,总比成天对着我们强。他父亲……是个很专横的人。”她突然身子一抖,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一般,致歉道:“是我失言,先生就当没听过好了。”
“啊,不、不,娘子不必介怀。我不与人谈是非,请娘子宽心罢。”他顿了顿,又道:“知命他娘,生知命时难产走了。五年来,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也算自得其乐。知命识字早,又好看书,因此平日很少出门,更说不上有什么玩伴。今日能与令公子相识,是他的福分。”
自那一次后,梁紫砚就时常带着纪莫邀拜访高先生,而高先生也与她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梁紫砚虽然年纪轻轻,但谈吐不凡,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真知灼见。高先生对此甚是欣赏,但碍于她是有夫之妇,彼此身份又如此悬殊,他才不敢过多妄想,仅是安分守己地做她的知音。
认识久了,高先生得知纪莫邀的父亲纪尤尊乃是个年少有成的奇才。据说他十三岁便名列国子监,却放着登科之才不顾,弃笔云游四方,结识了不少江湖豪杰。因他好计谋、多奇策,门庭从来不乏拉拢求教之人。而纪尤尊也是来者不拒,可谓处处逢源、黑白通吃,最终富甲一方。
说来像是值得夸耀之事,可梁紫砚每次说到这里,便愁容满面,不再细述。
高先生没有多问,但心里却在暗暗揣测:江湖中人,也许无论如何长袖善舞,也终不免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抑或是,纪尤尊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才令妻子终日发愁?
他虽抱有猜想,但碍于礼数,从来不敢对梁紫砚明言。
而另一边,纪莫邀与高知命之间从不曾有任何隔阂。自见面起,他们就一拍即合。高知命带着纪莫邀探索自己的收藏,逐一推荐父亲亲笔抄写却又无人问津的奇书。市井之中,有这么一个不被刻板教书匠管辖的小天地,纪莫邀心中满是自由的畅快。在这个并不华丽的书房里,两个孩子享用着与世隔绝的自由,放任友谊滋长,将大人的一切愚昧不化抛诸脑后。
然而,两家的交往并非一帆风顺。纪尤尊为人敏感多疑,虽不至于沦落到去介怀坊间的闲言碎语,但妻儿频频造访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家中,始终让他浑身不自在。而当面对质,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一幕。
“我不管你在外面听人说些什么,高先生两父子都是很有教养的人,没有对我们献媚,更不存在什么非分之想。”
“这个不用你说,我都晓得。”纪尤尊对镜整理自己的外衣,“去叫他们备马,我等会要出门。”
梁紫砚警觉起来了,“你要做什么?”
纪尤尊回头,冷笑道:“夫人的朋友,我又怎么可以一直都不闻不问呢?”
“纪尤尊,我警告你,不可以伤害他们!”
“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你觉得需要负责的人是谁呢?”纪尤尊说完便将妻子推开,径直走到门外。
“站住!你不可以去!”她一路紧追,攥住纪尤尊的衣袖,恳求道:“孩子只有知命这一个朋友,你要折磨我也罢,但二子何辜?求你放过他们……”
“噢?这算是向我认错了吗?”纪尤尊伸手将妻子揽到怀中,眼中却无半分柔情,“满口都是他们父子。就算我相信那个抄书匠对你没有越礼之念,你又敢说自己没对他有半分幻想吗?”
梁紫砚一掌从他面上掴过,“你还有脸说别人?别忘了你做过什么!你以为我已经宽恕你了吗?”
“那你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带我们的儿子,出入一个鳏夫的家门吗?”
梁紫砚竟冷笑了,“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纪尤尊一手扣在她脖子上,没有用力捏下去,只是厉声警告道:“我没兴趣跟你争论。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我去见他们又怎样!难道真有什么会被我撞破吗?”
“我交一个朋友,你去撞破便是!”
“还敢说你们只是朋友?男女之间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若是没有下流的妄想,又是什么让你三番四次回到他身边?”
“高先生与我之间由始至终都清清白白!别忘了谁才是这间屋里真正的禽兽!”
“你这个女人——”纪尤尊正要一手将妻子推到地上时,竟猛然见纪莫邀立在对面的台阶上。
“我和你去找高先生吧。”
“莫邀!”梁紫砚惊呼,“你这是……”
“放开娘。”仿佛已无数遍目睹眼前的场景,纪莫邀平静得不像一个年幼的孩子。
纪尤尊略松开手,却又立即用力将妻子按倒在地,“我儿,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拜访那位高先生,由你引见,还免了几分尴尬。”
“那还不出发?”纪莫邀说完,扭头便往门外去。
纪尤尊低头瞪一眼妻子的后脑,便干笑着跟儿子出了门。
高先生一如既往地开着门窗抄书。唯一不同的,就是知命现在更习惯坐在门外看书——在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纪莫邀母子走过来的身影。
不过这一天,带纪莫邀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直觉告诉高先生,这个人就是纪尤尊。
“请问这里是高运墨先生家吗?”
高先生立即带着知命出门迎接,“正是,阁下可是——”
“莫邀乃是我儿。”纪尤尊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迂回的答法和冷漠的态度,让高先生顿感如芒在背。
纪莫邀见他踌躇,便问:“高先生,不如我们进屋说话?”
“好,甚好……”
“听我儿说,高先生家中藏书十分丰富。”
“哪里、哪里,不过收着些没人要的书本,自己消磨时日罢了。要说藏书,一定比不上贵府吧。”
“噢?”纪尤尊抬了抬眉,“拙荆可有向你提过?”
高先生登时语塞——糟了,若是答有,就像在暗示梁紫砚与我关系亲密,无话不谈;若答没有,又显得我信口开河、阿谀奉承。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知命抢过话来道:“是小郎君跟我说的。他说你们家的书房,有我们家十倍大呢!”
高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纪尤尊见困局轻易被高知命化解,眉头不屑地抖了一下。“令公子果然醒目过人,小儿能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不敢,是知命的福分才是。”
“眼看孩子年岁渐长,课业也比以前重了。我想为他添置一个贴身书童——平日里帮忙碾墨压纸,学习时陪他默书练字。如此考量一番,我觉得令公子再合适不过。高先生教导有方,知命又年少老成,也能给我儿做一个样,不是吗?”
此言一出,高先生额上便冒出冷汗来,“先生厚意,真是让高某受宠若惊……只是我父子惯于贫贱,若是让知命做了小郎君的书童,只怕会失礼贵门。”
“怎么会?先生过谦了。”纪尤尊笑道,“不过先生也不必马上应允,慢慢考虑,我改日再登门拜访。”话毕,他便拉着纪莫邀的手,起身离开。
“不胜荣幸……”高先生也急急站立,一路送到门外。
纪氏父子在街尾消失后,高先生才低头问一言不发的知命——“知命,若要你做小郎君的书童,你会答应么?”
知命思量片刻,反问道:“小郎君可愿我做他的书童?”
高先生摇摇头,道:“这我就无从知晓了。”
“父亲,知命不可以做我的书童。”
纪尤尊猛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依然直视前方的纪莫邀,问:“为什么?他不能胜任吗?”
“不,知命绝对胜任——无论哪一方面,他都不在我之下。但我不愿他做我的书童。书童是下人,知命不可以做我的下人。”纪莫邀始终没有抬头望着父亲说话。
纪尤尊想了一阵,道:“只是一起念书而已,怎么就成下人了呢?”
“碾墨压纸这种事,我自己也会做,不用别人帮忙。除非……我们轮流做对方的书童。知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他来服侍我。”
纪尤尊见儿子心意已决,便不再纠缠,而是顺势问:“那你以后还会来找高先生和知命吗?”
“会的,你让别人陪我去就好了。”
“不用你母亲陪了吗?”
“我都说让别人陪就行了!”
“好、好……”意料之外的请求,让纪尤尊好奇儿子在打什么算盘。
自那一日起,梁紫砚便没再踏足高先生的家门。
纪莫邀依然如常拜访,和高知命谈天说地,有时也会借几本书回去看。
每次纪莫邀要带书回家时,高先生都会叮嘱道:“代我问令堂大人,这些书是否合乎她的心意。她若是喜欢,我可以给她抄一卷。”
那时纪莫邀还不知道,高先生执意要他将书给母亲过目,是为了让她可以第一个找到自己偷偷夹在书卷里的信。
而每次母亲出门时,若恰巧能经过高先生家门,纪莫邀一定会提前告知他们父子。虽然母亲没法再与高先生促膝长谈,但好歹能在马车经过的片刻之间,交换一个慰问的眼神。
纪莫邀和高知命在潜意识里都明白,对于他们父母而言,缘浅如斯,能须臾对视,便已足够。
光阴似箭,五年过去,梁紫砚虽再没能和高运墨说一句话,两家公子的交往却一直畅通无阻。
纪莫邀偶尔会在好友面前提及父母的近况,但从不多说。那份欲言又止的苦涩,正如他母亲当年一般。
高知命也不追问。有些事,即使对方不挑明,他也能嗅出端倪来。
直到有一天,纪莫邀提起母亲想回乡探亲的事。
“她自我出世之后就没有回过去了,一定十分挂念故乡。”
“也是,匆匆十年,也许已经物是人非……”
“她说想带上我。”
“那你岂不是很久都不能过来了?”
纪莫邀听到这里,合上手中已被翻烂的《江表传》,道:“父亲应该不会让我去……你看完没有?该轮到我了。”
“回乡也不准么?”高知命递上同样破旧的《曹瞒传》。
“他以前就总说,出远门会耽误课业。”
“这算什么理由?且不说你课业向来优秀,就算他真怕耽误,你在路上也不是不能读书的啊。”
“我猜,他只是不想我和娘一起回去。”
“那他可准令堂一人回乡?”
纪莫邀摇头,“不晓得。我们还没问他呢。”他仰头望着书柜的顶端,“如果我可以永远不跟他说话,就好了。”
“是吧……”
高知命事后回想那时的气氛,就如暴风雨的前夕一般。他们两个都感觉到了,只是无法预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三日之后的早晨,高知命远远见到纪莫邀骑马疾驰而来。
“知命!高先生!”纪莫邀吃力地牵住体型巨大的骏马,“快随我离开涓州!纪尤尊要来杀你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紫砚呢?”高先生嘴上还在问,但两手已经飞快地在收拾东西。
“没时间了,高先生!父亲还不知道我跑了出来,你们赶快跟我离开这里!”
两句里,知命也已经屋里屋外跑了几个来回,“可你要和我们去哪里?”
“先去渡口,再行商议——快,他马上就会知道我来了这里。如果不和我一起走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厄运真如山崩地裂般汹汹袭来,但对于高先生和知命来说,此情此景又似乎是意料之中——当年梁紫砚为难的神色,以及纪莫邀在某些话题上一如既往的寡言,都仿佛在暗示这一天的来临。
很快,高先生便与知命一同骑上了纪莫邀的马。
屋里传来不寻常的焦味,但纪莫邀已无心过问。
“可怜这马儿,要背上我们三人的重量……”高先生叹道。
“不打紧,”纪莫邀道,“这是我家最快最结实的马。何况渡口也不算太远,只要一上船,就可以还它自由了。”
飞奔一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刚刚抛弃了一切的人,高运墨表现出近乎异样的冷静。
来到渡口时,恰见一位赋闲的舟子蹲在岸边洗牙。
纪莫邀率先下马,远远冲那舟子喊道:“过江!”
那舟子不紧不慢地回头,打量了一下纪莫邀的衣着以及他背后壮硕的骏马,便纵身跳到停泊在旁的小舟内。
三人随即登船。
“小郎君,你可有想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高运墨问。
纪莫邀眼里却只有一潭空虚无措,“我不知道……”
“纪尤尊为何要杀我们?你又为何会跑了出来?”
“其实他没有亲口说要杀你们,是我不得不走。而我一消失,他定向你们问罪,这才……”纪莫邀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是、是我不想一个人上路……”
高先生拍拍他,安慰道:“别担心,我明白。这五年来,纪尤尊没再找我们麻烦,也是因为你与知命的交情。如今叫上我们一同逃离,一定有你的道理。感谢你在危难关头还不忘我们父子。知命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这和回乡探亲有关吗?”知命小声问。
纪莫邀摇头,“已经不是那件事了,我必须要离开他……”
“那紫砚……”高先生问。
纪莫邀低着头,不敢直视高先生那双关切的眼睛,“抱歉,高先生,我力有不逮,没办法带她一同……”
“不,不要向我道歉。”高先生将闭目不语的纪莫邀揽入怀中,“这事本来就不是你能够控制的,千万不要自责。”
“父亲,我们在对岸可有识人?”
高先生望向知命,又望望怀中的纪莫邀,道:“识人倒不敢说,但有一位萍水相逢的洪大侠。几年前他造访涓州时,曾对我说过想收你为徒。”
知命两眼一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此事?”
高先生讪讪笑道:“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平白无故又怎么会想到送你给他人为徒?何况洪大侠是盖世英雄,我一个穷书生又怎么攀附得起?不和你提,是怕你好高骛远。”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认真起来了,“既然我们无处可去,不如就去素装山投靠他吧?”
知命兴奋地点点头,又问纪莫邀:“小郎君,我们一起去素装山好吗?”
纪莫邀陷入沉思,末了答道:“反正我也一筹莫展,既然高先生知道一个好去处,我怎有不去之理?”
小舟行至江心,三人只当已经脱离险境,便开始憧憬素装山了。
正在这时,船舱外传来舟子一声惨叫,随之便是船身一阵晃动,伴以落水的巨响。
高运墨意欲出舱察看,却被纪莫邀一手扯住。
“不要出去!只怕是纪尤尊追上来了!”
高先生诧异了,“我们正在江心,又没听到别的船靠近,怎么……”
“不关事,他就算在岸边,也能杀人——从他手中飞出来的任何物件,都能成为杀人利器。”纪莫邀在船帘上掀开一条小缝,然后又飞快地拉回原位。
江面上,船夫在挣扎中沉入一涡被血染黑的江水之中。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根树枝。
知命坐不住了,“若舟子已死,我们又困于江心,岂不是坐以待毙?”
纪莫邀依然一动不动,“此舟顺流而下,他沿江追赶肯定追不上。如果此时才去找船来撑,又等于送我们逃走的时间。幸好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位置,他才不容易靠近。放心,只要不被他看到就可以了。他知道我在船上,应该会有顾忌……”
知命道:“这么说,他反而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也许没有。但任何帮助我逃跑的人,他都不会姑息……抱歉,让你们受苦了。”
高先生苦笑道:“别这么说。你要是没叫上我们,我们只怕早就和这个无辜的舟子一样,不清不楚地丧了命。相比而言,在江上漂流一阵,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纪莫邀没再说话,而是点头以示感激。
无人摆渡的小舟平静地漂了一阵。至于向哪个方向漂,又是否离纪尤尊的位置越来越远,没人敢把头伸到船外去确认。
江上起了风,随之泛起的浪涌令小舟不安地摇晃起来。尽管这点浪头远不至于让小舟侧缝,但疾风却掀开了船舱一侧的窗帘——高知命正正就坐在窗边。
突然闯入船舱的日光,让高知命本能地转头去拉外扬的布帘。就在那一瞬间,他见到了立在岸边的纪尤尊。
那是他的右眼最后一次见到光。
还不曾看清纪尤尊手中之物,他的右眼便被飞快地刺中。鲜血染红了布帘的一角。
高先生吓得扑到知命身上,又立刻被纪莫邀捂住了嘴。
“别、别喊出来,高先生……”纪莫邀的额头上凝着豆大的汗珠,“不要让他知道自己伤到的是知命。你们都别作声,让、让我来……”
从那时起,父子二人就知道——只要纪莫邀一天还活着,这世上就还有对付纪尤尊的办法。
紧接着,纪莫邀伸手蹭了一下知命脸上的血,用颤抖的手把自己的眼眶涂红,然后坐到窗边,捂着眼大声惨叫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以至于从知命负伤到惨叫传出的间隙短到不会令人生疑。
知命捂着血流不止的右眼,瘫软在父亲的怀里。等纪莫邀喊得差不多了,他突然使出最后的力气吼了一声:“小郎君!小郎君你醒醒啊!别不说话啊!”话毕,便昏死在父亲臂间。
“小郎君,”高先生压低声音道,“我们要赶紧上岸!”
“再坚持一会!在他消失之前,我们不可以离开船舱!”
“你现在看得到他吗?”
“看得到!相信我,如今他以为伤到了我,一定会犹豫。一犹豫,就更加追不上我们,再徘徊一阵,就会打道回府。”
“我、我明白……”高先生压抑着心痛,不再出声,只是越发用力地将知命紧抱在怀。
过了一阵,纪莫邀小声道:“我看不见他了。”
“走了?”
纪莫邀点点头。
这时,船尾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整艘小舟剧烈地点了个头。
“船里有人吗?”外头的人问。
纪莫邀从船舱里爬了出来。
“哟,小兄弟,你眼睛怎么了?”眼前是一个渔夫,“伤着了吗?”
纪莫邀连连摆头,“我没事,可我的朋友要马上求医。先生可以带我们上岸吗?”
渔夫显然从来没被人唤作“先生”,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自然,可你们这船怎么没人撑啊?”他打量了一下船身,“这可是撑船六的渡船?”
“先生还是快点带我们上岸,不然你也会跟撑船六一样,沉到江底的。”
渔夫仍然不理解纪莫邀的话,可这孩子认真的眼神和船舱中的斑斑血迹,令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自称打渔四的热心男人,以雷霆之速将小舟和自己的渔船连到一起,再使劲将两艘船撑到码头。
“我家就在斜坡上,”他指向码头东边的一个小山坡,“让我女人帮你躺下,我这就去镇上给你找人来。”
高先生还未及言谢,打渔四已经跑出十丈外。
高知命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右眼已经保不住了。
送医者出门时,渔妇数落自己男人跑得太慢的絮语仍在并不大的茅屋里回荡。
高先生跪在知命枕边,伸手抚过儿子仍在冒汗的额头。
纪莫邀坐在墙角,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点。
高先生坐到男孩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没事,我们至少都活下来了。”
纪莫邀将头埋在臂间,嘀咕道:“如果我早些带你们走,也许知命就……”
“他是要来取我们性命的,我们没有死于非命,都是托你的福啊。”
“你觉得他是怕伤了我,才收手离开的吗?”明明在船上还能镇定地运筹帷幄,如今平安坐下,纪莫邀反而变得不自信了。
“我不知道。”
纪莫邀没再说话,目光又落在知命身上。
只见知命睁开左眼,先是伸手碰了一下右眼上的包扎,而后又扭过头,看着父亲与好友。
“知命,还疼么?”高先生上,前小心扶他坐起身。
知命摇头,之后便与纪莫邀对视。
纪莫邀还未及开口,就听得知命说:“父亲,我有话和小郎君讲。”
高先生会意,离开了。
高知命于是拍拍枕边的空位,“过来坐。”
纪莫邀依从了。
“我的右眼……是不是以后都看不见了?”
“是的。”
知命低落地发了一会呆,又道:“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别重复高先生的话了,就让我内疚一阵吧。这样我会好受些。”
“那行,我不说了。”
两个孩子又陷入沉默。
先开口的是纪莫邀——“知命,我欠你一只眼睛。”
“不,”知命笑了,“是我送了一只眼睛给你,你以后就有三只眼睛了。”
“你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好好的一只眼睛,我无缘再享。但若能当礼物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不是吗?往后,你就能看到只有两只眼睛的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这份人情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有心了,小郎君。”
纪莫邀眼神一沉,“以后别这样叫我……我已经放弃过去的身份了。”
“那你要我怎么称呼你?”
“叫我本名吧。”
高知命提议道:“要不给我些时间,给你起个响当当的绰号?”
“就不能换点简单的做法吗……”
高知命笑道:“怎么,送你一只眼睛加一个外号,还不够朋友吗?”
纪莫邀也忍不住发笑,“罢了罢了,随你。”
休养几日后,三人拜祭过撑船六,便告别打渔四夫妇,往素装山去了。
自离开涓州,高运墨就再未过问梁紫砚的去向。他明明担心得不得了,却又不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一边希望纪莫邀对母亲只字不提,是真的出于不知情,一边又扪心自问,是否有聆听真相的勇气。
抱着这种心情,他带着两个孩子登上了盛夏之中的素装山。
洪机敏果然没有忘记故人。他耐心地听过三人的遭遇后,爽快地答应收高知命为弟子——“知命,往后你就是靛衣门的二师兄了。”
高运墨忙问:“洪大侠糊涂了。你门下已有这么多弟子,知命初来乍到,怎么就是师兄了呢?”
“高先生有所不知,我当年跟你提起要收知命为弟子时,身边只有仙仪一个徒弟。如此算来,他就是我第二个弟子。这个位置之后,就一直空着等他呢!”他说完就带众人到院子里,道:“高先生,给你介绍我几位门生。”
话音未落,一位妙龄少女便走了过来,背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高先生打量那女子——目无俗媚光,眉少妖艳色,出落得如仙人般脱俗。而跟在她背后的男孩,五官精致,面如白玉,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个瓷娃娃一样俊俏可爱。
“知命,这是你师姐杜仙仪。”洪机敏又指向她背后的男孩,“那是我刚收回来的小师弟安玉唯,老缠着你师姐。”
“见过师姐、安师弟。”
“不必多礼。”杜仙仪笑笑,牵着安玉唯上前,“管他叫小安就好。这孩子怕生,忒难对付了。”
洪机敏打趣地“哼”了一声,“也就你能对付他。”
“师父这就不对了,你要是没能耐对付他,又何必收他做徒弟?”
“我这不是贪他年轻骨软,是可塑之才吗?”
杜仙仪抱着安玉唯走后,洪机敏这才小声跟高运墨说:“安玉唯的父母是胡人,刚生下他不久,便因一些钱银纠纷被仇家谋害,双双客死中原。邻近有对无子的夫妇看小孩子可怜,就抱来养大,因此他几乎不会说胡人的语言,连自己家乡在哪里也全然不知。前阵子让我遇上他养父母,才收了这个徒弟。”
高先生赞许道:“洪兄高义,这又是一场功德啊。”
“哪里、哪里……”
两人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个平稳得近乎无趣的声音——“师父,我到了。”
洪机敏急步将门外的男孩带进来,道:“知命,这是你师弟欧阳晟。阿晟,这是你二师兄高知命。”
知命用仅余的一只眼睛望着欧阳晟,道:“欧阳师弟,幸会。”
“叫我阿晟就成。”欧阳晟应道,“往后还请二师兄关照。”
洪机敏道:“阿晟在我这里也待了差不多一年。他家以砍柴为生,自小就练就一副结实的身板,只是没怎么念过书。我本想让仙仪教他读书写字,无奈小安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分身乏术。我知道高先生管教有方,知命自小也饱读诗书。如今让你做阿晟的老师,你们住一间房,白天一起习武,夜里再给他上课,如何?”
知命立刻点头答应,“甚好,我也需要人督促我锻炼。”
“不必自嘲,知命。往后阿晟就是你的右眼。阿晟,今后给我好生看守你二师兄的右方。”
“谨尊师命。”
高运墨见洪机敏弟子盈门,一个个风貌非常,欣慰不已,。“当年在涓州遇上时,洪兄还自谦,怕自己不懂为师之道,实在是大谬。”
洪机敏笑着摇摇头,“尽力而为吧。也是徒弟们争气,非我教导有方。诚然,遗憾也不是没有的。”他顿了顿,“除了仙仪之外,后来收的弟子多是男丁。我觉得不好,可也无力改变。”
“洪兄何出此言?”
“仙仪是孤儿,家里没有亲人,就算在我这里住到过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她武功学得很不错,而我后来也收过一些女弟子……不过长到十四五岁时,大多都被家人带回去嫁了。说句难听的,如果仙仪母亲还活着,只怕连她也不能长久。男子虽然也有回家成亲的,但年纪没有那么小。甚至成了亲,还能再回来修行几年。女子的话,带走就回不来了,我又不能直接去家里抢。就是想起她们下山时哭哭啼啼的样子,很是心酸……”
“为了世俗之务中断修行之志,着实可惜。”高运墨脑海里浮出了梁紫砚的面孔,“洪兄已经尽力,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两人双双叹息。
安排好一切后,洪机敏才终于有功夫把注意力转到一直被冷落的纪莫邀身上。
“好了,这位公子……”他走到纪莫邀跟前,“不知你有何打算?”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窝囊得有些不自然。
他好歹也是杀过人的铁汉,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双眼睛,总不至于会毛骨悚然吧?
纪莫邀却问:“不知洪大侠有何想法?”
“呵呵,以后可别叫我洪大侠了,怪生分的。”
“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悉随尊便,我这人最不古板了。”直到那一刻,洪机敏还不知道纪莫邀的心思与自己的预期相差了多少道鸿沟。
只见纪莫邀将两手交于背后,在厅里踱步,随后“唿”地一个转身,对着洪机敏叫了一声——“小敏!”
屋子里忍笑的闷声几乎要将空气炸裂。
洪机敏大侠的世界,从此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好在作为大侠,他不需要过多的时间来捡回失却的风度与淡定,“那、那敢问纪公子,可有意加入我靛衣门下?”
纪莫邀抬眉想了一会,问:“如果你现在收我为弟子,我岂不是最小的师弟?”
洪机敏点点头。
不等两人出声,高知命第一个反对,“师父,万万不可,纪莫邀不可以做我的师弟!”
“这又是为何?”
“他要是我的师弟,我夜里会做噩梦的。师父难道看不出吗?这家伙生来不能居人之下,谁要收他为徒,非让他坐大弟子之位不可。”
“这可给我出难题了,知命。”洪机敏沟壑分明的额头拧成了一团乱麻,“我已有仙仪做我的大弟子,又怎么能让他做大师兄?此位独一无二,我为人师表,不能胡来啊。”
纪莫邀对高知命道:“你就别操心了,小敏收不得我,我难道就没有别处去投吗?”他转而又问洪机敏:“小敏,你可认识愿意收徒却又帐下无人的好汉?我去投他便成。”
洪机敏拧紧眉头想了一会,道:“我两位结拜兄弟倒也算得上是豪杰,不过老三生性散漫,四海为家,怕是不喜欢有跟班。我二弟在东南方的惊雀山自立门户,可他也已经有徒弟,而且大弟子还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孙迟行,我只怕你——”
“孙迟行?就是孙凫的儿子吗?我听说过他。”
“就是他,那小子虎背熊腰,你瘦瘦小小的,怕是对付不了。”
“怎么,小敏也怕他吗?”
“他是我二弟的徒儿,我就算想修理他,也不好下手啊。当然,我二弟也不是草包,就是有些怕事。那孙迟行在他门下呼呼喝喝,他却宁愿逃到山下赌钱喝酒,也不愿出手理会。只怕长此下去,会失人心啊。”
纪莫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也想撵走孙迟行,只是有心无力?”
“我可没说过这话。”
“好,那我就去你二弟门下做大弟子吧!”
“喂,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纪莫邀狡黠地笑了,“小敏莫怕,你送我到那惊雀山下就好。我自己上山去,让那孙迟行让位于我。”
“那孙迟行绰号白面蚩尤,凶悍无比,你打算怎么让他听命于你?”
纪莫邀冷笑,“天机不可泄漏。”
洪机敏一下陷入两难之地。“你看你……我收你吧,知命和你都不乐意;可要让你去惊雀山,只怕凶多吉少。”
“小敏,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写信给你二弟——他名讳如何?”
“贤弟名唤吕尚休。”
“好,那就让吕前辈和一众弟子在惊雀山上恭候我大驾,我们这就出发!”
“你这孩子……”
洪机敏正要动手拦他,高知命却上前劝道:“师父,就让他去吧。他若成事,一来师叔再无后顾之忧,二来他也有瓦遮头;他若不济,师叔托你的人情,也必定会护他周全。如此一来,成则一举两得,不成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何况纪莫邀言出必行,师父没见识过他的真本事,又怎知他必败无疑?”
“怎么连知命你也这么乱来?高先生,你看……”
“由他们去吧,洪兄。”高先生也不禁发笑,“如果不是他,我父子早已命丧黄泉。对付一个蛮横武夫,又有何难?”
“连高先生也……”洪机敏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这就送你去惊雀山。”
余事已是旧话。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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